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宏:对思想的权力----评奥维尔《一九八四》--如苍生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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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思想的权力----评奥维尔《一九八四》

何怀宏

正好是在1984年,一位朋友借给我一本政治幻想小说:英国作家奥维尔于1948年创作的《一九八四》。当时,这 本书还是作为内部资料印行,与其他作品混订成薄薄的三 册。1988年11月7日,我又一次读这本书,那是在从成都 讲学归来的路上,读的是正式出版发行的中译本。读完此 书,我摇摇头,想驱走留下的可怕印象,列车正好进入了华 夏文明最早繁荣昌盛的地方,窗外虽然夜黑如漆,但几天前 从这条路上经过所见的情形还留在脑海里,给我印象尤其 深的是一种荒凉——那种似与这块土地上曾经产生过的灿 烂文明不相称的荒凉;那种与这一文明后来传播和扩展的 地方——比方说秀丽的江南形成鲜明对照的荒凉。这块土 地似乎已经把自己耗尽了,它曾经养育过多么悠久的文明, 但现在似乎已经挤干了自己最后的乳汁。但我并没有深入 其中,我对大地丰饶的生产力和人的坚韧的适应性可能还 缺乏认识。我记得我也曾在来时久久地凝视着远处一些泛 绿的黄土高墙,它们因其陡峭而像是山,而在达到某一高度 之后又变得平缓而不像是山,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山,它 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我开始还以为它是人类所筑的堤 坝,它们有多少干年这样默默无语地躺卧着?一个搞地质的 同伴告诉我说,它们是通过某种必然的造山运动形成的,还 是通过某种偶然的灾变矗立于此,至今还是一个地质学上 的谜。

我就陷在这样一种沉思默想中。提供以上这些遐想的 材料、契机和条件的,有我对我所目睹的情景和我以前走过 的地方的回忆;有我所知道的历史、我能从旁人那里得知的 科学知识;还有我目前在列车上的闲暇。我没有任何行动, 这种思想的权利和快乐似乎是任何人不可剥夺、也不能剥 夺的。然而,当这一切思绪都在窗外的黑暗中渐渐隐去,在 列车"哐啷、哐啷"的声音中,读《一九八四》留下的印象却又 重新紧紧地抓住了我,于是有了下面的回忆与感想。

奥维尔的《一九八四》被公认为是对一种集权统治的乌 托邦社会的描绘。最广义的权力(power)也许包括那种对 别人的最温和的影响力,包括知识说服人的力量、思想吸引 人的力量、人格感染人的力量、艺术打动人的力量等等,福 科提出过"知识一权力"的命题,谈到过知识者的权力,然而 这种权力决不可与对知识及知识者的权力,对思想及思想 者的权力混为一谈,不可与政治的权力,暴力的权力,强迫 的权力,压制的权力混为一谈,不可因为要反对前一种权力 (或以反对一切权力、一切影响力的名义)而就放过乃至纵 容后一种权力。两者显然相当不同,不是一回事。我们现在 要谈的《一九八四》中的权力也就是这后一种权力,这是一 种极端膨胀的权力,这种权力扩展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深入到人的思想观念。

在这个社会中,人是没有私生活的,无论在工作场所、 宿舍,还是公共场所,他都处在电幕的监视与控制之下,也 就是说,他的生活永远暴露在他人的眼光之下,他永远不会 感到自己是在独处,他所有的闲暇都被填满,甚至可以说除 了满足生存需要的活动,他根本没有自己的闲暇,他处在各 式各样的组织的控制之下,必须参加各式各样的集体活动: 从社会运动到中心站的邻里活动。他在政治生活中就像一 个自身不知何故被安装在此处,甚至不知道自己工作意义 的部件,他们在经济生活中是被配给的,在文化生活中除了 有组织的活动(歌咏、体育等)之外不可能有个人的嗜好,甚至最隐秘的性生活也同样和政治、国家紧密联系起来,被看 作是对当局的一项义务,任何与众不同的行为都受到怀疑, 任何反映了个人癖好的物件都可能给物主带来危险,每个人都生活在他人的眼光之下,从而他也就只能够为他人生活。权力的控制无孔不入。

而要使这种全面的控制充分生效,就必须使这种控制 深入到人心之中,通过控制人的思想、意识、感情、记忆、希 望、欲求、感觉、念头来控制一个人的外在行为和活动,在这 部反面乌托邦小说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也许就是这种控制了。

自由的思想本身至少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条件是对过 去的记忆和当下的经验材料,另一个条件是必须通过语言 来进行。于是这一社会的控制者就有意识地、有步骤地修改 和消灭过去,他们把过去塑造成他们所希望是的样子,使思 想者失去了可供比较和判断的标准。在此,历史实际上被冻 结了。种种历史记录被有计划地焚毁,各种各样的报刊被不 断地修改,使人产生执政者永远是正确的印象,这也就是所 谓"控制过去就意味着控制现在和未来",因为过去是存在 于各人的记忆和历史的记录之中的,通过焚毁和篡改历史 的记录,通过抑制和消除个人的记忆,思想实际上就被切断 了它最重要的一个源泉,思想河流就趋于枯竭,或者只能沿 着控制者指定的渠道流淌。

对于当下的经验和思考,控制者鼓励一种"双重的思 想",所谓双重的思想,就是在思想中同时包含两种相互对 立的观点,例如这样的口号:"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 知即力量",在自己的思想中容忍矛盾,使思想者非有意说 谎,但又真的相信这种谎言,相信党所告诉他的谎言是真实 的,使之成为一种诚实的自我欺骗,从而达到控制者所希望 的思想定向。

控制思想的另一个办法是消灭旧的语言和创造新的语 言,对旧的词汇的成批、成批的消灭,实际上也就是在消灭 过去。另外,这种消灭使词汇由词意的趋于复杂和微殊逆转 为趋于简单,所谓《新话词典》的编纂者一语道破了其工作的目的:新话的全部目的就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最后使大 家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他们将没有词汇来进 行思考和向别人表达,词汇逐年减少,意识的范围也就越来 越小,语言完善之时即革命完成之日,从此就不会再有异端 的思想,而正统的含义就是没有意识。

实施这种思想控制的根据是,现实世界是存在于意识 之中的,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世界都是存在于意识之中的, 除了通过人的意识,什么都不存在,所以这个社会的一个核 心党员坦率地承认,对物的权力并不重要,所谓权力乃是对 人的权力,而尤其是对人的思想的权力,控制了思想和意 识,就能控制客观世界。控制了人的记忆,就控制了过去;控 制了人现在的思考、感觉和情感,就控制了人的现在;控制 了人的欲望、希望和憧憬,也就控制了人的未来。而控制人 的记忆、思考和希望这三者自然是相互联系的。

还有其他控制思想的手段,比方说通过塑造一个老大 哥的个人形像来对思想者产生一种类似于韦伯所言克理斯 马权威的人格魅力;通过在国内制造一个假想敌和与外国 保持某种战争状态来宣泄某种可能产生的反抗情绪和敌对 本能,并维持某种对控制很有必要的恐惧心理等等。但控制 思想的最重要、最强有力支持仍然是毫不含糊的、赤裸裸的 暴力,包括严刑拷打、苦役、处死等等。也就是说对思想的控 制归根结底有赖于对身体的强制和迫害,而每个人的身体 都可以说是脆弱的,会感觉到疼痛的,每个人都有其生理上 最厌恶的东西,或者用萨特剧中人的话说:每个人都有这样 一副可怜的、软弱的、即使令人讨厌也很难摆脱的皮囊。

奥维尔描述这一反面乌托邦的意义在于警告,而警告 几乎总是有益无害的。这和正面乌托邦不一样,古典的也是 正面的乌托邦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对人类可能是有益的, 但也可能是危险的。顺便说说,我并不认为这种反面乌托邦 会完全成为现实,并不认为这种全面和深入的控制有可能 实现,其理由和我认为那种充满美好幸福的正面乌托邦社 会也不可能实现的理由是一样的,即它们都对人性做了错 误的估计。反面乌托邦也还是一种乌托邦,我们不宜忘记: 被压制者是人,压制者也是人;被监视者是人,监视者也是 人。如何挑选并始终保证这些监视和控制者的纯洁和坚定 是一个致命的问题。此外,全面的集体控制使每一次私人行 为都成为一次政治反抗行为,这也是这一反面乌托邦难于 实现的一个原因,因为,动辄得罪就会使罪不成为罪,动辄 就构成反抗就会使反抗队伍无比的浩大和广泛,从这个意 义上说,全面控制又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但我现在并不想 探讨这个问题,令我感兴趣的和惊异的是奥维尔在描绘思 想控制方面所表现的天才直觉,他所提及的许多控制手段 确实是行之有效的。

对思想的权力是一种最彻底最极端的权力,是对个人 最后一道防线的侵犯。如何保持这一防线不致受到任意的 摧残?是否能为思想创造一个延伸的公共空间?哪些人将 会最强烈地感觉到这种思想钳制的痛苦?保留一种思想以 及表达思想的自由对个人和社会有何意义?这些都需要一 些人去好好想想。思想者除了自己的思想常常一无所有,他 唯一能抗拒对思想的权力的,仍然还只是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