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御用文人的悲剧(南方都市报 2009-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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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用文人的悲剧

日期:[2009年4月16日]  版次:[RB14]  版名:[大家]  稿源:[南方都市报]   网友评论: 0  条

  ●李国文

 

  在初唐诗坛上,上官仪(607-664)是出类拔萃的一位。尤善五言,人多仿之,称“上官体”,一时蔚为风气。

 

  原籍为陕州陕县(今属河南),后举家移居江都(今江苏扬州)。隋大业末,天下大乱,其父为仇人追杀,仪脱逃他乡,私度为僧,遂虔心佛典,留情《三论》。唐贞观初,天下渐定,弃佛家出世之想,走仕途进取之路,遂举进士,得授弘文馆直学士。因为他广泛涉猎经史,有学问,因为他精工典章文词,擅笔墨,受到当局赏识,得到朝廷重用。一顶小轿,抬进大明宫内,从此吃香喝辣,成为宫廷文胆。

 

  “直学士”之“直”,同“值”。即“当值”,或者“值班”,常住内苑,得睹天颜,堪称一步登天。从此一直到死,他是中国御用文人中间最为成功,最有成就的一个。

 

  御用文人,其实不好当。谁也摸不透陛下什么时候好吃哪一口,如何投他的胃口,很难琢磨;尤其如何长时期地总能投他的胃口,更难琢磨。因此,御用文人很少有终其一生受到帝王宠幸者,短则三五年,长则十来年,就会淘汰出局,打道回府。凡帝王,百分之百,用情不专,后宫粉黛,三千佳丽,也难以长期固宠,挡不住陛下移情别恋。何况一个文人,在帝王眼里,与一块抹布,一把扫帚,无甚区别,用完了,一扔了之,再正常不过。

 

  因此之故,你得佩服上官仪这位高手,确非等闲之辈。第一,其讨好巴结之术,无不立马奏效;第二,其吹捧拍马之文,总是恰到好处;三,其摇旗呐喊之嘴,永远投其所好;四,其三寸不烂之舌,简直天花乱坠。竟把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一对父子,两代皇帝,骗得团团转,哄得挺开心。因此,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李世民在位时,上官就累迁秘书郎,后转起居郎。秘书郎通常在外院活动,起居郎就有资格登堂入室了,这就表明他与太宗的距离越来越近。果然,史书称他常参与宫中宴集,奉和作诗。后又授权他预修《晋书》,这意味着他已拥有文学泰斗的身份。所以,李治接位时,二话没说,立迁秘书少监,相当于中央政府的副秘书长。龙朔二年,更拜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相当于国家副总理一级。

 

  由一个御用文人,进入最高领导中枢,主持国政,在中国御用文人中间,其官运之好,其级别之高,是少有者。这也是许多读书识字,然而不得志,不发达,不得烟儿抽,热脸老贴冷屁股,一肚怨气,满腹牢骚的中国人,对于御用文人既羡慕又嫉妒,既眼红又生气的原因。

 

  《全唐诗》称上官仪的诗,承袭梁陈余绪,沿续江左风格,这也是初唐诗坛的总格局。而他的作品,“绮错婉媚”,典雅华腴,更出众人之上。严格地说,这位领衔文坛的诗人,形式上的完善至美,是足够的,内容上的沉重切实,就欠缺了。不过,话说回来,作为御用文学,只要好看,就不怕浮浅,只要好听,就不怕肉麻,只要应景,就不怕扯蛋,只要上口,就不怕空洞。一句话,只要主子满意,也就算得上是克尽厥职了。而上官仪要稍高于同辈文人者,他,到底是个学养,有涵养,有修养,有素养的高级文化人啊!

 

  因此,同为御用文人,也是流品不一,爵禄不同,高下不等,亲疏有别的。这其中:

 

  一等的,出理论,出思想,称为国士;

 

  二等的,出主意,出韬略,称为谋士;

 

  三等的,出笔杆,出文章,称为学士。

 

  据史所载,他为人,丰采儒雅,风度优美,声名遐迩,口碑不凡,备受东都士人的尊重;他为文,格调华美,情味绮丽,丰满雅致,旨意超然,大为洛阳黎庶所敬仰。宋人计有功在《唐诗纪事》里,为我们描画这样一个动人场面:“高宗承贞观之后,天下无事,仪独持国政,尝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辔,咏诗曰:”脉脉广川流,驱马入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音韵清亮,群公望之,犹神仙焉。“因此,太宗、高宗两朝,上官仪一直为御用文人的首席写手,成就最大,声望最隆。

 

  说实在的,李世民这样一位英主,如此欣赏他,使用他,说明他非庸碌之辈。《全唐诗》特地写到这一点。“太宗每属文,遣仪视稿,私宴未尝不预。”看来,上官仪这样能在朝廷里立足,能在宫阙中出入,能在帝王左右出现,算得上李唐王朝天字第一号御用文人了。

 

  在中国文学史上,真正在朝,直接被御用的文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连紫禁城的大门都进不去,更甭说想出现在帝王的视觉范围之中了。那些距离紫禁城十里八里,架望远镜也看不清楚,自我感觉有毛病的文人,乱拍马屁,乱捧臭脚,乱表忠心,乱唱赞歌,只是一心想被御用罢了。

 

  为什么在中国,会有这么多的文人,自觉排队,自动靠近,自作多情,自我献媚,冀求挤进御用行列之中呢?道理很简单,上官仪就是一个标杆,凡在朝,有官可当,有车可坐,有赏可得,有福可享,什么都有;凡在野,无职无权,无车无房,无钱无势,无门无路,什么都无。所以,逼得他们不得不拼命巴结,拼命表现,拼命炒作,拼命兜售自己,拼命攀附要员,拼命贴紧官方,心痒难禁,做青云直上之梦,眼红不已,做一步登天之想。

 

  说白了,就是幻想着皇帝打来电话,小车开到门外,一张大红请柬,恭请阁下进宫。金殿赐坐,引为上宾,成为经筵的侍讲,成为御用的笔杆;金榜留名,宠幸有加,成为穿黄马褂的作家,成为戴纱帽翅的诗人。从此,引导潮流,所向披靡,主宰文坛,领袖群伦;从此,荧屏露脸,媒体曝光,记者包围,网络追踪;从此,大众情人,风流倜傥,美女如云,追捧对象;从此,官方色彩,身价腾贵,帝王知己,无比荣光。

 

  这就是可爱又可恨,可怜又可嫌的中国文人,埋藏在心底里一个永远的梦!努力削尖脑袋盼着被御用,然而,在嘴上却绝对讳言御用。所有已被御用的,未被御用的,想被御用的,都做出一副蔑视御用的清高神气来。但唐代的上官仪,似乎不那么装假清高,因为在他那个时代,御用文人的名声,还未顶风臭四十里。从他的诗作题目看,如《奉和过旧宅应制》、《早春桂林殿应诏》、《奉和秋日即目应制》、《咏雪应诏》,颇以此为荣焉!

 

  如果没有武则天,如果没有武则天非要嫁给李治,我们这位称得上御用文人之佼佼者,也许就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平安降落,享受离休高干待遇,做一名唐朝诗歌协会的名誉会长,或者,做一名唐朝诗歌朗诵之友会的终身理事,策马洛水,漫步长堤,或吟诗,或长啸,那该是多么安逸的后半辈子呀!

 

  然而,御用文人的悲剧,第一,悲剧在身不由己上,第二,悲剧在不知进退上,第三,悲剧在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上。你上官仪也不摸摸自己有几个脑袋,竟然要管李治和武则天的家务事,介入到宫廷斗争中去。这不是分明在找死么?

 

  李世民有若干儿子,独这个李治智商低,体质弱,能力差,属于难当重任的阿斗型接班人。但中国最高权力转换过程中,精明能干者,因锋芒毕露而常遭淘汰,凡庸无能者,倒因表现平平而得到青睐。这个没什么本事,却如他老子一样好色的李治,还在当储君的时候,就被堪称“人精”的武则天,给摆平了。《资治通鉴》载:“上(即高宗李治)之为太子也,入侍太宗,见才人武氏而悦之。”这一“悦”,李治就被武则天玩弄于股掌之上,一直到死。

 

  按照汉民族的伦理观,武则天既是太宗的遗孀,就不可能成为高宗的老婆。这种逆伦的行径,是非常悖谬的,荒唐的,不耻于人类的。不过,唐代李姓帝王,胡汉混血,蛮风犹存,还未完全进化到中原文明的礼教程度。仍旧秉承匈奴、鲜卑等游牧民族,那种父死妻由子娶,兄死妇归弟纳的恶俗。至于,叔侄共奸,姐妹互夫的乱伦,更是不一而足。因此,武则天从唐太宗的床上,转移到唐高宗的床上,为两代人献身,也许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所谓“脏唐臭汉”,这种皇室中不文明的性混乱现象,一直备受后人訾议。唐太宗李世民的哥哥李建成,弟弟李元吉,就曾经“蒸”过唐高祖李渊的爱妃。在古汉语中,“以下奸上曰‘蒸’”,李世民据此向其父告密,并随即发动了一次杀兄灭弟逼父的“玄武门之变”,夺得政权。所以,李治也好,王皇后也好,认为背着卧病在床的李世民,偷偷“蒸”一下武则天,无伤大雅。

 

  但是,等到李治正经八百,明媒正娶,要册立武昭仪为皇后,就不是随便睡一睡就拉倒的性放纵,可以不当一回事地马虎过去。既然要堂而皇之地册封,就不能不考虑这个女人的妾身不明,来路不正,就不能不考虑整个社会的纲常伦理,礼教规范。舆论导向怎么办啊?宣传提纲怎么写啊?着实使当朝待诏的御用文人们,伤透了脑筋。

 

  我一直相信册立武后的这份诏书,出自上官仪手笔。因为,在高宗的心目中,要解决这样一个意识形态上的棘手难题,非上官莫属。第一,他的官位摆在那里;第二,他的文名摆在那里;第三,或许不无重要的一点,他的人品摆在那里。可以肯定,为草拟这封册立武氏为后的诏书,李治把上官仪找来。“爱卿是先帝的笔杆子,也是朕的笔杆子,这份诏书就拜托阁下了!”

 

  御用文人之高明,就在于他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你不用张嘴,他就能领会精神;你不用点明,他就能体贴上意;你不用吩咐他如何写,怎样写,他就明白他该说什么,该写什么。所以,当年梁效、石一歌之流,能捧上这碗饭吃,也非等闲之辈。现在好多勇敢者,一张嘴,就骂得人家狗血喷头,体无完肤,如果真把他放在这个角色位置上,也许未必玩儿得转的。

 

  上官仪的脑袋,立刻进入构思状态。

 

  第一,你不能否定过去她是太宗女人的这段史实,又不能改变如今她是高宗的女人的这个存在;第二,既然事实不能回避,要怎样才能以正视听,既然历史不可改写,那么该如何乔装打扮呢?这份诏书真是好难做好难做的。

 

  上官仪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大笔一挥,一字千金,把那个废物皇帝看傻了:

 

  “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忤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真不愧为大师啊!连高宗对他琢磨出如此奇思妙想,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照这个说法,父子聚麀的宫廷秽闻,成为慈爱恩渥的舐犊嘉话,既然李世民早就将武则天赏赐给他,也就不存在“蒸”,不存在“以下奸上”,不存在“二次使用”上的任何道德问题。而且,还找到历史上的先例,汉宣帝就曾把内宫的王政君,赐给太子,后来太子继位为汉元帝,王也顺理成章成为皇后,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呀!也难怪高宗要格外倚重他了。于是,本是唐太宗的小妾,如今成了唐高宗的媳妇。

 

  历史就是这样,许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是经不住推敲的,许多解不开的谜,也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所以鲁迅先生说过,“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是很有道理的。

 

  李治虽是李世民的儿子,但最不像李世民。唐太宗何等英武?可他这个儿子,至少患有神经关节痛,高血压,视网膜脱落,美尼尔氏综合征多种疾患,基本状态是:第一,懦弱,第二,无能,第三,多病,四,最可怕的,惧内,也就是特别怕老婆。碰上这样一个野心勃勃,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武则天,只好将大唐王朝拱手相让,由她来统治这个国家了。

 

  但是,至少在中国,在封建社会里,女人染指最高权力,绝对是件可怕而不幸的事情。因为第一,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之中,“牝鸡司晨”,从来被认为是不祥之兆。所以,处于权力巅峰之上的女性,永远生活在这种精神上的被迫害感当中。第二,在满朝文武悉皆须眉的男性世界里,势必要面对这种超强势的性别压力。

 

  所以,作为单个的女性最高统治者,永远在这种性心理的不安全感当中。即使一个最善良的女人,放到这个位置上,早晚也会变为一个最恶毒的女人。不管是若干年前的吕雉,或者武则天,还是若干年后的慈禧,只要登上权力的珠穆朗玛峰,高处不胜寒,必定在诸多压力之下,要乖戾,要变态,要歇斯底里,要神经质,要恶性膨胀,直到不可救药,直到倒行逆施。

 

  由于武则天的控制欲望,排他念头,疑惧一切,扭曲心态,弄得李治也终于受不了,爆发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冲突。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可李治,还没张嘴,武则天就把他的牙全给薅光了。

 

  这事发生在公元664年(高宗麟德元年)秋天。

 

  “初,武后能屈身妨辱,奉顺上意,故上排群议而立之;及得志,专作威福,上欲有所为,动为后所制,上不胜其忿。有道士郭行真,出入禁中,尝为厌胜之术,宦者王伏胜发之。上大怒,密召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议之。仪因言:”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上意亦以为然,即命仪草诏。“

 

  册封皇后的诏书,既然是上官草拟的。那么,废掉皇后的诏书,高宗自然要派上官来草拟。

 

  这个上官仪,作为御用文人,与我们后来理解的御用文人,有相同的地方,还有不同的地方。同的,是这些人被御用的工具作用,不同的,是上官仪还保留着更多的非御用的文人性情。第一,他无法拒绝高宗交办的这项案子。第二,上官仪虽是御用文人,可并不低三下四,虽体贴上意,可并不无聊无耻,虽巴结讨好有之,但正直善良更有之。他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这一边,而不是当骑墙派两边讨好。

 

  上官说得干脆利落,那就把这个婆娘休了。高宗正在火头上,拍着御案说,朕也是这个意思。爱卿啊,你就起草这纸休书,送她回山西文水去。

 

  武则天是何许人,能不布眼线于这个窝囊废的身边么?李治与上官还未密谋完,小报告早打过去了。“左右奔告于后,后遽诣上自诉。诏书犹在上所,上羞缩不忍,复待之如初;犹恐后怨怒,因绐之曰:”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

 

  我们这位大唐王朝第一御用文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这个怕老婆的家伙,尚未交锋,先竖白旗。尤其卑鄙可耻,出卖部属。这个废物皇帝背过脸去,厚颜无耻地嫁祸于人,就是这个上官教唆我,我才……我才……出此下策的呀!

 

  武则天能放过这个背后给她下刀子的上官仪吗?“后于是使许敬宗诬奏仪、伏胜谋大逆。十二月,仪下狱,与其子庭芝、王伏胜皆死,籍没其家。”“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与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资治通鉴》)

 

  从此,发生了御用文人上官仪的满门抄斩的悲剧以后,高宗李治基本上就是一个近似植物人的废物点心了。(题签:吴瑾)

 

  ◎李国文,作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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