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现象/朱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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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现象

朱健国

              A.两个李国文?

  几年前,在珠海的一个什么文化活动中,有人把一个子不高、身体富态、满脸和
气的老人指给我,说,这就是先以短篇小说《改选》当“右派”,后写长篇小说《花
园街5号》颂改革的李国文。 我在肃然起敬后,也有几许失望:李国文怎么这么和气
平易?当初的“右派傲劲”哪去了?太和气的作家,多半后劲不足。
  谁知,到得近年,突然到处看到一个怒发冲冠的李国文:《文学自由谈》、《文
汇报.笔会》等诸多报刊上,常见“李国文专栏”,“李国文特约”…… 这些专栏文
章,一忽儿“古为今用”,一忽儿“洋为中用”,种种掩护,皆是为了对准中国文坛
内部猛烈开火━━或冷嘲活人,叹著名大学教授乱抬金庸,害金庸不识趣,自造“交
椅”天方夜谈;或批评故人,哀冯雪峰、丁玲“角色互换”,在自己挨整前后,也曾
有极左面目,对不幸之人大打出手,制造新中国第一例迫害作家冤案;或讥讽远客,
怜“口惠实不至”的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笑大陆一些作家想人施
舍诺贝尔奖的南柯一梦……
  曾想,这个尖刻火辣若吴敬梓,“文人相轻”若鲁迅风的杂文家李国文,必不是
那个已华颠飞雪,满脸忠厚平和的作家李国文。此李国文若不是一个七十年代新生
代,至少也是一个曾为“红卫兵”的“老三届”,否则,哪有如此“初生牛犊不怕虎
“之勇莽?今天文坛已有两个李准,两个刘心武,当然也可能有几个李国文的。
  岂料,一个电话打来,消息让我一惊:如今四处“骂人”树敌的李国文,正是当
年写《花园街5号》、现居北京、年近古稀的小说家李国文! 正是我前几年在珠海见
到的那个体态微胖,满脸祥和的长者李国文!
  来电话的是老朋友,又是亲手编发李国文专栏的编辑之一,消息绝无假冒伪劣。
只是,这里有点逻辑不通:当今中国文化名人,谁在成名以后,年当古稀之时,还如
此童心不泯,口直心快地成天攻击同级文化名人?李国文尽管还没到无所顾忌的“文
人相轻”之大师境界,但是其试图勇走“私骂”、“相轻”险道,已是“明明白白他
的心”了。
  李国文先生是否有病?好像不知,成名不易,保名更难。如今中国文坛,只要稍
有点身价名气的人,谁敢不遵守“护名符”?心中都有一份“名人批评禁区地图和名
单”。当今中国文人,大多年过四十就开始装忠厚长老,无论文坛多大是非,若公开
表态,一概当“泥瓦匠”和稀泥;若私下表白,则当清末县太爷,各打五十大板;或
者干脆学习革命烈士,充分行使“沉默权”,死活不开口。与评说社会官场时的“万
夫不挡之勇”相反,他们可以屡见同行朋友丑陋,却装聋作哑,一声不吭;甚至指鹿
为马,赞红肿艳若桃花,颂贰臣高山仰止。如今文化名人们深知,指点政界可能有荣
无事,微辞文坛同行则必立马成为众矢之的━━这些年的文坛官司多由此而起。李国
文难道不懂,在他这等“名声级别”的人必须墨守“四项基本原则”:一不要随口臧
否文化名流,二不要公开评议文事(“莫谈国是”也许有些过时,但“莫谈文是”则
正为新潮),三不可批评文化机关(所谓作协、文联也是),四不要讥讽同道。人一
有名,好比林妹妹初进大观园,走一步路都要左右细看。有道是:人到有名必卖傻,
名人必须装忠厚。不痴不聋,当不了名人翁。

              B.李国文语录

  既要把李国文概括为一个已有名而不大遵守名人保名游戏规则,已年近七旬却不
遵从老人少惹是非之道的典型现象,就不能只是以空空几句概括来让人不得要领。因
此有必要从李国文的“文人相轻”之文中摘些语录,让人感同身受。
  但一下子要把李国文的全部“私骂”收集起来,时间仓促;且取“一滴血可化验
病毒”之方法,从李国文1999年在《文学自由谈》上开的“特约”专栏中,选15个
“段子”管中窥豹。
   翻开1999年1期《文学自由谈》,李国文有一篇《关于交椅之类》杂文, 文章从交
椅是胡人传给汉人的舶来品,李逵之类农民好汉最富有梁山泊排座次的“交椅情
结”,说到某名牌“大学中文系一教授“突发奇想,生出一份争交椅的好兴致,要重
新给现当代中国作家排座次”━━

  1.“这本是一件见怪不怪,其怪自灭的事。但好事之徒甚多,无聊小报不少,
于是沸沸扬扬,一时间里,成为文坛的花边新闻。”
  2.“新文学开创者之一的茅盾先生,一巴掌被这位教授从第四位打落下来,而
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先生,则被推崇到这把交椅上。……正如那位与阿Q 先生谊属同乡
的老通宝先生,不相信洋蚕种,非相信土蚕种一样;”
  3.“紧跟着,另一间大学的中文系连忙呼应,下聘书请金大侠任该校教
授。……金庸先生的行情忽然见好如此,以致堂堂学府,慌不迭地奉上教授桂冠,某
学术性出版社,连忙出全集凑趣;这倒变得有些可乐了。甚至还有一位先生声言,谁
要不读金庸先生的著作,便是神经病云云。听了这种说法,想起李逵先生,在忠义堂
上挽胳膊、掳袖子,为保卫交椅而大放厥词:‘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
帝却不好?’话说得如此豁边,也算是古今同音了。”
    4.“这种排座次的行为,是中国农业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是农民最乐意干的事
情。”

《文学自由谈》1999年第4期,李国文又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题,向今
日“徐之荣”之类的“告密文人”发难━━

  5.“文人们由于舞文弄墨的缘故,触怒当局,弄得龙颜大怒,一般都是由‘始
作俑’者揭发在先,皇帝老子才会动手在后。”
  6.“那位告讦私刻《明史》案的主角,则是属于丧心病狂的始作俑者了。……
徐之荣是知识分子中最可怕的一类。不惜以他人的头颅和鲜血,来染红自己的顶子,
也是古往今来,屡见不鲜的升官发财之道……”
  7.“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冯雪峰,为什么会在稍后几天的《文艺报》上,发
表化名为‘读者李定中’那篇文章。这篇《反对玩弄人民的态度,反对新的低级趣
味》,光题目就够吓人的,仿佛作者举着胳膊在批斗会上,声嘶力竭地喊口号。至于
吗?具有相当文化水平的冯雪峰,会不懂得,只不过是一篇小说嘛(指冯批判萧也牧
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左’会遇上更‘左’,更‘左’会遇上‘极
左’,最后只能以‘左’得丧失理智,不可收拾而告终。”
  8.“紧接着,在延安整风时期就领教过口诛笔伐的丁玲,那时尝够被动挨批滋
味,尝够不公正待遇的她,现在转而以不公正的态度对待他人,也很难理解这位文学
前辈究竟所为何来?我想她在三十年代,是文学创新的勇士,其实也应该能够体谅萧
也牧的文学尝试……应该说,曾经在延安被批得体无完肤的她,好像能够设身处地为
萧也牧的孤立无援、众矢之的,十手所指,十目所视的局面,想一想才是。……但想
不通她执笔为文,站到这次批判行列中,目的何在?”
9.“顺便说一句,1951年,那些最早对萧也牧,对《我们夫妇之间》进行批判讨伐
的‘积极分子’,到了1957年,‘角色互换’,不幸又成为别的积极分子进行批判
讨伐的对象。老天爷真会开一些很残酷的玩笑。”

到得1999年第6期《文学自由谈》,李国文的“投枪”是以《文章得失不由天》为题
发出——

  10.“不知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多愁善感呢,还是‘生年不满
百,常怀千岁忧’的世纪综合症?去年,加上前年,好多德高望重,以及,德并不甚
高,望也并不甚重的名流组合,开始热衷于‘总结’20世纪的中国文学,纷纷进行
一种《封神榜》的封神运动,和《水浒传》聚义厅里排座次的游戏,真是好不热
闹!”
  11.“本世纪中国人的诺贝尔文学奖的美梦,算是彻底破灭了。呜呼,这样一
来,我不禁杞人忧天起来,那位口惠而实不至的马悦然教授,还好意思老来叨扰中国
(文人)吗?”
  12.“本世纪最后20年,虽然一些作家曾经像焰火那样闪亮;一些作品,曾经
像二踢脚那样,忽然间闹出过很大动静,但不知为什么,很不幸的,最后却应了老百
姓的歇后语,一个一个‘秋后蜢蚱,没几天蹦头’,‘免子尾巴,长不了’地好景不
常,风光不再。以想象不到的消失速度,偃旗息鼓,吹灯拔腊地拉倒了。”
  13.“显然,这种长官意志,或众人抬轿,或自我作秀,或厚颜无耻而炒作起
来的声名,以及围绕这份虚假而出现的轰动和热闹,很大程度上像小孩吹的肥皂泡一
样,在太阳底下,无论怎样五光十色,虹彩亮丽,总是会烟飞灰灭,化为乌有的。”
  14.“马雷子或二踢脚式的人物,也许不赞同这样的评断。因为他们的书还在
书架上摆着,名片上还印着一级作家的头衔,时不时地要在媒体出场亮相,说三道
四,指点众生,万人仰望,但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呢?……当今这些名流、亚名流、
半名流,自以为的名流,也包括我这等没出息的末流,恐怕到不了十年,印出来的书
就得送去造纸厂化浆。”
  15.“今人也许写不过前人,但适应生活,获得更大利益的本领,要比前辈们
聪明得多,也狡猾得多。……这些年来,一些很一般的作品,不照样弄到地动山摇的
程度。”

             C.李国文“私骂”特色

  仅仅挂一漏万,“断章取义”地选一点李国文的“私骂”,我们也可以发现几个
特色:
  1.在李国文先生笔下,死人、活人皆在可批之列。他似乎也不会因名流正在病中
想跨世纪过百岁而停骂。死去的周作人、冯雪峰、丁玲、郭沫若,他敢非议(这些人
虽已作古,其亲属朋友弟子崇拜者却还有相当影响),活着的大学名教授、名作家,
他照样敢指谬。
  2.李国文先生是远近皆攻。本来,“远交近攻”或“近交远攻”,皆有利于各个
击破,分而治之,避免一时树敌过多,战线过长,前堵后追之围攻。但李国文学着鲁
迅横站的方法,同时开辟了前后远近战场,连远在香港、瑞典的金庸、马悦然,也照
样发射远程导弹。想金庸先生不仅广有弟子读者,而且还家富万金,曾有圣眷,当过
什么委员,但李国文先生竟不太胆怯,照样将投枪偏心掷去,结果正中。若说李国文
因对金大侠无所求,既不想蒙他邀请赴港讲学,亦不想向他借钱若干,那么,对于同
在北京一地相处的大学名教授、出版家、作家,总该有后路一留呀━━━李国文就不
想让名大学中文系讲一讲自己的作品?不想为孩子们今后谋学谋职放一生路?
  可谓“纵有万丈深渊,依然勇往直前”!
3.李国文先生“私骂”对象大多定位于文化与文化人。这可谓冷门。中国一向以政治
批判为时髦,“极左”时是官方专制意识形态批判为主流,改革后是民间争谈国是为
高尚。在政治批判中,无论“极左”派,还是“伪现代化者”、自由主义,无论胜
负,都会有某种让民众注目的悲壮待遇:其牺牲,是公开的就义;其冤屈,是众人打
抱不平的冤屈;终有昭雪之时。但是纯粹的文化批判,特别是对文坛同道的批判,则
往往会被戴帽“心胸狭窄”、“个人意气”、“泄私愤”、“精巧的私骂”、“不走
正道”等缺德罪名。这种道德怀疑,连鲁迅至今也未能幸免,又何况才学远不及鲁迅
的后人?老百姓是不太注意批文人文化的,因为这些文坛是非恩怨,似乎不如政治上
的是非更直接影响百姓生活,而身在局外的平民们连扫盲都还在努力,又如何一时懂
得了文坛上的各种登龙术之丑陋?一句话,文人若批评同一战线的战友,批文坛风
尚,是绝对地吃力不讨好。你批一个文化名人,便会有一批文化人因要与“文圈领
袖”保持高度一致而对你拒之千里:把持传媒阵地的,可以封杀你的稿件━━不能因
为发你的文章而得罪本圈本派的大师旗手啊;而握有生杀大权的政界文人,则更要从
评奖、选教科书、出集子,乃至于出国访问、住房、医疗保险等等方面对你进行“实
际教育”。你若是也比较有名,那么就是冷淡你,“圈禁”你,哪怕你先前和他关系
不坏甚至亲密——只有傻瓜才会亲“义”远“利”呢;你若还是青年后生,朝中无
人,那么更好办,轻则把你从“铁饭碗”单位请出,重则找人告你上法庭,至少也要
找几个哥们报仇,连篇累牍地给你编出“竞选州长”那样的丑闻故事。

           D. 鲁迅堪称“文人相轻大师”

  刚刚写完杂文《来个“文人相轻年”》,呼唤鲁迅式“文人相轻”。我深知,像
鲁迅那样不论何等大小文化名人,一概毫不留情地批评的“相轻大师”,今日中国实
际上没有一个。环境如此险恶,谁能不趋利避害?试看当今中国文坛,就是像李国文
先生这样尝试“相轻”的先锋,也难多见几个。时代如此,国情如此,我们又岂可苛
求,奢望一步到位的新鲁迅呢?
  已有的“少”总比理想的“多”要实在,我们与其理想新鲁迅突然从天而降,不
如从现在起,好好关注李国文这样的新投枪手。
  中国这20年来杂文复兴得不少,但多止于政治批判、社会批判;像李国文先生
这样复兴以文化批判、文人批判为第一任务的鲁迅精神,泓扬鲁迅“相轻大师”风
采,似不多见。我曾以为鲁迅先生主要是社会批判、政治批判,近来把《鲁迅全集》
重翻一遍,才知大谬不然,先生的大部分文章是对准国民性的文化基础,而批判国民
性的途径又是通过文化批判与文人批判!
  政治产生于文化,国民性也来自于文化。文化是一切社会弊端产生的根源。中国
近百年的伪现代化悲剧,皆因一种有中国特色的伪现代化文化传统在作怪。以文化批
判为本,这才是真正的鲁迅精神!
  惜乎伪现代化者、极左思潮极力误导晚年鲁迅,把先生致力于文化批判的精力,
转移一部分去作政治意识形态攻守宣传,这是鲁迅的晚年失误,这是鲁迅的支流,这
更是伪现代化对文化精英的戕害。实乃20世纪中国文化一大悲剧。
  我想,鲁迅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就是把中国“文人相轻”━━文化批判自由的传
统——发扬光大创新了!鲁迅创造了“文人相轻”的新纪录,堪称一代“文人相轻大
师”!
  不懂鲁迅这一“主旋律”,便只是在误读鲁迅、枉读鲁迅,埋没鲁迅。
既然文化是政治之母,文化是社会国民性之母,我们又何不抓纲举目,直取“天元”
呢?
尽管我对李国文先生不理解青年们批评鲁迅,不容多元化评价周作人等批评不能完全
认同,但是对于李国文先生这样一个期望复兴鲁迅文化批判精神,大胆身体力行“文
人相轻”的老作家,我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衷心敬重!
  中国为何至今不能再产生鲁迅式伟人?就因为我们今日的文化名人,只专学术,只
想创作,只注意政治批判,而不敢对文坛内部、文人自身、同道朋友的种种恶习进行
无所顾忌地批判。李国文可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他这种勇敢学习鲁迅式“文
人相轻”的鲁迅精神,却是极为宝贵的。
伟大的文艺创作必然产生于文化批评高度自由的环境之中。如果“李国文现象”在中
国如雨后春笋——文化名人们都来相互无所畏惧地“文人相轻”,21世纪的中国,
可能就大有文化复兴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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