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记载了一个幽暗时代的墓志铭(zz)--sports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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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记载了一个幽暗时代的墓志铭(zz)
sportsboy 发表于 2005-9-10 20:58:00
作者:刘擎
这是顾长卫作为导演的处女之作,但顾长卫不是一般的“处女”,二十年来他“染指”了当代中国最优秀的电影制作——从《红高粱》,到《霸王别姬》和《鬼子来了》。于是,他才可以置潮流和模式于不顾,有了今天的《孔雀》——处子之心,大师手笔。
从电影院里出来,我们很沉默,然后还是沉默。几个小时之后开始滔滔不绝,却语无伦次、言不及义。
曾经看过田壮壮的《蓝风筝》、张艺谋的《活着》、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贾樟柯的《站台》和陆学长的《长大成人》,这些都是探索我们历史记忆的电影杰作,但没有任何一部像《孔雀》这样给我如此深切而难以名状的感受(唯一类似的经验大约是阅读哈金的小说《等待》)。这样的电影会使那些执迷于类型概念的评论说辞苍白可笑。比如,按代际身份去揣摩它的“第几代”风格,或者,用小津安二郎作模板,杜撰顾长卫和他承传关系然后去一分高低。相比许多煞有介事却不着边际的影评人,还是姜文看得明白,他说这部电影“浑然天成”却很难形容。
但也许这只是姜文或者说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偏见”而已,也许《孔雀》并不具有伟大作品的普适主义力量,而只是成长于1970年代那一代人的“私人收藏”而已。戴锦华教授曾在一篇序文中引用我的一首《第八个石铜像》指证这一代人的“尴尬”处境。是的,“某些日子上下两代都很难理解,这种感觉使我们孤立而团结,有点像当年的北京和地拉那。”
1970年代是历史记忆中的幽暗岁月。文革政治狂飙的疾风暴雨已经开始平息,而将至的新时代“改革开放”大潮还未来临。这似乎只是一个“过渡的时期”,一段太过平谈而可以被忘却的日子。同样平凡的是故事的地点和人物,一个内地省份的小城市,不繁华也不贫瘠;一个极为寻常的五口之家,不富裕却也可以维持生计。
影片从弟弟的旁白开始,带入一种悠远回忆的气氛,摄影在整体上的青灰底色透露着荒凉的基调。但电影不是在诉说苦难,这里没有文革的武斗厮杀或者残酷的政治迫害,也没有饥寒交迫的生存挣扎——这使《孔雀》区别于所有“忆苦思甜”的“史诗性”电影。《孔雀》更多的是言说平凡生命的“可怜”:在想象力泯灭的世界里,一个不甘平庸的少女(姐姐)执着于一点梦想;在同情心匮乏的社会中,一个被歧视的傻子(哥哥)要一点“友谊”来获得承认;在无视人格尊严的环境下,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弟弟)要守护一点自尊。
全世界都有做梦的少女。张静初饰演的“姐姐”,让人想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特丽莎,这个读《安娜·卡列尼娜》的女服务员向往着一个更开阔的世界,她要逃离令人窒息的偏僻小镇。而姐姐也一直预谋着对庸碌生活的叛逃。这是一个心在别处的女子,可以全然不理会一旁炉子上煮沸的开水而专注于自己手风琴的练习。于是,姐姐遇到空中降落的伞兵教官,正如特丽莎邂逅了来自布拉格的外科医生托马斯。他们不只是英俊的白马王子,他们还代表着一个远方的世界(北京或者布拉格),暗示着一种脱离眼前平庸的诱惑,他们是逃离的寄托。姐姐和特丽莎可能同样为了梦想奋不顾身,但中国不是捷克。特丽莎可以带着行李直奔托马斯的住所,但姐姐不能。可能不只是道德风俗的禁忌限制,她一定还有更大的户口问题,她能借助的全部想象都是“中国的”和“时代的”——通过“体制化途径”(参军)及其辅助方式“送礼”(当时的中国还没有“高考”,也没有今天的“北漂”运动)。征兵落选之后,自制的“降落伞”成为她梦想的替代物。这是象征手法,也是可信的现实主义。
其实,姐姐的命运并不算悲惨。以那个年代的标准,她的衣着体面,食宿无忧,而且父母对她不可理喻的“怪癖”已经十分包容。但她仍然是可怜的,因为她心有不甘,却找不到方式来改变自己的境遇,这几乎令她绝望。无论是自认一个“干爹”,还是归咎于父母对哥哥的偏袒,都是她绝望的写照。她后来选择了改变命运的方式——嫁人而附带一个工作调动的条件——依然是时代的和中国的。最后,她在菜场上捏着西红柿无声恸哭,不是因为遇见昔日的梦中情人,而是看到所有的想象都归于破灭,所有的人都无可逃脱地平庸。
是她的梦想过于奢华吗?或者,那个时代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囚禁力量使生命不得不忍耐可怜而卑微的境遇?宽银幕的朝鲜电影是当时最好看的“进口大片”,《卖花姑娘》主题音乐是那个时代最抒情的旋律。没有经历这样的岁月,也许会感到《孔雀》十分隔膜。但这样的日子里,也有一代人的青春生命,有无数家庭最为独特而典型的“中国经验”。姐姐的命运,她的降落伞和手风琴;哥哥送给“朋友”的烧鸡、向日葵,还有收藏的香烟;以及弟弟的悲观落魄,都不是在刻画苦难和悲壮。这算不上是“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的悲剧。因为仅有的美好事物不过是一点想象、一点尊严、一点承认,却难以生长、无所依托。但人们仍然活着,成长着,仍然心存渺茫的寄托。
顾长卫有着处子般的真诚,他几乎是怀着某种柔情来悲悯这样一些纯真而可怜的生命,来缅怀一个幽暗与荒凉的年代。但导演具有惊人的节制力,许多可能的戏剧性高潮都被割舍,处处细节留白,余韵缭绕。而直接呈现的几处戏剧紧张也完全在电影化的静默之中实现(比如,鹅中毒至死的场面)。这种饱满而节制的力量构成了作品彻骨的冷静,与其含蓄的悲悯柔情一起,抵达了大师的境界。
《孔雀》是一部“很中国的”电影,但它呈现的日常世界鲜明地区别于那种悲壮的“大叙事”,又因为客观冷静切入的视角而区别于那些内视性的主观“私人叙事”。就个人的感受而言,没有哪一部电影作品对中国经验的历史性与日常性的把握能够达到《孔雀》一般的浑然天成。这部电影,或者毋宁说是一个被漠视的幽暗时代的碑文,一段墓志铭,让人百感交集却欲哭无泪。
(来源:世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