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西汉政权与社会势力的交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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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一宇内,凭借武力结束了列国并峙的局面。然而秦以高压手段治天下,激水过山,造成怀山襄陵的大乱,驶道四达,终究挡不住阿房一炬的结局。此无他,为了秦政权缺乏社会基础而已。刘邦以泗上亭长,提三尺剑,却能立四百年基业。

在这四百年中,中国真正的镕铸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这一段镕铸的过程,不在汉初的郡国并建,不在武帝的权力膨胀,而在于昭、宣以后逐渐建立起政权的社会基础。在武帝以后,中国开始了政治至上的一元结构:权力的唯一来源是政治,而智勇辩力之士最后的归结也唯有在政治上求出头;一切其它途径都只是政治势力的旁支而已。所谓“士大夫”阶级也在武、昭以后才开始取得其现有的涵义,而不再是军人与武士的别称。[1]

一元的权力结构与“士大夫”在中国历史上有极度密切的功能关系,有一位社会人类学家认为士大夫是中国社会变动的安全阀,使中国社会史上减少了不少激剧的革命。[2]士大夫一方面是未来官吏的储备人员,另一方面也是社会上的领导分子,或以教育程度,或以地位,或以富赀成为乡里的领袖。[3]本文所要讨论的也就是西汉“士大夫”的逐渐形成为一个特殊的群体,以及士大夫构成西汉政权之社会基础的过程。下文将逐渐由三个角度考察这个问题:各个时期的政权性质、社会秩序,及地方政府结构;尤其最后这两顼与“士大夫”群的生根茁长似有密切关系。

西汉各个时期政权的性质由丞相来源即可看出其不同。自高祖至于景帝,丞相十三人,都是列侯,不为高祖从龙功臣,即是功勋子嗣。武帝朝在列侯之外,加上外戚、宗室,及一个临时封侯的公孙弘。昭、宣两朝的丞相则绝大多数出身郡县掾吏或公府僚属,都是文吏。元帝以下,丞相多属儒生,除王商是外戚外,多是经学之士,见下表。[4]

史家亦早已指出:汉初丞相专任列侯的事实。范晔在《后汉书·朱景王杜马刘傅坚马列传》末曾论赞:

……降自秦漠,世资战力,至于翼扶王运,皆武人堀起。亦有鬻缯屠狗轻猾之徒,或崇以连城之赏,或任以阿衡之地。故势疑则隙生,力侔则乱起。萧樊且犹缧*[纟+也],信越终见葅戮,不其然乎。自兹以降,迄于孝武,宰辅五世,莫非公侯。遂使缙绅道塞,贤能蔽壅,朝有世及之私,下多抱关之怨。[5]

武帝的朝廷则又显出另一番气象,《汉书·公孙弘传》赞:

……是时漠兴六十余载,海内艾安,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制度多阙。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轮迎枚生,见主父而叹息。群士慕向,异人并出。卜式拔于刍牧,弘羊擢于贾坚,卫青奋于奴仆,日磾出于降虏,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已。[6]

诚所谓异途竞进,汉兴以来号为得士。然而仔细检核,这时期表面上似乎活泼的社会波动,事实上只是若干特例,影响只及于皇帝特选的个人,并没有一个制度化的上升通道,从社会基层作普遍的选拔。易言之,从汉初的功臣集团独占性质演变到武帝时的名臣出身庞杂,也许只是表示功臣集团的权力让渡给皇帝一人,并不是政权的社会基础有任何改变。

汉初功臣集团对于高祖本人的领袖地位,自从韩、彭、黔、陈被削平后,始终确信无疑。因此王陵和申屠嘉才有“天下是高帝天下,朝廷是高帝朝廷”的想法。[7]同时,他们也分沾高祖的所有。如前所说,丞相必自列侯中选任,到功臣老死殆尽时,申屠嘉以当年队率之微,也居然擢登相位。郡守中以高祖功臣身份出任者也占不少。[8]

在这种狭窄的小集团观念下,首都区域的关中并不把关东视为可以信赖的部分。文景以前的诸侯王始终是中央猜疑见外的对象。入关出关须用符传,关防严紧,宛如外国。《新书·益通篇》:

所谓建武关、函谷关、临晋关,大抵为备山东诸侯也。天子之制在陛下。今大诸侯多其力,因建关而备之,若秦时之备六国也。……所谓禁游宦诸侯,及无得出马关者,岂不曰诸侯得泉则权益重,其国泉车骑则力益多,故明为之法,无资诸侯。[9]

《汉书·景帝本纪》中元四年:

御史大夫绾奏,禁马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者,不得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