沈宁:母亲讲的胡风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0:47:48

母亲讲的胡风故事


沈 宁


 

    近些时,网上忽然多起来有关胡风先生的文字,每次读到,心里就打颤,因为会想起母亲和外公。

    记不得是几岁头上,读小学几年级,有一天在学校听了讲,回家学舌,随口骂了胡风一句什么。原以为那样表示对党忠诚,会得到父母奖赏,当时中国人谁不是绞尽脑汁向党表示忠诚呢。不料母亲听到之后,脸色一沉,严厉地教训我:记住,别人怎么说我不管,就是不许你说张先生一句不好听的话,他是好人。

    我吓了一跳,第一不懂说胡风不好有什么错,学校老师是那么教的。第二不知道胡风怎么又变成张先生了。第三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那么尊敬胡风。那年头大家互称同志,叫先生就表示是资产阶级分子,我们家里也已不多用先生称呼人了,母亲坚持把反革命分子胡风称为先生,足见对他十分尊敬。可是看见母亲那脸色,我不敢回嘴,但从此记住了她这句话,不管学校里说什么,我不可以把胡风先生当作坏人。

    后来我们长大了,母亲病重期间,自知时日不多,怕我们忘记家族历史,便时常讲些故事给我们听。其中也有胡风先生两段往事,于是我才明白,为什么在全中国大批特批胡风的日子里,母亲坚持不许我们说张先生一个字。

    北伐战争期间,外公带了全家大小(当时母亲不到五岁),从上海偷渡至武昌,参加北伐军,在黄埔军校武昌分校做中校政治教官兼军事法庭庭长。也是在那时候,外公结识了胡风先生。胡风先生的本名叫做张光人,北伐时期他自称张古因,在湖北省党部主编一本周刊,叫做武汉评论。因此他曾到武昌军校几次,找外公为他的周刊写稿子。

    那两年间,外公在湖北遇到几次地方农民运动,对当时农会领导人的暴力和相互倾轧作风非常不满,阻止过几次滥杀农民的事件,险被武汉农民运动领袖捕杀。所以国共公开分裂之后,武昌军校师生奉命下撤湖南集结,准备参加秋收起义,外公就悄悄离队,独自脱逃了。藏匿一段时间之后,外公又带了全家大小,逃出湖北,到了江西的南昌,在那里协助民国日报改版。他便请当时也在南昌的张古因先生主持编辑文艺副刊,因此两人来往比较密切。

    不久外公离开南昌,回到上海,几乎同时,张古因先生也到了上海。因为他在上海的住址不定,时常转换,所以就托外公为其上海据点,代为收信。为了收信,那些日子里,张先生每隔一两天,就要到大沽路外公家里来一趟,所以大家就都很熟了。据母亲讲,有时候张先生来,还会给她带个棒棒糖的。

    母亲听外公讲起过,那时期张先生的信很多,而其中最多的是寄自武汉一位女士。张先生来取信时,拿到信后,一面告辞出门,一面就迫不及待,在弄堂里拆开信来,低了头边走边读。

    过了些时,外公见那么多武汉女士来信,又见张先生如此急迫地读她的信,就忍不住生了少年心,那时外公不过才二十九岁。他便收了信后,在张先生来取之前,先自偷偷拆了一封。信是钢笔写的,用的紫色墨水,字迹娟秀,信头上是亲爱的哥,哥字前面空一格,留读者去暇想。

    外公童心萌生,跑到马路上去买了一瓶同样的紫色墨水,回家用钢笔蘸了,在信头那空白格内补了一个麻字。因为张古因先生本来脸上有些麻子,外公在信上这么加了一个字,读起来是怎样结果,可想而知。

    张先生又来取信,告辞之后,仍旧一边走路,一边拆信。外公在窗里张望,见他把信一展,随即颈弯和两耳后面都红起来,然后收了信不再读,低头急急地走掉。从此以后,武汉女士的来信就断了,张先生也便不多到外公家来取信。为此,外公心里很懊悔,但又实在没脸向张先生承认这件事。

    后来张先生到日本去了一两年,再回到上海的时候,同外公见过一面。以后外公因负疚,不大好意思常跟张先生来往了。抗战初期,张先生到了武汉,主编一个杂志,叫作七月,从此开始用胡风的名字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成了名作家。当时外公随国防参政会也到了武汉,主持艺文研究会,所以两个人又多有来往。

    据母亲回忆,外公多次提及,胡风先生曾私下里对他讲:共产党的工作是阶级斗争,可是中国革命的要求是民族斗争。这多年来,我的苦闷是两种斗争之间有矛盾。不只是我,一般文艺工作者的心里,都有同样的感觉。现在好了,两种斗争是合流了。

    张先生所讲的,是指共产党在延安向全国公开宣布,今后将服从国民政府指挥,共同抗日。外公却从自己的经验总结,不大相信这些宣言,便对胡风先生说:恐怕中共不会甘心做民族抗战的工作吧。今天他们参加抗战,使你的苦闷暂时解除。终有一天,他们又在抗战阵营里搞阴谋,那你和你们的苦闷不是更深了吗?

    胡风先生听了,默然不语。

    那些年间,外公心里还是一直有愧,不敢直接问他那位武汉女士的消息,便转弯问张先生结婚的日子,由此计算,知道张太太不是武汉那位女士了。但是外公始终没有勇气,向张先生讲当年上海大沽路的那件事。

    大概因为内疚,外公很多年总是忘不了张先生,而且一直很关心张先生的情况。母亲说,外公曾经感叹过好几次:张先生是热忱的左翼文艺工作者,可是就因为他满怀这么一份民族的爱和祖国的爱,他就免不了要受到中共的整肃。

    一九四九年秋,外公跟着国民政府到了台湾,而张先生留在北京,两人天各一方。不过几年,张先生就遭到整肃,被外公不幸而言中。母亲说,外公在台湾听说此事,心里一定会很难过。也因此,母亲不准我跟着当时社会风气,批评胡风先生。

    我家从上海搬到北京的时候,胡风先生早已经被整肃了,我家因外公的关系,也是泥菩萨过江,父母终日提心吊胆,自然不敢去同胡风先生联络。后来多年,北京情况,众所周知。文革末年,母亲终于支持不住,辞世而去,就再听不到那些真实而感人的往事了。

    现在读到许多纪念胡风先生的文章,才知道老人家其实一直健在到文革以后,真替他庆幸,但也暗自不免觉得遗憾。如果我有机会见他一面,亲口告诉他老人家:他最孤独的时候,在北京城里,至少我家五口人,还有远在台湾的外公,是仍然非常尊敬他的,那该多好啊。

    愿张先生在天之灵,得到永远的平静。

来源:华夏文摘 第七○二期   时间:2004年9月10日     

中国选举与治理网发布时间:2004-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