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自由故_评真实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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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为自由故

 发布日期:2009-08-13作者:易中天

真实而自由,是庄子的社会理想和人生追求

问:庄子当真反对“仁”,甚至主张不要“爱”吗?

答:老子、庄子都这样。前面说过,老子有句名言,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请参看《不折腾,才有救》)。当然,“天地不仁”与“圣人不仁”是不同的。前者的“不”是“没有”(天地没有仁爱);后者的“不”,则是“不要”或“不必”,即“没必要”或“不应该”。

问:庄子呢?

答:庄子是连仁带义一起反对,当然老子也是。不过,两人的反对,并不完全一样。

问:怎么不一样?

答:原因不一样。仁义的问题,老子认为是 “失道”,庄子认为是 “失真”。老子说,道没了,就讲德;德没了,就讲仁;仁没了,就讲义;义没了,就讲礼。这就叫“大道废,有仁义”,我们前面也说过(请参看《你的笑容已泛黄》)。

问:庄子的“失真”又怎么讲?

答:庄子(或庄子后学)编过一个故事,说孔子向老聃推销自己编的书,希望周王室的图书馆能够收藏。老聃问孔子,你这些书,要点是什么?孔子说“要在仁义”。老聃说,请问你们这个“仁义”,符合人的本性吗?孔子说符合,还一五一十做了解释。老聃听完,长啸一声说,噫呀!你们这是存心要搞乱人性啊 (夫子乱人之性也)!

问:讲仁义,怎么就乱人性呢?

答:因为天地、万物、人,都有自己的天性。按照各自的天性去生存,去生活,就很好,就是幸福,甚至就是最高境界(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犯不着人为地再去制定什么规则。人为地、强制性地去规定,去规范,反倒乱了真性情。

问:不要规范?

答:不要。庄子认为,人的本性是天然的,也是自然的。既然是天然、自然的,就用不着刻意,也不能够刻意。野鸭的腿再短,也不能拉长;仙鹤的腿再长,也不能截短。是圆的就不用规,是方的就不用矩,儒家为什么总要弄个圆规和方矩(仁义礼乐)来整人呢?

问:在庄子看来,仁义礼乐就是整人?

答:不但仁义礼乐,一切人为的、刻意的事情,都是祸害。《庄子·马蹄》说,马,它的蹄可以踏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饿了就吃草,渴了就喝水,高兴了就撒欢。这就是马的真性情呀(此马之真性也)!可是来了个伯乐,说自己会驯马,又是钉马掌,又是套缰绳,这马就死了三分之一。然后又训练它立正稍息齐步走,令行禁止,服服帖帖,这马就死一半了。伯乐这样折腾,这马就算得了奥运冠军,也不会快乐。

问:为什么不会快乐?

答:因为它的生活既不真实又不自由。

问:这么说,只有真实而自由,才是快乐和幸福的?

答:对!这就是庄子的社会理想和人生追求。

问:什么是真实?

答:所谓“真实”,也就是“率性”。所谓“率性”,也就是秉承天赋,顺其自然。比如鹰,就该在天上飞;鱼,就该在水里游。简单的说,该是谁便是谁,该干嘛就干嘛!

问:贫贱的永远安于贫贱,富贵的永远安享富贵?

答:谁要这么想,那他就完全误解了庄子。

问:怎么误解了?

答:请你想想,你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不愿意过苦日子,对不对?

问:当然!难道还有愿意过的吗?

答:有,墨子就是。墨子不但愿意过,而且过得很开心。因为这是他自愿的,是他的真实愿望和自由选择。你不开心,则因为那苦日子,是别人强迫你过的,对不对?

问:对呀!

答:这不就清楚了?显然,问题不在“苦日子”还是“好日子”,而在真实不真实,自由不自由,愿意不愿意。在这里,真实和自由是一切结论的前提。所以,不但被强迫过苦日子不对,便是强迫过好日子,也不对。

问:是吗?

答:是。《庄子·至乐》说,有一只海鸟飞到了鲁国,鲁国国君喜欢疼爱得不得了,又是设酒宴,又是奏音乐,深怕怠慢了它。结果怎么样呢?那鸟不吃不喝,三天以后就吓死了。其实,真正为鸟好,就应该把它放回大自然,让它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哪怕你认为那是“苦日子”。所以庄子一再说,他宁愿像乌龟那样在泥地里打滚,像猪那样在圈里哼哼,或者做一只孤独的小牛,也不愿意到某个国家去当宰相。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问:叫什么?

答:富者吃得饱,贵者地位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只要主张真实和自由,就一定会主张宽容

问:这么说,庄子宁愿贫困一生,也不出来做官,不是因为清高?

答:当然不是!把庄子的“隐居”说成“清高”,是一种肤浅的理解。其实他追求的是真实,是自由,是自己希望和向往的生活。这种生活在庄子那里,也有一个专有名词。

问:叫什么?

答:逍遥游。

问:想起来了。《庄子》的第一篇,篇名叫这个。

答:但是这篇文章的开头,却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这故事说,北海有一种鱼,名字叫鲲。鲲,大得不得了,不知有几千里长。它化作鸟,就叫鹏。鹏,也大得不得了,也不知有几千里长。当它从海上飞起来的时候,旋风直上九万里,水波相激三千里。就这样,鲲鹏将用六个月的时间,从北海飞往南海。于是,鎪雀,还有斑鸠、蝉,就笑起来了。它们说,干嘛呀?花那么多的时间,走那么远的路。你看我们,只要飞到一根树枝上,就停下来。实在飞不上去,就落到地面,不也很好吗?于是庄子说,这就是“小大之辩”啊!

问:这故事我们都听说过,没什么奇怪的呀?

答:好吧!那我请问,庄子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嘲笑了鎪雀、斑鸠、蝉吗?

问:从语气看,好像嘲笑了。

答:为什么嘲笑?

问: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小家子气呗!

答:你认为庄子要表达的意思,就像陈胜说的那样,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问:是啊!不是吗?

答:哈哈,这就不是庄子了。庄子连官都不想做,怎么会去煲“心灵鸡汤”,讲什么“励志小故事”?更何况,庄子的理想和主张,就是“真实而自由地活着”。那么请问,像鎪雀、斑鸠、蝉这样“小富即安,自得其乐”,不真实,不自由吗?鲲鹏扶摇直上、远涉重洋固然是逍遥游,鎪雀们在蓬间嬉戏,难道就不是?

问:嗯,好像也是。

答:不是“好像”,而是“就是”。马在地上跑,猪在圈里哼,乌龟在泥巴里打滚,鎪雀在蓬间嬉戏,都是“逍遥游”。因为这都是秉承天赋,顺其自然,率性而为,也都是真实而自由的。庄子,怎么会看不起鎪雀、斑鸠、蝉的生活?

问:那庄子又为什么要嘲笑它们?

答:庄子不是嘲笑它们的“小”,而是嘲笑它们的“笑”。

问:鎪雀、斑鸠、蝉,不该嘲笑鲲鹏?

答:对!因为“真实而自由地活着”,是每个生命体同等拥有的权利,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去剥夺,也没有资格去嘲笑。大的尚且不能嘲笑小的,小的又岂能去嘲笑大的?然而鎪雀、斑鸠、蝉在说到鲲鹏时,态度都是“笑之”。这就太可笑了。

问:这就是“小大之辩”,也就是小和大的区别吧?

答:不!庄子的这句话,只能翻译为“小和大的辩论”,不能理解为“小和大的区别”。事实上,《庄子》的原文,也是辩论的 “辩”,不是辨别的“辨”。

问:也有写成辨别之辨的,版本不同吧?

答:那就只能看哪种版本和翻译,更接近、更符合庄子的思想了。实际上,庄子的主张,除了“逍遥游”,还有“齐物论”。

问:什么叫“齐物论”?

答:齐,就是平齐、齐等、齐一。也就是说,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思想言论,也是平等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高明。既然如此,庄子怎么会去区别大小?

问:不区别吗?

答:不区别。在庄子看来,大又怎么样?小又怎么样?高又怎么样?低又怎么样?美又怎么样?丑又怎么样?栋梁与小草,西施与丑八怪,只要是真实的,自由的,就是平等的,也是一样的,这就叫“道通为一”。

问:统统一样?

答:道的面前,万物平等。无论鲲鹏还是鎪雀,栋梁还是小草,西施还是丑八怪,都有生存的权利,而且都有按照自己的天性和选择,来真实生存、自由生存的权利。他们都可以有自己的活法,也都会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因此,你可以赞美鲲鹏,但不必嘲笑鎪雀。反过来也一样。任何人都不能以己之长笑人之短,不能以一种自由嘲笑另一种自由,以一种真实嘲笑另一种真实。这就是庄子讲这故事的真正用心。他的主张,应该很清楚吧?

问:宽容?

答:对,宽容。只要主张真实和自由,就一定会主张宽容。因为没有宽容,就没有自由。这个时候,回头再看前面刚刚讲过的孟子,就会有些别样的意思了。

问:怎么会想到孟子?

答:因为孟子和庄子是同时代人,个性和主张又很不一样啊!

充当“圣斗士”,必然变成“卫道士”,甚至“杀人犯”

问:孟子和庄子,怎么个不一样?

答:如果说,自在逍遥的庄子,就像欣然自得的“快乐蝴蝶”(栩栩然胡蝶也);那么,义旗高举的孟子,就是精神抖擞的“好斗公鸡”,而且是“公鸡中的战斗机”。

问:孟子好斗吗?

答:好斗。孟子的好斗,是出了名的,弄得他的学生都扛不住。比如有个学生叫公都子的就问,外面议论纷纷,都说先生好辩。学生想斗胆问一下,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问:孟子怎么回答?

答:孟子愤愤不平地说,我哪里是好辩?我是不得已!你看现在,圣王不再出现,诸侯肆无忌惮,士人信口开河,杨朱、墨翟的主张充斥天下,孔子的学说却得不到实行。长此以往,怎么得了?我不出来战斗,又怎么行?

问:责任感?使命感?

答:还有正义感。这三条加在一起,就使得孟子这个人,颇有些牛皮哄哄。他曾多次说过,老天爷可是要“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实现天下太平的。这样的事情,不是我做,还能谁做(非予觉之,而谁也)?除了我来,还有谁行(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问:好大的口气!

答:当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嘛!实际上,孟子口气大,是因为底气足。这个底气,在孟子那里,就叫“浩然之气”。

问:什么是“浩然之气”?

答:也就是“正气”,由责任感、使命感和正义感集合而成。有了这种“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孟子就不但是“义士”和“斗士”,而且简直就是“圣斗士”。你看他怎么骂杨朱,怎么骂墨子?什么“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还不是“圣斗士”?

问:哈!火气也不小。

答:脾气还大。这不奇怪,一肚子“气”嘛!

问:不好吗?

答:也好也不好。好处就是能够塑造伟大而刚强的人格,成为一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仁人志士,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不信你看孟子,不怨天,不尤人,不趋炎,不附势,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自卑,相反还非常骄傲。他甚至对别人说,你要游说诸侯大夫吗?那你就先得蔑视他,别把他们的权势和地位放在眼里 (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这可真是 “这一身傲骨,敲起来铮铮地响”。

问:坏处呢?

答:坏处就是难免杀伐之心,杀伐之气。比如孟子的文章,就颇有些杀气腾腾。这很正常。毕竟,义,是具有战斗性和批判性的,是刀剑嘛!剑出鞘,要见血。不杀别人,就杀自己。尽管这里说的“杀”,也许不过道德谴责。但是,以理杀人,用道德杀人,并不比用刀子杀人温柔。所谓“拿起笔,做刀枪”,除非是面对强权,否则是很恐怖的。

问:坏人,难道不该杀,不该批判吗?

答:该是该,问题是谁有资格来评判,谁有资格来实施?如果是刑事犯罪,事情倒简单──法院来审判,监狱来执行。但是,如果事关道德和审美呢?比方说,某个人“作风不好”,某部作品 “趣味低俗”,谁又能充当“审判长”?不要以为这不是问题。事实上,中国人是很热衷于“道德审判”和“趣味审判”的。

问:由道德高尚和趣味高雅的人来“审判”,不行吗?

答:过去我们就是这么干的。结果是什么呢?是千千万万个“祥林嫂”被杀了,而大大小小的“鲁四老爷”们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问:为什么会这样?

答:直接的原因,是因为“鲁四老爷”们都以“正人君子”自居,而中国传统社会又特别喜欢动用 “道德私刑”。因此,当这些“卫道士”们拿起“批判的武器”时,是毫不手软的。无数个没有话语权的“祥林嫂”,便只能变成“沉默的羔羊”。

问:这里面也有孟子的责任吗?

答:有。孟子的“浩然之气”,虽然能塑造伟大而刚强的人格,但同时也很容易培养出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视为“正义的化身”,甚至是“绝对化身”,可以对被他们认为“品格低下”、“趣味低俗”的人口诛笔伐。其实,这种做法,也就在专制时代和专制传统犹存的时候能行。换到民主时代和民主社会,肯定碰钉子。

问:为什么?

答:哈!一人一票选举立法,你说最后获胜的,是鲲鹏,还是鎪雀、斑鸠、蝉?

问:又回到庄子了。

答:是啊!如果你真正读懂了庄子,你就会清楚,充当“圣斗士”的结果,必然是变成“卫道士”,甚至“杀人犯”。因为按照庄子的观点,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高明。因此,谁都没有资格充当道德和审美的“审判长”,更没有“生杀予夺”之权。西方人就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把最终的“审判权”交给了上帝。

问:中国人没有上帝,又该交给谁呢?

答:大约也只能交给历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