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在快哉亭中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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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轍在快哉亭中缺席-兼論蘇軾、蘇轍「快哉」的意涵
▓ 刑莉麗
一、前言
黃州快哉亭由張夢得所建,蘇軾命名,蘇轍作記。蘇轍作記之前,果真登亭遠眺,而作〈黃州快哉亭記〉?張夢得既然請蘇軾命名,以蘇軾當時的詩文聲譽,何以不直接請蘇軾作記?蘇軾又為何以〈水調歌頭〉一詞贈予張夢得,其中是否有隱情?最後試論蘇軾在詞中、蘇轍在文中「快哉」的意涵,並肯定〈黃州快哉亭記〉在文學上的價值。
二、蘇轍與快哉亭
元豐六年(一○八三)張懷民貶為黃州主簿,六月在江邊建新居築亭,以供休憩之用,以覽江流之勝。十一月蘇轍完成〈黃州快哉亭記〉,蘇轍在書寫此文之前,是否登臨快哉亭,可從蘇轍的交遊蹤跡,以及其作「記」的修辭策略中窺視端倪。以下先從兩人年譜中尋找其交遊的蹤跡,再比較〈黃州快哉亭記〉與其他「記」在修辭策略上的差異,以歸結出蘇轍在作記之前未曾到過快哉亭。
(一)從時間、交遊論
蘇軾、蘇轍兄弟情深,出仕之前就常有詩文互答,仕宦異地時詩文或書信往來不斷,他鄉相遇時必定有詩文以抒發二人之感觸或記錄旅遊的行跡。當代學者已將兩人的年譜及相對應的詩文創作整理完成。根據《蘇軾年譜》
蘇軾因詩案被捕下獄,將家人託給蘇轍照顧,當時蘇轍任南京簽書判官。詩案結束,蘇轍被貶到筠州(江西高安)鹽酒稅,五月底將蘇軾的家眷護送到巴河口
元豐七年(一○八四)蘇轍移知績溪(安徽績溪),此間蘇轍未曾再到黃州,若有,其定會探望蘇軾,不僅會記載於二人的年譜,也會有二人唱和的詩文留下。此間唯有蘇轍的女婿王適、曹煥先後到黃州來探望蘇軾,蘇軾有詩為贈,而蘇軾也在離黃赴汝途中,到筠州探望蘇轍,亦可證明元豐六年六月到十一月之間,蘇轍未曾到過黃州。
(二)從修辭策略論
蘇轍敘記文對自然景觀或亭臺樓閣的描寫,若親自遊歷或登臨者則描繪詳盡、敘述細膩,且常有可依循的路徑;若未去或去而未見者,則常以三、兩句話帶過。其敘記文有:寫景逼真、運用對答法、謀篇富變化等特性
1.寫景
「蓋亭之所見……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
試觀寫於元豐五年(一○八二)的〈武昌九曲亭記〉。九曲亭位於武昌西山,元豐三年六月蘇轍曾與蘇軾遊覽西山,故對九曲亭周圍之景十分熟悉,元豐五年九曲新亭修葺完成,蘇轍對九曲亭附近景物的描寫:
齊安無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諸山,陂陀蔓延,澗谷深密,中有浮圖精舍,西曰西山,東曰寒溪,依山臨壑,隱蔽松櫪,蕭然絕俗,車馬之跡不至。每風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載酒,漁舟亂流而南……然將適西山,行於松柏之間,羊腸九曲而獲少平,遊客至此必息。倚怪石,蔭茂林,俯視大江,仰瞻陵阜,旁矚溪谷,風雲變化,林麓向背,皆嘯於左右。有廢亭,其遺址甚狹,不足以席眾客,其旁古木數十,其大皆百圍千尺,不可以加斤斧。
這條從武昌入山,經浮圖精舍到九曲亭的路徑,採用由遠而近、由寫景而述人情的描寫方式,對沿途的景色描寫十分細膩,甚至連九曲亭旁古木的數量及大小都仔細描述。至於重新修葺的九曲亭,蘇轍則以「亭成,而西山之勝始具,子瞻於是最樂」
再比較寫於元豐四年的〈廬山棲賢寺新修僧堂記〉。棲賢堂位於廬山,元豐三年蘇轍赴筠州(江西高安)時參訪過棲賢寺的山僧,因此對到棲賢寺的風景十分熟悉,故此文也有一段對當地景色的描寫:
涉其山之陽,入棲賢谷,谷中多大石,岌嶪相依,水行石間,其聲如雷霆,如千乘車行者,震掉不能自持,雖三峽之險不過也。故其橋曰三峽,渡橋而東,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練。橫觸巨石,匯為大車輪,流轉洶湧,窮水之變。院據其上流,右倚石壁,左俯流水,石壁之趾,僧堂在焉。狂峰怪石,翔舞於簷上。杉松竹箭,橫生倒植,蔥倩相糾。每大風雨至,堂中之人,疑將壓焉。
文中對三峽橋一帶山泉奔流的描繪尤其生動。嘉祐四年(一○五九)蘇轍曾隨父兄過長江三峽,親自經歷灩澦堆、新崩灘的水流湍急,目睹白浪洶湧之景,故此處得以「雖三峽之險不過也」作比較。其次由廬山之南入棲賢谷,經三峽橋到棲賢寺的路徑及自然景觀,也敘述詳盡、描寫細膩,故蘇軾讀此文,贊曰:「子由作『棲賢堂』,讀之便如在堂中,見水石陰森……他日入山,不為生客也」
比之蘇轍對快哉亭四周景物的描寫,似乎顯得空泛。快哉亭不遠處有南堂、臨皋亭,此為蘇軾居住之所;稍遠有定惠院,此為蘇軾初到黃州的寓所,其後有一株海棠,蜀人以為富貴之花,蘇轍理應見過;還有蘇軾耕種之的「東坡」,在東坡較高處的雪堂,這些與蘇軾有關的地方,屬於快哉亭周圍的近景,以其兄弟之情、以其作記的修辭方式,蘇轍在〈黃州快哉亭記〉中竟然未將這些景點放入,此為可疑之處。其次,仔細閱讀〈黃州快哉亭記〉中所描寫的景色:「波濤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
2.問答
蘇轍敘記文中時常摻入對話的方式,以達到親切、逼真之感,例如〈齊州閔子祠堂記〉以歷城耄老與濟南太守李公之間的對話,希望李公能為閔子騫建祠堂;〈光州開元寺重修大殿記〉以光州市民與曹公的對話,期望曹公能重修開元寺;〈王氏清虛堂記〉中與遊者相互對話,以述「清虛」之名;〈待月軒記〉以蘇轍與廬山隱者的對話,述說「性身」與「日月」的關係;〈吳氏浩然堂記〉則是蘇轍與吳氏的對話,解釋「浩然」的涵義;〈遺老齋記〉是蘇轍與諸子的對話,述說以「遺老」命居所之因。綜觀以上的對話時間,都是與蘇轍處於同一時空。而〈黃州快哉亭記〉則是採用宋玉與楚王的對話,與蘇轍不處於同一時空。蘇轍用這段對話的目的是扣緊快哉亭,如果將這段對話從文中抽離,則這篇文章的寫景、敘事、感懷部分可用於黃州任何一座亭臺樓閣。
蘇轍從未到過快哉亭,但對長江沿岸之景並不陌生。仁宗嘉祐四年(一○五九)蘇洵帶著他們順著長江而下,走水路到汴京;神宗元豐三年(一○八○)蘇轍沿著水路護送蘇軾家眷到黃州,因此〈黃州快哉亭記〉中:「江出西陵,始得平地……與海相若……蓋亭之所見……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
三、蘇軾與「快哉」
(一)蘇軾以詞作為中介空間
依常理判斷,以蘇軾在當時所享有的詩名,張懷民不只請蘇軾為亭命名,還會請蘇軾為亭作記,張懷民何以捨近求遠請蘇轍作記?
具有實用性或抒情性的詩文,隨著閱讀人數增加,其傳播速度也會加快,其影響力將十分深遠。例如:元豐二年舒亶就聲稱蘇軾〈湖州謝上表〉的文字:「譏切時事之言,流俗翕然,爭相傳誦。」
蘇軾沒有替張懷民寫詩作記,但卻送給他一闋詞〈水調歌頭〉,以蘇軾不吐不快的個性,要他完全不說明命名之因,實在困難,因此蘇軾以詞作為一個中介空間,以傳達他的心意。詞發展到蘇軾之前,仍限於男歡女愛、離愁別恨的主題,李煜、范仲淹等人雖開展詞「言志」的傾向,其作品仍屬少數。因此宋朝初年,填詞風氣雖已開,然而在士大夫傳統的觀念中,仍視詞為「豔科小技」,所以晏幾道(一○三○ -一一○六)將所作的詞集送給韓維看,韓維說:「得新詞盈卷,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願郎君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
蘇軾任杭州通判時才開始填詞,他的詞打破「詩言志,詞言情」的界線,以詩為詞,將個人的「志」蘊含在詞中,也開拓詞的題材內容,提供新的詞風與美感,然而當時的文士對這種新詞風的接受度不高,時人就評蘇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二)蘇軾「快哉」之意
「快哉」一詞來自於宋玉的〈風賦〉,蘇軾卻說:「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雄雌」
元豐五年蘇軾經過前、後〈赤壁賦〉的認知與體驗之後,領悟「變」是孤立的、片段的、短暫的,而「化」才是相生的、持續的、永恆的
四、結論
由以上可知蘇軾所謂的「快哉」是以儒者的胸襟為主,發揮佛家的大愛、莊子齊物的精神,作為他與張懷民共勉的處世態度;蘇轍沒有經歷詩案之屈辱,卻有貶官之累,因此他勸張懷民:「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
(作者任教於師大附中)
1.孔凡禮《蘇軾年譜》卷十九,北京:中華,一九九八年第一版,頁四八二。
2.曾棗莊《蘇轍評傳》附錄〈蘇轍年譜〉,臺北:五南,一九九五年初版,頁四○六-四一三。
又邱德修《新修蘇子由年表》(見《國立編譯館館刊》第二十一卷第一期,一九九二年六月,
頁一四三-一七七。和《國立編譯館館刊》第二十一卷第二期,一九九二年十二月,頁二五九
-二九六)。
3.《輿地記勝?黃州》卷四十九:「巴河在黃岡縣東四十三里。」臺灣:文學,一九六二年初版
,頁三五○。
4.王素琴《蘇轍古文研究》,政大中文所八十五年碩士論文,頁九四-九八。
5.蘇轍《欒城集》卷二十四,上海:新華,一九八七年第一版,頁五一二。
6.同註,頁五○九。
7.同註。
8.同註,頁五○四-五○五。
9.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跋子由栖賢堂記後》卷六十六,北京:中華,一九八六年第一版,頁
二○六四。
10.同註,頁五○七│五○八。
11.饒學剛《蘇東坡在黃州》北京:京華,一九九九年第一版,頁一一四。
12.同註。
13.同註。
14.劉紀惠《孤兒女神負面書寫》,新店:立緒文化,二○○○年第一版,頁六八-六九。
15.朋九萬《烏臺詩案?監察御史裡行舒亶劄子》,仿萬卷樓原本,臺北:宏業,頁三○八七。
16.同註,卷五十八:「某自得罪,不復作詩文,公所知也。不惟筆硯荒廢,實以多難畏人,雖
知無所寄意,然好事者不肯見置,開口得罪,不如且已,不惟自守如此,亦願公已之。」,
頁一七四五。
17.《宋蘇軾墨蹟》下,臺北:故宮,一九九六年初版,頁一四-一五。
18.同註,卷三:「自得罪以來,不敢作詩文字。近有成都僧惟簡者,本一族兄,甚有道行,堅
來要作〈經藏碑〉,卻之不可,遂與變格都作迦語,貴無可箋註。」,頁二四七三。
19.邵博《邵氏聞見後敘》卷十九,北京:中華,一九八三年第一版,頁一五一-一五二。
20.陳師道《後山詩話》,見《文淵閣四庫全書》一四七八冊,頁二七九。
21.《李清照集箋注?詞論》卷三,上海:上海古籍,二○○○年第一版,頁二六六-二六七。
22.曹樹詺校編《蘇東坡詞?水調歌頭(落日繡簾捲)》卷二,臺灣:商務,一九八五年初版,
頁二六六。
23.同註。
24.何寄澎〈從「變」到「化」-談〈赤壁賦〉中「一」與「二」的問題〉,見《第三屆國際辭
賦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國立政治大學文學院編印,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25.元豐三年三月,蘇軾得知黃鄂之間有溺嬰之事,蘇軾與好友成立「育兒會」,在經濟拮据之
下,每年捐獻十千作為育兒會的經費;又將巢元修治療傷寒的祖傳秘方「聖散子」傳給醫生
龐安常,以造福四方,並作〈聖散子〉,使巢元修與「聖散子」同時流名於後代。
26.同註,卷七十一:「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頁二二六○。
27.同註。
28.劉熙載《藝概?文藝》卷一:「小蘇文一波三折」,貴陽:人民,一九八六年第一版,頁八
十九。
29.林雲銘《古文析義》卷七:「文中一種雄偉之氣,可以籠罩海內,與乃兄並峙千秋。」臺北
:廣文,一九七一年再版,頁七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