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牙医

张村南喜欢探险。歇年休假，他总是要在地图上找个小地方，独自来个冒险驴行。今年，他来的是大青山。大青山盛产金莲，张村南从一本书上得知，大青山山脊呈S形，金莲盛开，满目金黄，如同蛟龙醉卧山顶。这该是多么美妙的景色？想想都令人心旷神怡。
　　坐火车倒汽车，张村南终于来到了大青山。可令他失望的是，他压根没见到满目金莲，山脊呈S形不假，可稀稀落落的莲花却像秃山插了几朵花，不仅不能令人愉悦，反倒让人感觉更加荒凉。偶尔有山民经过，张村南询问起金莲，山民说十年前还是金龙卧山的景象，现在，灌溉金莲的曲水河绕道而行，金龙也就不在了。
　　张村南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索性登临山顶。俯视山下，隐约可见一座小城。小城依山傍水，城市建筑错落有致。张村南摊开地图，搜了半天却不见标注。莫非是世外桃源？张村南一阵兴奋，收起背包，马上沿着弯弯小路下山。
　　两个小时后，张村南来到了城外。城很古朴，甚至还有窄的城墙，上面用朱红写着两个字：麻城。进到城里，张村南不禁感到惊讶。城市旧楼新屋交错，还算发达，可是，满条街几乎没有几家旅馆或酒店，倒是四处充斥着牙医诊所。一条小街上，张村南特意数了数，一共四十个店铺，其中三十五个挂着“牙科”的牌子。更令人惊奇的是，每个牙科诊所都人头攒动，好像个个生意兴隆。
　　张村南皱起眉，在街上走了两三遭，拦住一个匆匆行走的路人。他正要问话，路人抬起头，倒把张村南吓了一跳。眼前的人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可他居然瘪着嘴，没有一颗牙齿。因为无齿，说话声音也怪怪的，他打量张村南，问他是不是外地人？张村南点头，那年轻人警觉地看看四周，对他说还是赶紧离开为好，说完，又指指自己的牙齿。张村南不解，再要发问，年轻人却抽身就走，唯恐被人看到。
　　在原地呆愣许久，张村南继续往前走。他留意着街上的每个行人，发现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有一口好牙。不是牙齿掉光就是缺损很多。怪不得牙科诊所大行其道，难道他到了一个怪异的“无齿国”？
　　除了牙科诊所，张村南还发现许多商铺门口排着长龙，而店门却关着。他着实惊讶。这些店铺，多数写着“绿色”。难道还有卖“颜色”的店铺？只是，这些人大都拎着口袋，也有人拿着铁桶，买了“绿色”装进口袋或铁桶？张村南越看越觉得离奇。他停住脚，拉住一个老者问他们排队买什么？老者瘪着嘴，说在为孩子领口粮，来晚了，孩子就没吃的。张村南吃惊得张大嘴巴，问麻城的孩子吃的跟大人不一样？听他问这话，老者马上警惕地问他是干什么的？张村南说是来旅行的。老者马上淡漠地闭紧了嘴巴，张村南再问什么他都不再开口。
　　张村南站在一边。一直等到日头西移，商铺的门终于开了。人们几乎是蜂拥而上，争相把自己的口袋、铁桶和钱送上去。张村南看到一袋袋大米卸了下来，很普通，白的米，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麻城看上去并不像物资短缺，为什么人们都在争相抢购普通大米？
　　半个多小时后，店铺里的米被抢购一空。许多拎着空口袋的人摇头叹息，更有一个中年女人失魂落魄，不甘心地守在店铺门口，说自己的女儿三天没吃绿色米了。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店主模样的人颇为同情她，但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劝她明天早些来，他或许能想办法给她预留一些米。女人抹着眼泪走了，张村南走上前。店主一见陌生人，马上关门闭户，让张村南吃了大大的闭门羹。
　　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张村南也越来越好奇。走过两条街，他看到前面一栋气派的大楼，大楼门口挂着“麻城报社”的牌子。张村南心里一喜，马上走进大楼。大楼空荡荡的，居然没人把守。他走到一间屋门虚掩的房子前，轻轻敲门。一个男人正跷着腿吸烟，见到张村南马上把脚放下来，问他有什么事？
　　张村南掏出工作证递给男人，说觉得麻城有些奇怪，他想弄清楚这儿的人为什么都早早掉了牙齿？还有，为什么人们都在抢购大米？男人看罢工作证，神色马上警惕起来，说这是麻城的事，无可奉告。张村南指指他的牙齿，男人手伸进嘴里，一下拽出了满副假牙，说麻城人天生如此，不值得大惊小怪。
　　“你为什么不从另一个角度看麻城？麻城的假牙制作技术，堪称世界一流。在麻城，聚集着上百个技术精湛的牙医。”
　　“人们掉牙，是为了光大牙医业？”张村南略带嘲讽地问，他感到男人的回答匪夷所思。
　　“你是这么理解的？这样理解倒也未尝不可，逆向思维嘛。”男人说着，神情淡漠地看张村南一眼。
　　张村南觉得好笑，他不过是诱导男人说出真正的原因。可很明显，男人根本不愿说。他又试探着问，全城人都如此，莫不是政府行为？政府引导麻城人民全体拔牙？男人一听这话，神色骤变，说他不能污蔑麻城领导，否则警察会来抓他。他念他刚来此地，对情况并不了解，所以不予上报。说着，男人生气地拉开门将张村南赶了出去，并在里面上了锁。
　　张村南吃惊地张大嘴巴。呆愣半晌，他缓步上楼，连敲了几个办公室，人们不约而同地如同防范敌人一般对待他。从楼上到楼下，张村南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走到街上，张村南伸手拦了辆人力三轮车，说去市政府。三轮车夫对张村南介绍着麻城的悠久历史，当讲到麻城名吃竟是嘣脆麻花时，张村南差点儿笑出声。他问三轮车夫：现在麻花店还开着吗？三轮车夫长叹一声，说关了，关了，人们哪儿还吃得动麻花？装了假牙，吃着也不是那个味道。他的声音听上去竟是满腹惆怅。
　　“你们的牙齿，到底是咋回事？”张村南直接发问。
　　三轮车夫沉默半晌，说牙齿事小，全家祖辈都在麻城，没牙也饿不死。况且，现在能装又漂亮又耐用的假牙。他明显答非所问，张村南摇摇头，暗自叹息：牙齿问题难道是麻城人共守的秘密？为什么没有人肯透露一个字？
　　终于，张村南来到市政接待处。负责人很年轻，听了张村南的问话，马上拿起了官腔。他说牙齿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是麻城市的特色，虽然是问题，但却促进了麻城市牙医业的发展，弘扬了中西医结合治疗牙齿的先进技术。届时麻城市将邀请世界级牙医来切磋治疗之道。
　　听着这酸酸的官词儿，张村南哭笑不得，半晌又问众人在抢购粮食是怎么回事？负责人脸上露出微笑，说那是最富营养的粮食，绿色食品。麻城市领导对儿童一向关爱有加，所以严格规定孩子和大人分粮食用。这也充分显示了麻城市领导对孩子的爱护和关心。这番话让张村南一头雾水。大人吃的粮食就没营养？或者营养不充分？兜来绕去，负责人反复说的也就这几句官话，张村南知道再打听不到什么，长叹一声，走出了市政府。
　　几乎将小小的麻城走了个遍，张村南来到一条小巷口。一个双目失明瘸着腿的人正在晒太阳。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身上衣着破破烂烂，亦没有牙齿。张村南蹲到他身边，问他是不是每天只能吃流食？盲人笑了，说在麻城，岂只他一个人吃流食？楚王好细腰，麻城好无齿啊。张村南诧异，听得出，这还是个文化人，这话里分明有讥讽的意思。
　　“这牙齿，这牙齿恐怕不是历史遗留问题吧？”张村南小心地问。
　　“软骨头是历史遗留问题吗？没人心是历史遗留问题吗？”盲人情绪激动，声音大了起来。
　　张村南看着他，感觉他身上一定有故事。果然，没等他催促，盲人就说了起来。他说自己反正眼睛也瞎了，腿也瘸了，没有家人，无牵无挂，说出来也不怕被关进监狱。真关进去倒找了个吃饭的地方。这都是曲水河害的。麻城在曲水河下游，曲水河浇出的庄稼让人骨软，曲水河的水喝了会让人落光牙齿。繁荣的牙医业掩盖的却是打落进肚子里的牙齿。所以，为了麻城的将来，麻城的孩子都吃外地米，饮外地水。这也就是粮店排长龙的原因。
　　曲水河？这不是山上流下的河？张村南诧异地问。盲人笑笑，说曲水河是麻城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河，可就在十年前，曲水河上游修建了市府的形象工程——“金碧辉煌玉满仓”工厂。这是麻城最大的企业啊，是市长亲手抓的企业，是麻城人民的“福祉”！市长说：全麻城青壮年都可以到工厂上班，家家都要“金碧辉煌玉满仓”般的富裕。它的废水流入曲水河，曲水河看上去清清亮亮，内里却变了。他曾数次力谏企业停工，最后却被当成了阻碍麻城经济发展的疯子。
　　“你知道什么是‘金碧辉煌玉满仓’吗？”盲人抬起头，神神秘秘地问张村南。
　　张村南说不知道。盲人笑了，他脸上的笑像盛开了一朵花。半晌，他似乎在回味着这句话引起的效果，摸索着附到张村南耳边，用低低的声音说：“那是假牙企业啊，麻城要将它做大做强，还要做进世界五百强。”
　　张村南怔怔地看着这老盲人，一时间几乎是目瞪口呆。
　　回到省城，张村南将麻城所见连夜写成内参上报新华社。曲水河被严重污染，污染源进入饮用水，进入良田，导致麻城人几乎全城无齿，祸患严重。
　　内参很快就有了回音，这让张村南格外振奋。他是新华社某分社的记者，他有义务将所见所闻全面如实地反映上去。
　　下班回家，张村南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他恶狠狠地威胁说麻城牙医协会会长正四处召集人手，也许会废了他，一颗颗拔掉他的牙齿。
　　张村南心平气和，淡淡地笑了，“只要让麻城人都长出牙齿，拔掉我所有的牙齿都没关系。”说完，他合上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