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峰：《大哉庄子：未有知其修者》（三）

宋毅峰：《大哉庄子：未有知其修者》（三）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庄子.逍遥游》）

此间有胸怀

庄子的文章，看起来东一下、西一下的，忽而击鼓，忽而敲锣，像个神经病，其实处处藏有学问，于细微中蕴涵玄机。而且逻辑严密，波澜起伏。一个“且夫”，他又开始讲道理了。

他说，江河湖海里的水，若非深厚充盈，怎么能行驶大船呢？假如我们将一小杯水，倒在小土坑里，如同小孩子过家家，大概就只能漂浮一颗芥菜籽；要是把杯子放上去，“水浅舟大”，就搁浅了，粘住了。

你看看庄子的文章，这么一件事，就好几个层次，你要真用心去读懂了，也就了悟禅机了。首先，他挑明了告知你，水要深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才可以容得下大鱼、才可以承载“铁达尼号”或航空母舰。如果潺潺单薄，山残水剩，甚而至于只是黑眼圈里小家子气的一滴眼泪，漂浮一颗芥菜子，尚算勉为其难。要是将杯子放上去，就有气无力了。

短短几句话，其间就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人生况味在里面。我自己有一个经验，曾经有一段时间在武汉，跟几个朋友一起，苦心经营一个国学讲堂，囿于资金绵薄和重重艰辛，不敢放开手脚大刀阔斧的干。我们的一个共同的朋友，搞科研的，是国内一个知名的教授，叫聂世锋。因为常来往，比较熟悉情况，看了以后就直言不讳地说——我太明白你们的感受了，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嘛，稍不注意，就掉下去了，救的人都没有一个。

常言说“艺高人胆大”、“财大气粗”，你还别以为这是肤浅的观念。那时候在武汉，出去跟客户谈业务，都担心吃饭的时候，身上的钱不够买单；不遇特殊情况，就算从市中心去很远很远的“汤逊湖”，连出租车都不敢坐。后来情况慢慢好转，我离开了武汉，朋友送我去机场，彼此说起曾经一起要外卖的事，还觉得好笑，我们一打电话，接线生都知道我们只会点六块钱一份的“家常豆腐”；武汉一别，也不知何时相见，想起一起打拼、一起经历的种种，明明刚刚还在开玩笑，彼此一拥抱，两个男人，眼泪就都下来了。

同时，庄子的这句话，还有另一层的意思。每个人的见地和格局，气度与胸襟，都不太一样。每一个人来到世间“造就自己”，基础都会有所差异。但是想要成功立业，就一定得培养自己的德行、器度与真涵养，“君子以厚德载物”，丰盈如海，碧波荡漾，才有资格来谈。

可惜很多时候，我们的眼睛小到“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观念和气魄都差老远。坐在美女的膝盖上，往往自以为屁股下面拥有一个岛。如此一来，难免就小家子气，只好“狗啃河上骨”了。庄子这些话，透露了很多人生的意义。 

转圆石与千仞之山者，势也

接下来他说大鹏要飞起来，也得借助风，要是这个“风”不够，翅膀都没有办法展开，就好比老鼠洞里耍流星锤，恐怕先得把自己的门牙砸下来。大鹏若飞，同风而起，风力越大，起飞也越容易。若拿这个道理来比喻人生，一个人想要有所作为，“建功立业”，须得有本钱。

但是很多人，张口闭口就是驰骋天下、一统江湖，就是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伙计，你的资本呢？你要是没有本钱，下午的稀饭馒头还不知道谁买单，只好乖乖在家里盘腿打坐了。你的学问、本事、智慧，都要去培养，那就是你的“风”。自以为不凡，并非真涵养精神。你要真有本事“飞”起来，“背负青天朝下看”，天下就小了。那个时候，“乘风飞去”，放眼一望，如果下面站一个楚霸王，横刀立马的在那里虚张声势，你这一看，还以为这小屁孩儿是找抽呢。

你好好想想这是什么境界，长空俯视，就算一群人在下面干仗，就不是小蚂蚁式的为一颗糯米饭在瞎胡闹吗？这时候，你不会觉得自己很伟大了，伟大已经失去了意义。这中间的道理，一层一层的，很多，需要我们自己去体悟。

接下来，庄子说，因为风力很大，大鹏同风而起，背负青天朝下看了。青天有多远呢，无量无边。在这样一个空灵的环境中，大鹏才可以“图南”，到南极去避暑度假。（道家讲南极，是长生不了的象征，所以称寿星为南极仙翁。）

正因为这个环境如此空灵，大鹏才有如此的成就。

如果一个人的思想、器度，都不空灵，棍棍棒棒的，那就完了，只能耍猴。等于前面提到的那个小杯子，在小水坑里把自己当船，只好“席地而坐”。

非得有高远的境界，否则难得在这个人世间、在这个宇宙里，自由自在地“飞”，也更难得逍遥。

你看看庄子这个胸襟，多么高飞扩大，你要是理解不了，就真是“消摇”了，不过是消耗的“消”，发抖摇晃的“摇”。忽而天也，忽而地也，梦里乱花迷人眼，醒时烦恼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