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陈丹青广州演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4:07:41

[转贴]陈丹青广州演讲

  2010年11月13日,画家陈丹青以《移民文化和中国文化精神的塑造》为题做客广州“岭南大讲坛·公众论坛”,受到听众市民的热烈欢迎。“岭南大讲坛·公众论坛”由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广东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联合主办,场地设在广东省科技图书馆。在此次陈丹青主体演说结束之后,因主办方(主持人)执意要求现场听众以手机短息的方式发送问题与陈丹青互动、不允许现场面对面式地提问交流而引起在场所有听众的不满,而陈丹青此番讲演的一个重要主题词又是“言论自由”,遂出现了短时间内严重骚动和抗议。

  陈丹青,著名画家、文化批评家。祖籍广东台山,1953年出生于上海,1970至1978年到农村插队,期间自习油画。1970至1978年到农村插队,期间自习油画。1978年被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班录取。1980年毕业留校;同年以油画《西藏组画》一举成名。1982年移居美国纽约成为自由职业画家。2000年回国,作为清华大学特聘教授之一,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同时主持“陈丹青工作室”的工作。2004年末,因体制问题招收不到满意的研究生愤而提交辞去清华美院教授职务的报告,现定居北京。近年来,在绘画之外,陈丹青陆续推出多部文集,影响巨大,其中2005年初版的《退步集》至今已第十九次印刷。

  (以下内容据笔记整理,如与讲座原文有出入,以录音为准)

  我每次演讲都要把牙齿打掉几个才开始讲,在广东讲胆子就要大一些。待会我要是讲得出格了,请在座的党员干部同志及时制止:“陈丹青不要散布毒素!”现在我的书大多需要经过总署的审查,我很惊讶他们怎么能够非常准确地找到我书里面那些敏感词、那些有内涵的词句,然后把它们拿掉,看来他们是很会读书的,现在这些70后的公务员,很有些水平的,我也很好说话,你要拿掉就拿掉吧,只要别把我的书弄得上下不通顺、看起来作者很傻逼就行了。

  我回国已经十年了,最大的感觉是越来越不能讲话,刚回来那时候还好一些,现在越来越糟糕,2009年最厉害。从2009年开始,五四一百周年,明年又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又得紧张。新中国是从1911年开始的,那才是真正的新中国。——趁我还没讲几句,党员可以及时制止啊,我要做个好公民。我们伟大的毛主席在共和国成立的时候说:“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话被引用不止十亿遍,最近我看到一个报刊上写,这句话应该这样喊:让中国每一个人站起来!我们现在站起来了吗?我看有些群体从来没有站起来,有些一会站起来一会蹲下去,有些不知道是站起来还是坐下去、蹲下去、还是趴下去了。最近四川搞个什么纪念活动,要我去讲,后来有个房地产开发商来找我,要我给他们写几个字,我写:官商勾结等于房地产等于自焚。老话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看现在是官逼民焚,民不得不焚。我回国画画,就是要走近看,一看太生动了,都自己烧自己把自己烧掉了。

  西化就是现代化。普世价值有没有?我有点怀疑,以赛亚·伯林说这个世界上不同地区充满了不相融的价值,它们之间正在起着冲突,以一种价值取代另一种价值一定会造成悲剧。积极的自由会带来希特勒、斯大林。其实,在器物层面,让我惊讶的西方已经消失不在了,但让我惊讶的东西一直存在,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我们的脸上有那种西方表情。我愿意相信有普世价值,这就是文艺复兴时期提出的、被大家说烂了的自由、平等、博爱,以及民主、人权、法制。最近几个老家伙比如李普、杜导正简直要发疯了,他们看到他们信奉了终生的共产主义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于是联名给中央写信,后面很有意思,他们说其实现在中共高层也没有言论自由,国家总理的言论也要被和谐掉。可见温哥也没有站起来嘛,甚至周哥也是,一直半蹲着到死,晚年他上手术台时还大叫:我不是叛徒!好可怜的,真的好可怜。

  诚实地、透彻地、有远见地西化之路还有很长很长。我有幸在最边远最贫穷的地方和所谓最高端最富有的地方都呆过,过分左和过分右都满危险的。二十世纪是个灾难深重的世纪,其中最大的灾难一个是法西斯主义,一个是GC主义,法西斯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了,可是GC主义还在。现在的状况,有些人只好把自己烧掉、自焚,有些人只好像我一样言不及义地说话。但是这一切在广东总是例外,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广东总有这种传统,以草根的力量走出体制的框架。广东出了很多革命元老,也出了很多反革命元老。一百多年前,在江门,大约一八八几年的时候,那里的农村就开始自觉地西化,他们不穿长袍穿番服,不行跪拜行握手,女权则以最朴素的形式出现。这些风气已经在一百多年前出现于广东。我们的四大侨乡,其中三个都往南洋走,不仅没有反封建反而更有家长制的专制,只有广东走的是美国的路,求的是新风气。很可惜,民间草根的自觉西化在1949年以后中断了。

  民国史从广东开始,共和国开放史从广东开始,革命根据地是广东,不是井冈山。广东是革命根据地,革命烈士就在对面(指广东科技图书馆马路对面的黄花岗),井冈山是出土匪的。到了改革开放,广东人的伟大又开始了。在邓小平的记忆深处,广东很牛逼——相对于广东的革命者,邓小平是年轻的革命者,是小革命。邓小平要握住广东、握住深圳。因为南巡讲话,中国缓过一口气,玩到现在。我多么希望老邓也是广东人,那广东又多了一个牛逼的记忆。第一条牛仔裤出现在广东,第一首邓丽君的歌出现在广东,第一个发廊出现在广东,第一个小姐出现在广东,改革开放就是这样开始的,你要给小姐和嫖客时间啊。易中天回忆当年的武汉,是新青年的标志就俩:长头发、牛仔裤。广东是现代化的批发站和桥头堡,只要给它一点点机会,它就开始行动,最不堪就游泳游到对面去——我的亲戚都是游泳家;稍微松点就开始做牛仔裤。其实,我最在乎的还是广东的媒体,全国29个省份的媒体,哪家能比得上广东?我到现在只看《南方周末》。《人民日报》曾经用行政手段,搞摊派,在岗亭全部铺开,要跟《南方周末》比一比。结果怎么样?全北京一天只卖出去三份,《光明日报》更惨,卖了一份。我年轻的时候一定拿它擦屁股,现在嫌它油墨多,碰都不碰。文化搞不出名堂,我们的领导也着急啊,软实力他妈的太软了!

  《南方周末》曾经和几家传媒一起搞了个“中国梦”人物颁奖,第一个就是江平,中国政法大学原校长,他是最早提倡法制的几个人之一。还有章子怡、张艺谋,张艺谋拒绝领奖。本来安排一对一,让我给韩寒颁奖的,结果前一天晚上主办方告诉我,陈老师你不能颁奖了,韩寒被上海否决了。我说这对韩寒毫无影响,丢脸啊!被上海否决了,韩寒瞧不起你那个鸡巴奖!你大上海牛逼哄哄的,怕一个郊区的小青年,太差了。“中国梦”,确实很多中国人都在做梦,发财梦、升官梦、出国梦、还债梦,我只有一个梦,就是言论自由!当时《南方周末》勇敢地回答,陈老师如果你这么在乎韩寒,管他否决不否决,我们每年都提名!六十年,上海已经被操烂了,已经不是阳痿的问题了,我怀疑它到底有没有阳具。前段时间好像搞什么去粤语化,广东人马上就游行了,哪个报刊的封面干脆登出三个字:“掉哪妈!”我一听“掉哪妈”,赶紧报名,我也是广东人,我为自己出生在上海感到羞耻。的确,言论自由比造一个原子弹、开一个奥运会、开一个亚运会要难不知道多少倍!西化的核心是尊重人、尊重文化、尊重历史传统,包括“掉哪妈”,都会被保留下来,日本就是纯粹透彻的西化;而一个不老老实实西化的国家一定是把自己的传统文化糟蹋得一干二净。

  主持人:陈丹青发言,他发言的题目是“从鲁迅看文学家、思想家、艺术家的关系”,大家欢迎。

  陈丹青:大家好!我尽快念,因为我要说一些题外话,可能跟今天的讨论完全没有关系。所以我临时请(周)令飞原谅,如果我让你为难,请原谅我。

  我第一次来贵院参加论坛,非常荣幸,尤其荣幸的是回来十年,这是我第一次被要求发言稿事先呈交当局审查,审查两个词不好听,他们说是看一看,等于现在警察局约你训话叫做“喝茶”,非常斯文,非常礼貌。可是文化部官员为什么要事先看一看,说是将来要出书,好像文化官员成了书刊编辑要出书,自然先要看看。我不知道这套把戏是刚刚时行,还是很早就时行,是因为讨论鲁迅才要看一看,还是今后所有论坛发言都要事先看一看,但我愿意相信,今天大家坐在这里开会,诸位学者、教授都已经事先呈交了,过去五年我曾经应孙宇兄和令飞兄的邀请六次讨论鲁迅,事先从未被要求要看,后来六篇讲稿都收到书里去,当然要给出版社,出版社又要给出版署的老爷看一看,看过之后就要删,删没有问题,我们都很幸福,都跟鲁迅的命一样,说话、写字随时准备删,可是事后看、事后删和事先就要看一看,完全两回事,大家知道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现在上飞机或者进人民大会堂,先要所有人全身摸一遍,搜一搜,现在等于脑袋瓜都预先掰开来,把我们党的手电筒伸进去照一照,看看里面有没有炸药或者打火机,这是新世纪的创举,这个文化部非常有文化。

  大约一周前我先接到主办部门一位女士的电话,要求预审发言稿,当时我在出差中还没有写,前天令飞兄来短信再次要求提交发言稿,想必主办方急于向上交待,只好求他,可我仍然一个词还没写,令飞兄说先把提纲发过来以便交差,每次只要鲁迅先生的长孙有所要求,我都会顺从,当夜写了几行字,发到他邮箱,我的意思是说倘若不是令飞兄亲自要求,我不会听从任何部门、任何官员,除非我犯法,现在我很希望知道在座哪位是文化部官员?有没有哪位在这儿?很抱歉,哪位在,没有,那我就空说了,我非常乐意当面告诉这位官员,你们的上司不觉得这样的做法多么丢脸吗?你们不觉得这是在调戏鲁迅先生和他的家人吗?你们不觉得这种公然的卑怯是在直接调戏文化部自己吗?真是能干,你们的上司怎么会想出这种猥琐的把戏调戏你们自己,所以这场戏太闹了,我提前相信这种调戏行为远远比今天的鲁迅论坛更有价值。今年鲁迅先生死去七十四年,在他去世前几年曾在一篇杂文里提到国民党反动派的审查制度,想将来的子孙不会明白,所以感慨“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鲁迅真是老实人,心肠太好,想象力太有限,八十多年后,今天我希望令飞兄打电话通知鲁迅说:“是的,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其实远远胜过鲁迅的时代,大家同意吗?我们坐在这里,包括鲁迅的亲孙子一起纪念鲁迅、谈论鲁迅,而所有的讨论事先全部交给文化部哪几个官员看过了,看过了又怎么样?你们到底怕什么?是怕鲁迅吗?还是害怕坐在这里的书生?我们都很乖的,都已经裤子脱下来,脑子掰开来,给你摸过、搜过,而且从来就被你们看管着、豢养着,怕什么呢?除非是怕鲁迅和刘晓波有什么来往吗?,八十多年前,咱们鲁迅早就一口回绝了诺贝尔奖,八十多年过去你们怎么还在怕?请诸位原谅我不懂事,原谅我的大惊小怪,我知道此刻我很可能正在冒犯大家,可是我不能容忍这些小动作,不能容忍自己一声不响、置身事外,目前的当局的种种不得以,我知道、我体谅,当局的官员都要混得口党饭吃,不容易,提前审稿都要算很斯文的,算是一种软之又软的软势力,但我愿意向鲁迅老人家保证,以后再也不出席这类预先必须看一看的所谓论坛,再也不冒犯可怜的文化部官员,总之再也不给大家添麻烦。


  up主注:周令飞是鲁迅的孙子。本发言稿是陈丹青受邀参加2010年鲁迅论坛的发言,本稿不允许媒体对外发布,up主表示此稿子系从某记者朋友那偷来的……~嫌长的建议只读第一大段~/

  陈丹青:好了,接下去谈鲁迅,您别客气,时间一到就停,不会占用的。这次是谈鲁迅和艺术的关系,我想大约说几点:

  其一是鲁迅的偏爱和品位;其二是鲁迅的时代所能看到的艺术、所能发生的艺术中鲁迅做出的选择;其三,鲁迅和民国时代的艺术家怎样相处。

  以我所知道的资料,除了在江南水师学堂和日本仙台医学院那点可怜的学历,又听过一阵子章太炎的讲集,此外鲁迅没有上过一天艺术学院,没有一个美术老师,在他的时代具有现代性的中国艺术学院尚在初级阶段,而鲁迅和当时的艺术圈几乎不来往,可是在我能够读到的民国言论中,鲁迅是一位最懂绘画、最有洞察力、最有说服力的议论家,是一位真正前卫的实践者,鲁迅公开的文学生涯不到二十年,寿命不及六十岁,他顶多分出1/10的经历和时间,赏析艺术,结交艺术家,可是他染指的美术文论和绘画实践,比起民国时期最著名的美术海归派的种种建树和议论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不但了不起,而且非常奇怪。

  1998年纽约古根海姆现代美术馆举办西方世界第一次中国美术大展,其中1900年到1980年专题展,集中了民国与共和国几代画家具有代表性的国画、油画、版画和书籍装祯,民初那一代人新国画既过时也比不得过人,徐悲鸿、林风眠的早期油画十分令人尊敬,但是我很抱歉地说也过时了,而且在纽约的语境中非常简单、脆弱而且幼稚,使我吃惊地是由鲁迅一手培植的左翼木刻,包括鲁迅自己设计的几件书籍装祯不但依然生猛、强烈、好看、耐看,而且毫不过时,比我记得的印象更优秀,纵向比较左翼木刻相对明清时代的旧版画是全新的、超前的、自我完满的,横向比较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德国、英国、苏俄以及东欧的表现主义完全是对应的,除了技术略显粗糙,创作的动机、状态,甚至品相与欧洲同期的同类作品几乎同一水准,在那几项展览中,二十世纪的中国油画顶多只有文献价值,只有左翼木刻和几件书籍装祯刚健清新、品相端正,可以拿得出去,放在世界上,有神气,不丢脸,是一份像样的交待。大家知道,这些左翼木刻最终的鼓吹者,最终的判断者就是鲁迅,没有鲁迅这个成就不能想像。

  鲁迅死后年轻的木刻家在延安继续创作了不少活泼的作品,但渐渐成为了政府的宣传,1949年之后全部教条化,再之后就跟鲁迅所有的学生一样,或者哀叫,或者凋谢,他们短暂的黄金时代就是和鲁迅一起玩耍的五、六年。鲁迅从小喜欢绘画,他看待绘画的眼光异常开阔、锐利,又非常偏爱、克制,始终在自己偏爱的和把握的尺度内议论绘画,从六十年代《山海经木刻画》版本到中年、晚年编印《北平政府》和对西欧、苏俄前卫版画的迷恋,鲁迅终生热爱版画,偏爱版画,尤其是木刻,木刻的易于复制传播,还有所谓大众的革命性,在左翼史论中也被鲁迅自己所渲染,但是鲁迅的天性,鲁迅的文学笔调,这种笔调是的黑白质地,从来是木刻性,出于他天然的秉赋,简约、精炼、短小,在平面范围内追求纵深感,热衷于版画是鲁迅文学趣味自然而然的延伸和游戏,日本又是版画的国度,鲁迅的绘画品位,日本可以是追寻参照的一个资源,我有兴趣,但是比较茫然的点是鲁迅对西洋主流艺术的态度还有是他如何往来于新艺术观念和旧文人的趣味之间。

  民国初年,西洋文艺比较规模宏大,技术繁复的艺术,例如长篇小说、交响乐、油画陆续介绍进来,在鲁迅成名的近二十年间,留学英美、欧洲的胡适、徐志摩、林风眠、刘海粟等等接受西洋文艺熏染的新派人士,也学成归国,陆续发生影响,鲁迅一个败落的旧家子弟,一个清末乡下的文人,一个留日学生,一个多半从日译本了解欧美的知识分子,一个几乎终身穿长袍的江南人,一个写出中国第一册现代短篇小说集的文学家,很自然地会对这批意气风发,西装领结,会说英语、法语、德语的留欧派做出自己的回应和判断。以鲁迅的老成和自负,以他的文学盛名和文艺视野,他没有盲目折服于早期欧美派的洋枪,而且不同程度看轻他们、怀疑他们,他曾经轻微地嘲讽徐悲鸿,对青年林风眠个展的邀请漠然回避。如他一贯地藐视权威,他乐意和贫穷、无名的左翼小家伙玩耍,却疏远那些在当时极富专业声誉的新派艺术家,鲁迅独具之眼,他所注意的小青年如果陶源庆、司徒乔、林清真、陈源桥、林慕诚等等,日后都被证明是民国年间无可替代的杰出者,不逊于当时的名家,总之抱持世界主义观念的鲁迅在情感上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他从不相信从西洋回来的人,乐意看重本土的无名艺术家,在知识层面鲁迅却不为意气所左右,早在日本学期,鲁迅就通读当时可能读的西洋文学史,在他早年的文言史论中具备异常开阔的世界性眼界,并给出准确的见解,行诸于美文,是迄今难以超越的一流文艺启蒙。

  二、三十年代直到去世,鲁迅每年购藏当时版本昂贵的西洋画册,期间编译了《近代美术史潮论》,鲁迅做学问向来谨言,晚年他应左翼的挑衅认真研读唯物史,同样见于上世纪初在西方展开的前卫艺术,立体派、野兽派和超现实主义均为他所瞩目,在三十年代鲁迅的视野与当时欧洲的实验艺术几乎是同步的,论信息与理智的制高点,在绘画上,他比留学归来的徐悲鸿、刘海粟一辈更了解西方正在发生什么,以及为什么发生,在他后期的杂文中,但凡说起西方的当代艺术,他与法国、俄国的新绘画居然不格,而没有因素,都是平视的、客观的,保持优美的,有所不知的姿态,并不过于褒扬也未轻率鞭笞,他所嘲笑的都是本土文艺人的浅薄之态,而在这种广阔的视野中,鲁迅从不滥用自己的声誉和影响,发表喧哗艺坛的弘论,从介绍西洋绘画的开初他就懂得在庞大的西洋美术总体关注选择个案,比如德国的柯勒惠支(Katie Kollwitz),比如波兰的梅菲尔德,比如英国的比亚茨莱,他像真正精通艺术的老派文人那样,从来只谈艺术家,只谈个案,考察鲁迅瞩目的绘画个案,同时构成鲁迅自己这一个案。

  (此处讲演被打断,主持人表示时间到。陈叔叔停止演讲~up主表示现场群情激昂~)

  (所有人讲演完毕后,互动时间观众提问表示希望陈丹青将未讲完的部分继续,丹青叔叔表示需要主持人同意~)

  主持人:还需要多长时间念完讲稿?

  陈丹青:我飞快地念。

  陈丹青:我没有找到我刚才停下的那一段,我尽量快,对不起。

  在广阔的视野中鲁迅从不滥用自己的声誉和影响,发表喧哗艺坛的弘论,他喜欢弄个案,考察鲁迅瞩目的绘画个案,同时构成鲁迅自己这一个案。在文学和思想上历来总是强调夸张鲁迅战斗的一面、决裂的一面、政治正确的一面,忽略他文学中闲适的一面、游戏的一面、颓废的一面,他选择的绘画个案正好印证鲁迅的阳性和阴性,印证鲁迅性格中丰富的基调,柯勒惠支是深沉的、悲剧的、浓黑色的,自觉归属无产阶级的。梅菲尔德是热烈的、神经质的、湎于阴郁的力量,倾向自我毁灭。而比亚茨莱是情色的、戏虐的、没落的、颓废的,属于“一战”前后欧洲资产阶级文明,在鲁迅偏爱的中国艺术中秦汉的石像、瓦当、铜镜、拓片质朴、高贵、凝练而大气是鲁迅趣味的一面,他与郑振铎反复甄选重金刊印的《北平笺谱》,清雅而矫饰,格局很小,气息很弱,诗书气很重,无以复加,是明末清末文玩工艺趋于烂熟的产物,又可见鲁迅私人趣味的另一面,他为《笺谱》写的序经典极了,简直是一部纸笔的设计史和刻印史,而在鲁迅所扶持的青年木刻家群中,鲁迅从未主张一律,竭力怂恿各种体制和风格,日后被称为革命战士的左翼木刻家有许多可喜的作品被遮没、被遗忘,同时被遮蔽、被抹杀的是鲁迅无比细腻,往来无爱的品位和教养,一位开中国现代文学的先驱,一位被尊为文化起始的大将,一位被毛泽东举为圣人的形象,这是我们被告知的鲁迅,可是看看鲁迅私藏的画册,看看他私藏的五十多位版画家,两千多幅木刻原作,还有大量请朋友在德国和苏俄买来的版画原作,看看他临死前尚且挂在墙头的西洋女裸体版画,就知道活的鲁迅比起那些吓人的高帽子多么可爱、丰富,多么懂得各种各样的艺术。

  民国新文艺转型时期,鲁迅顶顶难得的态度是他的现实感,这种现实感基于他自己能量的把握,也基于他对民国时期整体文艺生态的清醒认识,他在盛名之际几乎放弃短篇小说,他看清长篇小说的内在规律,从未轻率染指,他始终主张新闻学的首要功课是老老实实翻译经典,身体力行,联合同好,以日文、德文译介外国作品,虽然鲁迅从未去过西欧,亲眼瞻望文艺复兴的经典绘画,但是他以惊人的直觉,他知道在当时落后纷乱的中国,在美学渊源完全相异的文化之间,富贵而庞杂的油画艺术难以在当时的中国开花结果,他敏感到相对简易的木刻能够直接截取欧洲绘画的部分经验,这和他一开始就留心弱小民族的短篇适合诗法,言说本土的真实是一个道理。和“五四”一代许多激进的,沉醉于宏大命题,宏伟计划,喜欢大势声张的启蒙者不同,鲁迅向来姿态很低,动作审慎,对自己,对别人都要求从小型的、简易的事情做起,一步、一步来,他懂得那么多,可是每件事都认真、仔细做好了,只拿出来一点点,以我的揣度,鲁迅推崇木刻除了品位的偏爱,除了前卫的激情,还有更深的他没有说出的理由,这理由基于他对中国的深刻的观察,就像他对欧美议会式的现政文化,能否移植中国从来抱有怀疑,他对西洋绘画,包括那些形制庞大的欧美文艺能否在中国生根,能否契合中国也向来怀疑,但是他并未公开地、武断地表达这个怀疑,在他某些偏于乐观的五四式的,被后来的现实证明为虚妄的政治想象中,苏联曾经是他的参照和希望,没有人在鲁迅的年代超越这种希望,包括早期的胡适,可是在这些近于轻率的想象中,请注意不包括鲁迅对未来中国的文艺想象,出于非凡的文化自觉,鲁迅既不相信古代经典还能作为新时期文艺的资源,也从未以世界主义,以他一贯健康明朗的西画立场,乐观预言西洋艺术在中国的前景。我注意到即便鲁迅的怀疑主义遍及不同的领域,但是他对文艺,对文艺的西化十分审慎,他不忌讳政治判断,并曾经犯错,但在文艺问题上他仅仅轻派的嘲讽,却从不使自己的判断离谱、失据,他太懂艺术了,他不愿意自己犯错,除了的文艺的大众性,我们没有机会听到鲁迅做出文艺方向的大叙述,不是因为他忙,不是因为他瞩目于更大的是非,而是我以为正在他最熟稔,最能把握的文艺中,他深知什么是不可把握的,在他大量写给画家的私信中,他偶尔提醒这种不可把握的文化感,比如油画,他说:中国连美术馆也没有,不见真迹学油画,只是在摸黑弄堂。他欣赏木刻青年的成绩,但从未真的满意过,始终悬着高的标准,指出其中的幼稚和浅薄,他说到自己的小说《青年的木刻》只是看作小把戏,假定是在实验的过渡阶段,全过程没有半句狂妄的话,这不仅是谦虚,而是他真懂艺术。以鲁迅当年的声誉,各路人马谁不敬畏他,又想用他一用,可是只要涉及作品的质地,他就不肯苟且,我记得施蛰存回忆鲁迅请他刊印一位苏联文艺家的铜版画肖像,光光是校样鲁迅挑剔又挑剔,以至反复四次,最后勉强同意,弄得年轻的施蛰存非常烦。鲁迅自费印刷的版画集精美、雅致,至今也没有哪个版本可以相比,而他为介绍和销售书写的广告文字,全是再平实不过的话,半点儿不肯吹牛。七、八十年过去了,西洋绘画、雕塑、音乐、舞蹈、戏剧、电影在中国有了为数可观的专业、学院和机构,培养好几代人才,出现无数长篇小说,无数绘画,还有大量音乐、舞蹈、戏剧和电影创作,我们有无数理由说西洋艺术的移植远远超过民国初年的想象,不但在中国生根开花,而且大有成就,我毋庸置疑这份成绩单,评价这份成绩单是犯忌的事情。但我悬想鲁迅的标准,悬想他那些没有说出的话,悬想他对中国文艺异常冷静的不以为然和他介于讥笑和宽厚之间的那种无所谓,我原意和鲁迅一样保持沉默。

  姿态放得很低,要求举得很高,做事的人他非常看得起,做出来的事他很不满意,这是鲁迅的一贯,他评论文学,尤其是绘画的文字,其实很有限,但我异常珍惜他四两拨千斤随手撩拨的说法,非常江南,非常懂行,又刻薄、又厚道、又犀利、又很体贴,我不知道此后还有谁能像鲁迅那样书写文艺评论,好比他一开始就找到自己的小说语言,鲁迅留下的最漂亮的批评文字通俗平实,高贵富有见地,十二分精确,而且处处留有余地,在我们一代,朱光潜、宗白华是高不可及的美学权威,我试图通读他们的著作,不幸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可是比如关于朱光潜说陶渊明静穆,鲁迅在《“题未定”草》某一段做了千把字的回应,我读了不知多少遍,至今记得,而因此学会怎样审慎地判断,怎样探寻艺术各个不同的层面,他给柔石《二月》写的小序,他给木刻展览写的前言,他评述陶源庆的短文,他给小朋友的大量书信,充满散装的观点和智慧,是艺术家顶顶需要的良言,在过去百年文艺家中,鲁迅是罕见的一个人,从来不相信系统,却通达历史,从来不相信术语,却开口就咬住问题,他以一种伟大的业余感把握艺术,又像精通法术却可爱的诚实的装糊涂的人,至少我本人在鲁迅的言说中所能学到的远远多于“五四”迄今所有著名文艺家、文论家的教义,但凡有所问题,有所见,我不会希望听到朱光潜、宗白华怎么想,不会试图在如今的专业美学家、史论家那里寻求解答,我总会想到鲁迅,并在他那些早已读过的散装的智慧中再次发现清晰的指点,所以最后我想说,鲁迅死后直到今天,中国的文艺界,文艺人再也没有,也不可能遇到一位像鲁迅那样清醒的旁观者,热情的介入者,精彩的议论者,并且居然是自己掏钱四处吆喝的赞助者。

  据我所知,一个文人和一群画家的关系,和一段艺术史的关系,如鲁迅和木刻家那样的交谊,那样的美谈,此前的中国没有过,此后的中国也没有了,我们知道十九世纪的法国波德莱尔和马奈,左拉和塞尚以及印象派画家有过珍贵的关系,十九世纪的俄国别根斯基、斯塔索夫和文艺家、艺术家也有过珍贵的关系,托尔斯泰和列宾的关系形同父兄,二十世纪上半毕加索和阿波里奈尔的关系和斯达克的关系和阿拉贡的关系,杜尚和超现实主义文学同仁的关系也都是美谈,“二战”之后资本主义文化市场逐渐冲淡了这种关系,而冷战之后的苏联和中国则因为无所不在的政治毒药和傲慢无情的权利网络,销毁了所有艺术家之间真诚美好的关系,集体屈服,出卖、苟且成为文艺家的常态,到现在只是集体性的机会主义、犬儒主义,彼此冷漠,彼此妒忌,顶多彼此客客气气,这个时候民国年间鲁迅和一群小家伙的关系就成了新中国文艺唯一的传奇,鲁迅太时代化了,他要是活转了,以他的热心肠怎么来跟大家来往,以他那点儿学历,我猜他连一份结业证书都没有,他来给艺术研究院看门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能结交我们这些共和国的文艺教授和文艺学者,或者带着博士头衔的艺术家,我猜在今日的中国,鲁迅只能走开去和艺术没有关系,以上就是我要说的话,请文化部的小老爷们仔细审查,题目应该改一改不是“鲁迅和艺术”,而是“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谢谢。

  周令飞:我来说两句,丹青兄,这么长的文章确实花了很多的精神,因为刚才看到你有些不愉快,我必须要澄清,首先我们这个大会在十月中旬的时候就发了一个函,请大家把大纲或讲稿交过来,是有这么一个过程,您刚才提到文化部的女同志打电话给您,其实是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是我们鲁迅文化发展中心的小高她打电话给你的,所以我们在座今天的会议手册也是把大家的题目要印上去,所以为了把这个会议开得更精彩,可能各个方面都希望准备得好一些,把会议开得和别的论坛不太一样,所以这里面是一个误会,我再次作为说明。

  陈丹青:谢谢你,很多同行会很难堪,但我觉得我没有误会或者我希望它是一个误会。

【一个跟帖:

陈丹青对时代的牢骚、议论另说。

  他对鲁迅的评价是准确的。我最近重新翻检鲁迅全集,老在想一个问题,当年鲁迅何以能在四十来岁,死前仅仅十几年前,突然成名,而且成了大名。原因就是鲁迅作品的出现,回答了当时白话文、现代汉语的文学作品萌蘖时期的一个关键问题。他的作品,给人的感觉就是“正”,就是几千年古汉语文言文文章突然死亡之后,他的文字以白话文形式和欧化形式接续了汉语正统。他的文字一出现,大家伙的心里就感觉事情Click一声到位了。我胸中几乎都能复制出当时的这种感受和情绪。这就是他突然暴成大名的原因。鲁迅是个天才,是大自然为中国人产生的一架装置,使命就是接续汉语的古今统绪。

  至于说鲁迅又愤世嫉俗,又刻薄阴鸷,又对中国文化持尖锐批评态度,那只是碰巧了,只是与他是个天才的事实碰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