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我读知堂之《瓜豆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1:24:59
风雨如晦:我读知堂之《瓜豆集》
□ 风雨如晦   一、题记。所谓“土膏露气真味尚存”,既是对文字的要求,又是对思想的要求。独立思考,并诚实地表述,是写文章的准则。但基于此苦心经营文字的美感,也无可厚非。单以文字论,我以为,董桥可谓近代以来的第一人。
  “中庸(sophrosune)”形同“骑墙”,其实自有坚持。对于偏离自然之道、有碍人的生存的意见,无论是新是旧,难免作“圣像破坏(eikonoclasma)”。知堂虽然持论公允,但不为流俗理解盖所难免。
  “泛性论”虽然偏颇,但性的心理实在是人一切心理和行为的基石。知堂从“妖精打架”而悟道,我们也可从性的心理得窥人生。读弗洛伊德、福柯,不如先读蔼理斯。潘光旦译的那本《性心理学》的确是一本入门的好书。
  研究者大都以《闭户读书论》为知堂思想的转折点,以为从此走入消极。其实纯粹闲适之作,在知堂文集中毕竟是少数。《夜读抄》以降文字,态度或许委婉隐晦,但都在“风吹月照”中“呵佛骂祖”。抄书、谈鬼、说名物,细细看来,都在借古讽今、针砭时弊,用知堂的话说,“这实在只是一点师爷笔法绅士态度”。
  二、关于雷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常人不能如陶公“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往往曲为之说。于亲友,不忍见其灭,以轮回转世为寄托;于敌仇,不愿见其快,以阴谴报应为寄托。知堂说,阴谴说反映出中国人精神上的病态,我倒更看出其可悯处。社会不健全,弱者受欺凌而投诉无门,只好以此发泄。虽然自欺,但总算能苟活于世。这是个人的可怜,也是社会的可悲。
  三、谈鬼论。阿城听莫言说鬼,一洗童年的恐怖;我们听知堂说鬼,知风俗、见人事,更值得高兴。文章不难学,难学的是理路和眼力。平常留心的是人中的鬼,却忘了关注鬼后的人。抛开学问不谈,至少知道了知人论世的方法。
  四、家之上下四旁。读此篇,不禁叹服知堂意见的明达。养,是还自然之债;孝,应以情义维系,即使放在今天,又有几人理解?中国的家庭中,总是弥漫着鄙陋苛严的混浊空气。养和孝,多系于名分,系于利害,躲不开功利的阴影。昔日读汪曾祺先生的《多年父子成兄弟》,为之感慨终日——这种家庭关系,真是臻于理想境,求诸现实又岂可多得?
  五、刘香女。佛教看女人,说是“尿屎囊袋”、“革囊众秽”。这种彻底的不净观缘自何处?我想,一是来自女人的生理现象,如月经、生育——用《刘香女》中的话说,是“生男育女秽天地、血裙秽洗犯河神“;二是来自禁欲主义的倾向。这种观念与中国的固有思想特别是宋明理学相结合,女人的处境于是每况愈下。尽管如此,知堂在这里还是颇多恕词,因为佛教并不遗弃女人,而是同情她们,想挽救她们,“唯爱莫能助,只能指引她们往下走去,其态度亦如溺女之父母,害之所以爱之耳”。
  六、尾久事件。大岛渚即以此事为原型拍出《感官王国》。他关注的是性的领域,如性虐、男根崇拜,而知堂更关注社会问题,如妇女地位、卖淫制度。从广义上理解,卖淫现象比比皆是——卖与一个人和卖与多数人并无不同,“寄饮食于男女之中”,都是卖淫。妇女问题能否得到彻底的解决,我们只有谨慎地乐观。近期听到“锵锵三人行”上梁文道的怪论,殊为惊讶。难道是我的思想太过落伍?不鄙视的态度固然必要,但这毕竟是一种不正常的人类行为。
  七、鬼怒川事件。父母令做“白鸭”,现在恐怕是没有了,但安心享用子女卖身所得的情形还存在,所谓“笑贫不笑娼”也。关于卖淫的动因,我和知堂的意见一样,不排除有“出于本能的需要的堕落”,也不排除有贪慕虚荣者,但更多的是迫于生计。解决这一问题真是至难,知堂说要靠工业与社会主义的双管齐下,现在看来并不尽然,我们所感到的还是“怎么办(Chto dielat)”?
  八、读日本文化书。知堂说日本文化的好处,举出文学中的“滑稽”分子、浮世绘的艳美与精致。但也承认,日本“没有什么哲学思想”。此所以“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似乎值得期待,其实“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张爱玲“双声”)。从前读川端康成,至美的文字后面,是极大的幻灭与悲哀,但也止于幻灭与悲哀。
  九、读日本文化书(其二)。这里是知堂一贯的意见:不因现实政治的丑恶而否认文化的高明,观察一国的文化,不是看“政治军事方面的所谓英雄”,而是看“艺文学术方面的圣哲”,尽管这些圣哲一时一地是没有什么势力的,“低微的声音亦已为海螺声所掩盖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保持独立的思考与冷静的态度,在极左和极右的夹缝中走“第三条路”,失败在所难免,被人说是“昏”也在所难免。即使在今天,有人试图将美国政府行为和美国制度、文化代表的理念分开,不是照样引来一片哗声?
  十、怀东京。知堂称赞日本的习俗,说“清洁”、“有礼”我同意——尽管这“礼”太压抑;说“洒脱”,又说这“洒脱”是指“没有宗教与道学的伪善,没有从淫逸发生出来的假正经”,我却心存疑问。常觉得,要认识日本国民性格,先要深入研究其性心理。
  十一、东京的书店。东京读书经历对知堂影响深巨,可以说奠定了一生学问的基础。知堂说自己的思想是儒家的,但这“儒家”实在是西方文化映照过的儒家。说得更清楚些,“意”是中国的,“知”是西洋的,而“情”是日本的。
  十二、北平的好坏。知堂不喜京剧、爆竹,但晚年观念有所改变,盖愈老愈宽容也。这里说的北平人情,看了很有感慨:我从前大抵是其反面,外亢而中卑,因卑而亢,因亢而身心俱伤,破茧而出不过三四年。
  十三、希腊人的好学。我不排斥实用主义的读书观,但觉得对“用”要正确理解。短期的狭隘的功利行为自然不行,对有些知识,应将其视作“一种训练”,“训练我们更加系统地把握事物”(村上春树) 。当然,这和“明其道不计其功”还有不同。
  十四、谈七月在野。此篇是知堂集中少见的考据文字。对“七月在野”几句,知堂采的是自然说。一部诗经,多是民歌,哪有那么多章法文法、微言大义?穿凿附会,才是“笨伯”!
  十五、常言道。知堂说“滑稽”,总觉得有些词不达意;如说“幽默”,过去因歧义而挨骂,今天又用得滥俗,不如称作“婉而多讽”。“讽”是手段,“婉”是态度,“多”是见景生情的游戏。“婉而多讽”,更多“绅士气”,既非尖锐的对立,亦非恶俗的打诨。
  十六、常谈丛录。知堂说“草木虫鱼是天地万物中最好玩的东西”,看了很是惭愧。我对名物向来缺乏兴趣,许多常见的植物至今叫不出名字,法布耳的《昆虫记》才看了几叶就草草释卷。理胜于情,必然导致眼界狭隘、理路枯窘,囿于小圈子而不能自拔。
  十七、常谈丛录之二。明末王纲解纽,清人甫一入关,尚带着游牧民族的纯朴,本来在思想文化上可以有一番新气象,但事情就坏在这帮“无识”的汉人官僚手里!“如狮子身中虫自食狮子肉”,非他坏,是自坏也。
  十八、藤花亭镜谱。此“五十自寿诗”所说“老去无端玩古董”。当日骂知堂,有两种情形:一是看不懂而骂,只见了些皮相,不知那“炎炎之火仍在冷灰底下燃烧着”;一是看懂了仍骂,“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后者出于派系意气之争,本无是非,为骂而骂,似更可恶。
  十九、关于试贴。知堂说,中国文字“适用于游戏与宣传”,我平常写些“洋八股”,就是抱此态度。讲气势、讲音韵、讲修饰,洗去脂粉,其实空洞无物,甚至谬论百出。
  二十、关于尺牍。日记、尺牍都属于私人化的写作,但有些——如胡适日记,明摆着是给人看的。这未免多伪饰而少真实,但亦无妨,尽可作为文章来读。写得好,一样可以随喜礼赞。至于“丧失理性”,拿肉麻当有趣的,知堂耻之,吾亦耻之。
  高中时喜欢尺牍一路文字,陆陆续续写了不少——当然成绩并不佳。今夜从日记中捡得一则,抄在下面。前尘影事,忽而历历在目。“奉别二日,不审起居何如? 近来晴热,秋老虎似大有复起之意。仆颇兴逃学之想,但恐君言竟不幸而言中,于是终不曾逃。虽言‘谁言荼苦,其甘如荠’,实际不仅无‘苦甜’之慨,而且几闷损杀。 上午借得赵佶‘真书千字文’,略略翻阅一过,颇感欣然。徽宗所作书画俱精工周密,于此似可窥见其性情。知堂‘于非庵的笔记’中记于君能作瘦金书与院画,不知今日尚有人擅此否? 夜忽有人来,饷我以熊姥姥故物,于是‘手剥下夜茶’,殊感快意。所憾者,唯兄不在此而已”。
  二十一、关于童二树。读此篇,突然想到,我这样写,知堂恐怕是不喜的,因为殊少“蕴藉之致”。但若能让更多的人了解知堂特别是其晚期的思想与文章,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二十二、关于邵无恙。袁子才大抵才胜于学、文胜于质,而又名心甚重,好作新论奇论,正与今日“少年作家”相同。
  二十三、关于鲁迅、关于鲁迅书后。知堂屡屡提到鲁迅“不求闻达”的治学态度,实际是对其后期作为和追随者的不以为然。
  知堂是谈不得鲁迅的,不论是褒是贬,都难免为人所骂。但他的确是懂得鲁迅意思的一二人,这里尚有保留,接受《大晚报》采访时就说,鲁迅后期的思想,“有点转到虚无主义上去了”。虽然说得很得要领,但为信徒们所不喜,以至丛诃攒骂,也是当然的事。有趣的倒是许广平,这时写信来说,“先生”是“时常给生教益的一位”;49年后,却对知堂多所责难(用曹聚仁的话说,是“主观批评”)。态度何以翻覆无常?无他,不过时移境迁而已。
  二十四、关于鲁迅之二。知堂岂完全不知鲁迅“晚年的事”?只是不想谈罢了。这里的记述,在知堂看来,是“可取”的;而在信徒们看来,自然“不可取”。把鲁迅当“人”看,而不是作“神”看,是知堂一贯的意见,晚年与曹聚仁的信中仍说:“死后随人摆弄,说是纪念其实有些实是戏弄。我从照片看见上海的坟头所设塑像,那实在可以算是最大的侮弄,高坐在椅上的人岂非即是头戴纸冠之形象乎”?
  二十五、自己的文章。所谓“闲适”即“无执”、即“不滞于物”。虽然知道世事不可为,忘情可以近道,但生于斯歌哭于斯,终不忍掉臂而去。于是不免“积极”、不免“焦躁”、不免“半间不架”!
  二十六、结缘豆。此篇甚佳,虽寥寂而近人情。虽然知道“人之互相理解是至难”,虽然知道寂寞是人生本来的况味,但渴望了解也是人之常情。煮豆微撒盐,不过图此“微末情分”,食之固佳,不食亦不芥于心。知我者“相见时好生看待”,不知我者原是无缘,只好一笑而过。似我辈,只合于树下候着,持“朱漆盘”者,尽可“蹀躞于妇女襟袖之间”。知堂拈豆示我,我亦拈豆与人,但求不负情分,其他非所能计!
  二十七、谈养鸟。“鸟身自为主”一句,气象何其博大!佛教对中国思想文化的影响,并非如胡适所言,全是害处。
  二十八、论万民伞、再论万民伞。对顺民,知堂不愿苛责。但“求生乞命”背后,是奴性与麻木。将“活着”作为生存的唯一目标,其人早已“死”了。
  从殷勤相迎、瓦砾相送到来去磕头,可见世事之变。汉唐之前,人民尚是奴隶;汉唐之后,则变成了奴才。
  二十九、再谈油炸鬼。“定见”源自学识,已属不易;“毅力”来自性格和修养,更是难事。李敖作诗“信手翻尽千古案”,语虽狂傲,但看他于岳飞一事独具只眼,力辩“直捣黄龙”之谬,不得不令人佩服(《岳飞案的另一面》)。秦桧功过且不论,后人铸铁人以发泄,不仅无聊,而且丑恶。昔日读黄裳“一市秋茶说岳王”,不禁愀然不乐。此老文章殊佳妙,无奈一发议论,就堕下乘!三十、老人的胡闹。末段是否影射鲁迅不可知。钱理群疑心此篇和挽刘半农诗都是针对鲁迅《趋时和复古》一文。有人曾就此问过知堂,知堂但说,当日发表文章的,不止鲁迅一人。
  三十一、关于贞女。一提及妇女问题,知堂就显现出少见的尖锐与愤怒。“两性不平等道德在男系社会皆然,唯以在多妻制国为最”。“秉烛后谈 谈卓文君”中说得更是直截:“老流氓愈要求处女,多妻者亦愈重守节”。
  三十二、关于谑庵悔谑。由谑到骂再到无言,可见末世言论的流变。至此,专制者的目的是达到了,但这也正是专制者的末日。
  这本《瓜豆集》,我读得很快。从6月1日到5日,只用了五天。书中各篇,并非依序而读。“结缘豆”一则,就是最后才写。这篇,实在是我最喜欢的知堂文章。每次重读,心头都有难言的感受。勉强来说,并说得文艺腔一点,大抵是“温暖的寂寥”。似乎矛盾,其实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