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味儿(张九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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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味儿
张九韶
只知道太阳是红红的圆,只知道太阳是圆圆的红,不知道太阳啥味道……
1953年考初中似乎比现在考大学还难。我只有12岁居然考中,在家乡一带传为美谈,赢得很大荣耀。在班级我年龄最小且成绩优良,备受师长的喜爱。可一入冬,意料不到竟出了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大概晚上多喝了水,夜里管不住“水龙头”尿了铺。我懊丧极了,像我这样被重重宠爱包围的孩子有着很重的虚荣,拿出去晒实在难以承受同学们的耻笑。我下定决心,宁愿花几夜功夫用热身子暖干,也要守住这个秘密。待旁边的同学起床后我才磨磨蹭蹭起来叠被子,把强烈的自尊和尿的腥臊全裹进里面。
这天冬阳灿灿,我的心却一直彤去密布。光身子暖冰冷的湿被窝毕竟不是好滋味,临睡时,我只好“大义”赴难,赤条条往被筒钻。哇,奇怪,出乎意料地睻腾腾暖烘烘!一股带点焦糊气息的特殊香味强劲地扑入鼻孔,混着些残余的腥臊反而添了些亲切和温馨。我猛地连头钻进去,贪婪地吮吸这亲切这温馨这暖烘烘的焦糊香的太阳味儿。
忽然想起,糟糕,这下大家不就知道了吗?立即有了阿Q的毡帽被人掀掉的悲哀,很怪晒被人的多事。
事后却没有任何人提及,仿佛“水龙头”始终尽职尽责从未出过差错。正当我惴惴的心开始平静下来时,一件倒楣的事又不期而至。
我端着糖瓷缸去打水,没留神碰到了炉边一个竹壳暖瓶。砰的一声响把我吓坏了,便喊:“我是谁的暖瓶,叫我碰碎了。”周围没有一个人,烧水工人也不在。我犹豫了一下,便逃也似的走开。在当时我的故乡,没有一家有这玩艺儿。至于掰着指头数全村有几只暖瓶搞忆苦思甜,那又是以后两年的事。所以在一个贫苦孩子眼里,一只竹壳暖瓶是很贵重的奢侈品,事实上也相当我半月的饭费。使暖瓶的只有老师,我担心总有一天会找到头上。一天天过去,仿佛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但我的内心却搅得不得安宁,便到班主任那里去“自首”。我一边抖抖索索取下口袋的别针,从里面掏出怀卷浸满寡母血汗的零碎钱,一边嗫嗫嚅嚅地承认过失。
班主任是个古板严肃的老头儿,却噗地笑了,笑出了平时难得见的慈祥:“都怨我放的不是地方,这不怪你。我去打水水没开,便顺手放在炉边。幸亏没有灌开水,如果烫着你我才‘罪大恶极’。你用不着赔钱,你看,这瓶胆不是已经换过了吗?来,喝杯水!”
我没想是班主任的瓶,更没料到他会采取这种宽容的态度。我是准备了挨剋的心理来的,而他反倒作自我批评。我颤抖的双手捧着滚烫的玻璃杯,一束美丽的阳光泡在纯净的水里闪着水晶般耀眼的光泽。这水好甜好甜,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甜的水,莫非这也是太阳浸出的味儿?我于是闻到了一股亲切温馨的焦糊香,我差不多猜到了谁是晒被人。刚刚发现的一颗伟大的爱心是我判断的可靠依据。
“老师,您给我晒过被子吧?”
“你为什么不自己拿出来晒呀?其实,夜遗症和伤风感冒一样只是一种病症,算不得丢人。当然,我了解你自尊心特强,被子是晒在我的小院里,你的同学都不知道。”
我激动得无语凝咽。我把那杯甜甜的“阳光”咕咕咚咚喝完,弄不清那里面有没有我的泪。
从此以后,那日日升起的太阳都让我复习着同一个故事,想着同一个人。数十年日升日落的人生,我一直用心品味那甜甜的和焦糊香的太阳味儿……
【赏析】
《太阳味儿》这篇散文,虽只有千余字却如一泓清澈透亮的山间泉水,流淌出一股至真至美的师生情意。洋溢着一片温馨醉人的爱的芬芳,流过我们的心田,使我们受到一次崇高的爱的洗礼。
文章主要抓住了两件事写出了学生时代的生活细节。一件是“尿床事件”,一件是暖水瓶事件,对于初中生来说,“尊严”是非常重要的,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有时会被看得比生命更珍贵的,他们尽力地维护它,尽力地使它免受攻击和损害。但,我们有的老师却恰恰没有做到这一点,粗暴地撕去了他们的尊严的面纱,无情地打掉他们的自尊。还有的老师,极尽讽刺、挖苦、打击之能事,使一个个幼小、诚挚的心灵受到戕害。我们不时会听到一个个幼小的心灵在哭泣。而在这篇《太阳味儿》中我们感受到的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师。他是一位善良的长者,他深知学生的难处,他深深地理解学生的心,他尽力地维护了一的尊严。他小心翼翼地没有触动学生那根绷紧的神经。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学生的生活。那尿床后的窘迫,以及意外地发现湿被已被人晒干后的喜悦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矛盾心理,在老师的宽容、理解和慈爱面前的无语凝咽的激动,没有亲身经历是无法写出的。同时,这位老师也是极其心细的,他发现了学生的“丑事”,没有大事渲染,而是默默地将它晒干,这才使学生用心灵品味了“那甜甜的焦糊香的太阳味儿”。
“太阳味儿”这是一个绝妙的题目,也是一个绝妙的主题。它是一种具象化了的独特的情感――只有亲身沐浴太阳光辉的小草,才能最深刻、最真切地体味出这种至深至浓的情感。那亲切温馨的暖烘烘的焦糊香的太阳味,作者岂止是通过嗅觉感受到的?这是一种只有用心灵才能真正体味到的老师的一片深情厚爱。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为人师者的心细与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