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增新与清末民初的新疆

滿清入主中原，經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連年征伐，方始平定西域，納入版圖。迄光褚十年新疆設省，前後兩百餘年間，新疆人很少見到好官，清廷派到新疆的文官武職，十中居九，不是貪墨苛虐的酷吏，便是橫征暴歛的大員。因此，當楊增新在清末民初，統一全疆，敉平變亂，大興地方建設，蘄求民生安樂，新疆人對他衷心感激，非常崇敬，人人尊之為楊將軍而不名，其實，楊增新却地地道道是位文人。
早在宣統三年，我便認識了楊將軍，而且承他不棄，用我這個百貨店的掌櫃，充任他勘審要案的翻譯。往後我商而「砸」則仕，當到回王府的三品「米蘭掌經伯克」，二品「大都統」。民國十六年楊將軍任我為省運輸委員兼哈密汽車局佐辦（分局長），哈密騎兵營長，以迄民十七年七月七日楊氏被刺；我個人迎識楊將軍於哈密，送他的終於迪化，其間交往，整十八年。他不但和我畢生志業大有關連，抑且，他更是我平生最難忘的一位人物。
楊增新，字鼎臣，這位半生盡瘁於新疆的大吏，是雲南蒙自縣莫別村人，他的家鄉，距離越南不遠。楊家在蒙自莫別門第很高，人丁興旺，祇是傳到楊增新這一代，家道已經式微，所以他完全是苦讀出身。光緒十四年戊子科（公元一八八八）舉人，翌年晉京應禮部會試聯捷，成進士。（六年後甲午恩科中狀元的南通張謇，也曾參加這一年的會試，落第。）
他曾在北京做過些時小京官，因為志切邊疆，請求外放，任過甘肅天水縣知事，河州州宮。他在河州七年，使當地漢回兩族，消除畛域偏見，和睦相處，各安生業，更為地方興利除弊，增裕百姓收入。他還在河州辦了河州書院，親自執教，造就不少的人才。河州人基於召伯甘棠之思，當他離任，一致稱他「楊青天」，相沿多年。
光褚末年，楊增新由河州州官調升甘肅提學使（卽今之省教育廳長），獲得陝甘總督滿人升允的支持，成立陸軍小學，自任監督。在河州所辦的州學加上這所軍事學校，造就了不少邊疆行政人員，往後在西北邊疆施展長才，據有相當重要的地位。這便是楊增新興學邊陲的着眼點。
宣統三年辛亥（公元一九一一），楊增新調任新疆阿克蘇道尹。當時的新疆巡撫袁大化，對他極為器重，楊增新還在入新履新的途中，袁大化便拍電報給他，請他趁經過哈密之便，代為調查並處理哈密縣府與回王府之間的嚴重糾紛。楊增新臨時徵召我為翻譯，將雙方曲直查問得清清楚楚，旋卽報省處理。
他抵達哈密未幾，消息傳來，革命軍武昌首義成功，各省紛起響應。袁大化也是蒞任不久，百廢待舉，諸事如麻，偏偏國內局勢，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他遠戍邊陲，心中難免駭怕，曉得楊增新幹練有為，膽識俱壯，因此專摺奏報清廷，保舉他才堪大用，升任提刑按察司（俗稱臬台，為一省的最高司法長官），藉此將他留下，不讓他到阿克蘇赴任。果然，這一年的十月初九，由袁大化帶到新疆的湖南人劉先俊等，聚集革命同志，和當地哥老會的弟兄，聯絡袁大化的衞隊長王家賓為內應，夤夜攻打巡撫衙門；詎料王家賓施以詭計，虛與委蛇，當劉先俊等率隊進攻，他反而整軍以待，發槍抵抗，這一仗死了革命黨人劉先俊等一百四十三位。虎口逃生的同志萬象春、鄧祥麟等逃赴伊犂，再接再厲，發動革命，於是一戰成功，一夜之間，殺了滿人將軍志銳，建立伊犂臨時軍政府，招兵三協（旅），打電報給袁大化，請他退位。袁大化復電當以兵戎相見，派出王佩蘭旅，跟革命軍大戰於精河縣，革命軍失利。但是，袁大化的重兵開到了前線，迪化省城正感空虛，他問計於楊增新，楊增新說：
「如欲平定紛亂，非招募回兵助戰不可。」
袁大化頗以為然，請楊增新趕緊進行。楊增新先募三營，續募兩營，分別以馬福興、馬福明、馬致和、李福壽、李福興為管帶（營長），自任統領。這五營回族子弟兵便是楊增新原始的本錢，基本的武力，他靠這五營回兵，創下他統治新疆十七年的局面。
革命軍兵敗精河，却有各地哥老會的弟兄紛起響應，殺害地方官吏，糾合同志，各據一方。袁大化認為凡此都是伊黎革命軍所為，他天天敦促楊增新出兵，敉平伊犂。楊增新却用了點計謀，他按兵不動，使袁大化至為驚恐，袁大化乃決心離新，電奏清廷保喀什噶爾道尹袁鴻佑為都督。詎料袁鴻佑的運氣太壞，當他晉省履新，道經阿克蘇，竟被哥老會首領，時任總兵的查春華所殺。這一來袁大化更加懼怕，他急於脫身，無可奈何的再保楊增新為都督兼市政使，電報發出，他也不管清廷准是不准，匆匆的離開迪化，帶了大印出走。
楊增新當了新疆都督，他所辦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跟伊犂臨時軍政府議和。臨時軍政府的都督，竟是前任伊犂將軍，調往杭州而未赴任，被革命軍抬出來的滿人廣福。總司令部部長是湖北人，日本士官畢業生的楊纘緒，曾任模範營協統（旅長）；參謀部長兼財政部長是前伊犂知府，兼將軍署文案賀家棟；外交部長兼民政部長乃湖北自强學校畢業，辦過白話報的馮特民；前敵總指揮李輔黃，字亞權，湖北人，曾任模範營督練官。最妙的是楊纘緒的副司令周玉魁，安徽人，曾任綏定（伊犂河北的邊陲重鎮）鎮台，他就任不久便自入火藥庫，放起火來，炸得自己屍骨不存；他所留的遺書中說：他這樣做是為了效忠清室。
伊犂軍政府的組成份子相當複雜，因而基礎頗不穩固，尤其由於新招募了三旅軍隊，糧餉難繼，財政困窘，當時又值伊犂察哈爾游牧部衆叛亂，軍政府正內憂外患，焦頭爛額。楊增新提出和談，軍政府頗有「深獲吾心」之感，於是立卽應允，派賀家棟、馮特民、李輔黃等為代表，和楊增新的代表朱瑞墀、周得金等，展開談判於中俄邊界的塔城。
楊增新這個人，極富於國家民族思想，凡事能從大處着眼，小處着手。他就任新疆都督兼布政使之初，在袁大化以次的歡宴會上，曾經發表過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說，可以作為他胸襟與志向的說明。
他說：「新疆孤懸塞外，從漢唐以來，時附時叛，多半因為中原多事，兼顧不暇，於是當地人乘機倡亂；到了中原平靖，武力充實，當地人乃又再事歸附。但是，當時新疆不但與中原關係較淺，尤其還沒有外力之侵略，縱使叛附不定，還不至於發生重大的影響。如今情勢，却已大不相同，自清朝開闢西域，以迄改建行省，歷次大軍西征的軍費，和承平時期協餉之所耗，中原金錢花在新疆的，早已不可勝數。中原對新疆的負擔，如此其重，倘使一旦掌握不住，那麼，外有强鄰之虎視，內有外蒙古的狼貪，只怕此一大好河山，卽將淪於異族之手。數十百年以後，再想跟以前一樣的加以『收撫』，勢不可能。吾人環顧世界各地，非洲、澳洲之窮荒，南北冰洋之貧瘠，外國都已經瓜分豆剖，歐西各國，糜費金錢，施用武力，獲得寸茅尺土，莫不舉國歡騰，如癡如狂，而我們竟將數萬里版圖，棄之如敝屣，這未免太令人痛心了吧！諸公潔身高蹈，各行其是，把保衞新疆的重任，委之於增新。當此國家危急存亡之秋，正是大丈夫擔當事業之際，個人的成敗利鈍，增新決心一概置之不顧！」
有這樣的壯志雄心，雄圖大略，故所以，楊增新主新，他所喊出的第一個口號，便是「保境安民」！民國元年六月，迪化和伊犂間和議有了眉目，伊犂軍政府一共提出十一項條件，其中重要的有如：新疆實行共和，各機關人員由雙方共舉，廣福都督將來辭職應照最優之典報酬，伊犂軍政府發行紙鈔照舊通用，釋放嫌疑拘禁犯等，楊增新一字不改，全部應允。
七月，又復協議二十條，楊增新根據協議，將伊犂軍政府的大員，一一委以重任，分佈要津，他報請中央任命廣福為伊犂鎮邊使，兼任師長（並沒有請他辭職），任楊纘褚為喀什道尹，賀家棟為新疆民政司長，郝大衡為軍政司長，黃立中為財政司長，馮特民為外交司長。憑良心說，楊增新和伊犂方面的革命人物，確有衷誠合作的誠意，但是，伊犂軍政府諸人却諘阜稚萘Γ靾D消滅」，因此，李輔黃、馮特民等不遵條約，仍然保持軍政府的體制和機構，尤其招兵買馬，企圖再舉。楊增新迫不獲已，密電中央，請授李、馮二人為甘肅道尹，調出新疆，以免妨碍大局。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李、馮旣不接受中央的命令，反向俄國資本家謝爾托克貸款五百萬盧布，年息四釐，分四十年攤還，而以新疆的路礦森林為抵押。楊增新查獲實據，這筆貸款係由李、馮賄贈俄國人薩波士尼可夫以六萬盧布鉅款，代為洽妥。楊增新深感事態嚴重，他乃密電中央，旋奉中央電覆，應將馮、李二人就地正法，於是，他命馬得元這位驍勇的回將，槍斃馮特民、李輔黃於伊犂街頭。
楊增新作上述的人事調動，時在民國元年十一、二明之間，南北和議早已告成，袁世凱自三月十日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政權漸漸穩固，其陰謀窃國的野心，也在開始滋長暴露，他的種種作為，對於革命黨人，殊為不利。楊增新旣以「保境安民」、「統一全疆」為職志，他對中央的態度，則係無論政權誰屬，一概擁護；奉其正朔而遵其號令，中央（時為袁世凱）命他「正法」革命元勛馮特民、李輔黃，於公，他是奉命行事，於私，有此平定伊犂，打破分立之局的機會，楊增新當然是樂為之的。加以革命黨人中的首要份子，如賀家棟、郝大衡、黃立中等，都是外省籍人士，他們鑒於新疆革命氣壓甚低，大多不想就任楊氏所委派的新職。楊增新眼見這一般革命志士不願為他所用，也就不甚勉强，凡是志願回鄉或「進關」另謀發展者，他便施以下列的優待：
一、優給遣散費。（數目相當可觀，因而有人指他「誘以重利，使離新疆。」）
二、畀以調查員的名義。
三、不論識與不識，一律照寫向內地官員鄭重推轂，飾詞讚譽的函件，以便他們謀差，或者回籍定居。
於是，伊犂方面的主要人物，紛紛求去，相率「進關」，使得伊犂革命政權為之風流雲散。到民國三年二月，伊犂都督滿人廣福，告病出缺；楊增新趁此機會，呈准袁世凱，將伊犂鎮「邊」使，改為鎮「守」使，派他的雲南同鄉楊飛霞繼任。楊飛霞用了些手段，將伊犂方面的「驕兵悍將」，或資遣、或改編，或竟當做暴徒予以翦除，有以平定「伊亂」。在很短的時間之內，他便使伊犂的軍政實權，歸之於揚增新所主持的「省府」。是為楊增新底定全疆，所贏得的第一回合勝利。
伊犂革命首義人士之中，有因馮特民、李輔黃之被處死，昔日同袍，悉數星散，因此怨謗叢生，指責楊增新：「對於伊犂革命軍，大施惡辣殘忍手段，利用回族，摧殘革命，慘殺革命偉人，並且趁此餘威，文武官吏，多用回族，使此輩得權，狐假虎威，見有錢漢人商家，心思發財，或誣以革命黨徒，或誣以哥老會匪，尋仇搜殺，屈不勝數。革命黨在新疆遭受楊增新之打擊，如同內省革命黨遭受袁世凱之打擊是一樣的，而一般革命同志，在西北這場革命事業，竟成南柯一夢。……」持此論調的人，似不在少。不過，伊犂革命軍都督府的官文書中，似乎祇有伊犂各界反對新疆巡撫袁大化的通電。相反的，如伊犂代表賀家棟，通電北京政府、國務院、各省都督、各報舘、團體時，對於「新疆都督」楊增新，確曾語多推崇，謂其為「各界共仰，主持西事，尤慶得人」，言及伊犂革命黨人舉義的動機，和今後的出發動向，有謂：「伊犂事起，同人純為政治改革，廣（福）都督已退閒家居，志亦不在復起。……今伊新幸已解決，……卽維持財政，安置軍隊，楊（增新）都督自有權衡，家棟應卽引退。……伊（犂）塔（城）遺缺，或另簡賢員，或竟取銷各屬行政，與省司直接，統祈大總統裁奪。」其中對於回胞，並無一字齒及，而革命黨人的光明磊落，功成不居，胸襟懷抱，皎若日星，時至今日讀來，猶仍令人有盪氣迴腸之感，興無限景仰欽遲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