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李长之——从复杂到简单的裂变(中国青年报 2007-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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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沉 李长之:从复杂到简单的裂变 2007-08-22 本报记者 张伟     

    李长之(1910~1978),山东利津人,副刊编辑、诗人、文学批评家,曾任教清华大学、中央大学、北京师范大学。

    因为“批判”鲁迅,李长之在25岁那年就奠定了自己的文学批评地位。同样因为“批判”鲁迅,他不得不在多年后面对“革命小将”的厉声呵斥:“鲁迅是可以批判的么?就冲这批判你就罪该万死。”

    这位小将当然不知道,这部完全不带褒贬色彩的《鲁迅批判》,连鲁迅自己都表示宽容和承认,甚至亲自剪下照片,寄给作者出版。他更不知道,眼前这位只会扫厕所、掏大粪的关节炎患者,曾被归入中国文学批评界最有才华的人之列。

    这位与吴组缃、季羡林、林庚并称“清华四剑客”的才子,对文学批评的要求十分苛刻。按照他的要求,当下不少书评人大概都得改行。如若不信,请看他在半个多世纪前立下的“行业标准”:

    “书评家……水平要高于作者”,除了要有锐利的眼光、热烈的感情和伟大的人格,还需要有哲学、美学、社会学、伦理学的知识。文论家要精通语言学和文艺史学,掌握美学或诗学,连生物学、心理学、政治经济学、历史学这些东西,也要越广博越好。

    他做编辑时,评价作者文章,丝毫不留情面:“富有浪漫情调和幻想,是徐先生作品的特色,聪明,流利,婉转,更特别巧于对话,是他的长处。然而有点太偏于享受,太偏于空幻,太偏于油滑(这个形容词有点过,可是苦无适词),仿佛许多民间疾苦都和他的小说世界不相干似的,所以我们不愿意多有人仿效他,也很担心有太多的人沉溺于其中,弄得胃口弱了,不是便不能消化硬东西了么?”

    在当时的文学批评界,这名先读生物系、后转学哲学的清华才子,举着“感情批评主义”大旗写出的批评作品,影响巨大。

    且看他笔下对人物的评析:屈原是“虽然悲哀而是只见火星的火焰,虽然悲哀而是纷纷的雪片,终归安详”,而“孔子却是音乐的,是凝聚的,向内收敛的,他那里有刚健的韵律”。

    这些文字,后人读来,仍觉唇齿留香。不过,它们似乎在一夜间,突然绝迹。

    研究者张蕴艳发现,在李长之的早期著作和他上世纪50年代的作品之间,逻辑上有一个明显的“从复杂到简单”的断裂。

    一个例子是,1937年李长之写李白,认为他情感丰盈,既含亲情、友情,又有爱情,而且“偏于官能享受、肉欲,故尤喜胡姬”。他为杨贵妃写《清平调》,这一行为“很风流很脍炙人口”。

    到1951年时,同一个李白,在李长之笔下,却变成“参加荒淫享乐的生活,过着糊里糊涂的日子还自以为得意”的人。他曾经极为赞赏的豪气,也被贬抑成了“流民气质”。

    在张蕴艳看来,过去认为“人不是照着逻辑成长的”复杂性,已经变为情感的简单批判,甚至全然否定人生而具有的七情六欲,这说明李长之的“学术人格已经裂变”。

    这个裂变的结果,便是作者在50年代的创作中,“拖着一条长长的、内疚的、赎罪的阴影”,一次次地否定自己。他批判自己有“形式主义美学和艺术至上的思想,重艺术而轻政治”。他写了《〈鲁迅批判〉的自我批判》一文,为自己曾经的骄傲之作感到“脸红”,“普通读者,我以为最好不看,书店也最好自动停售”。

    从审美化的人格品评到贴政治标签,这意味着,李长之“与大多数人文知识分子一样努力在思想文化层面清洗灵魂”。

    这种转变,并不能简单地用妥协看待。一方面,李长之在1949年之后,十分积极地参与行政活动,渴求入党。而在动乱到来时,他却又十分“耿直”,纯真而憨态可掬。从这些表现中,有人看出了一种“真诚的努力”,正如他笔下的孔子,“关怀政治和热衷功名富贵是两件事”,而这两件事,“是不大分得清楚的”。

    曾经的“浪漫主义”批评家,如今变得“中规中矩、通体平实、笔下拘谨”。即使在他灵光一现,评价李商隐“写出了年轻人的心,这是幸福的春天,而这春天又是有风有雨、气象万千、鲜艳多彩的”时,也不忘随后加上一句“对封建社会不满,和劳动人民里应外合”。

    但这一切努力,并未使李长之获得认可。因为“批判”鲁迅,他被打成右派,工资降了好几级,拖着变形的手脚,用胳膊夹起扫帚扫落叶。有时胳膊夹不住,扫得不干净,又得遭人唾骂、毒打。

    “文革”结束以后,曾有人找李长之商量再版《鲁迅批判》一书,条件是希望他将“批判”二字改掉。李长之淡淡地拒绝了。有人感慨,这一瞬间,当年“浪漫主义”的长之先生,“似乎还在”。

    不过,毕竟有些东西已经不在。当李长之重新获得写作自由,他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悼念老舍。文中,反复讲着老舍的政治热情,老舍的政治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