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信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1:52:23
第二信笺
文/消失宾妮

   不仿作信笺,我便说不出话来。你需原谅我,原谅不以此态便无法书写。我向来只写小说,因为捏一个假造的故事再糅入一些真心更为安全,我藏在我画花的面具下,若非我首肯,你永远无法窥知我的面容。是,我只是无法敞开怀与你对谈。我恐惧所有人对我的理解,因为我知道无人能真正理解彼此。你我皆以文字为据,以为这笔笔公正是世间凭据,然而你的词句融入了你的人生你的理解,你的点撇横折未必是我心里的宝盖,你的弯钩或者成了我的半耳旁。谁知道呢?我们手拿蒙昧的依据,囫囵画出你以为的横折我以为的宝盖,但谁也说不准谁是楷模谁是无知。我们永远陌生,无法接近,用自我的思维去图解他人的世界,半斤八两,愚昧无知,但你原谅我哪怕明白此些无望也想尽力留下那些笔触,也许总有一人会循着我刻画的沟壑触摸到我佝偻的灵魂与骨骸。
  
    前几日,我离开长沙去三亚看海,后来辗转回北京。这过程晃晃悠悠辗转而过三个月,这些颠沛流离的终点,我才发觉自己已无归属。我的长沙城已不是我的,离开多年,连路也不认识几处,时常依着记忆走至一片荒芜,而我所依仗的过去正在一片坍塌的废墟里等待重建。除开说得一腔老掉,我与这城市日渐生疏,我就像是它蜕下的皮,丑陋干涩的一层轻薄,而它蜕变得如此富丽堂皇,棱角分明已逾越出我的记忆。你不知我的伤感,我握一支不出墨的笔,想依着记忆里的出走去看一片蔚蓝,于是去了三亚。你发现了是不是?我的路标总沿着记忆的拐弯埋下印记,我总奢望在流转百态的时间里找到永恒不变的东西,但很可惜。永恒不会是那块斑驳的墙砖,镶嵌在坚守我记忆的旧城墙里。
     这世界已将周遭翻新。

   而我始终活在过去里。

   我没有望见我所希望的故城,或是我记忆里被染得发亮的碧蓝色海水。那城市始终让我错觉自己是过客,我行至此地是为了终有一日要提着行囊离去,我并非为了融入它,而是为了享受它。但我从未期盼要将大把的钱浪掷在虚无的导游吆喝声与沿街熟套的叫卖里,我多么希望我只是默默地走进一间平房,在炊烟里支起我的板凳坐在这座城市市井俗套的一角,而我碗口腾空的热气也将随着别户的炊烟一同消散在橙色的、开阔的傍晚,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但这座城市留给我的只是海鲜们坚硬的躯壳。

   那些漂亮的贝类有柔软的身体与不易破碎的外衣,那么累赘地将自己所剩无几的柔软藏得严严实实。我找人剥离了它们,在姜蒜葱辣的翻炒中将那些柔嫩烘焙成菜,每吃一口都像是在啃噬自己,它们味如我深藏在心的温柔,在烈火之后蜷缩起自己仅有的余孽,但那些假作的坚硬也只是换来越加爽口的味美。这结局多么讽刺。我亲爱的我,我的傻、我的不甘与胆怯,哪怕你再如何抵制这世界的侵蚀,你仍然会成为他人嘴里混着唾沫的食糜,或者有人会热爱你矫情的清脆,也或者有人会唾弃你的懦弱不甘食之无味,且,弃不可惜。


   多像是我的境遇。


   我写那么多,勾勒那么多坚硬的外壳,只为藏那一小块温存与共。我甚至忘了自己的起因经过,直赴这结果。我只是枚本末倒置的螺。眷恋而又畏惧这浮沉不由己的海,把自己封存在固执的城池里。那盔甲是我的护卫,亦是我的禁锢。我不知如何与你对谈;不知如何将我的柔弱无能从刚硬的躯壳里全盘托出,交付于你;不知如何能遇见一个能使我轻装上阵、知我如己的对象,恰如,我一直谎称存在的“你”。

   我不知。
这夜如此静谧,像是我等待的那班黎明时分的飞机。我总买到一张便宜的机票,它迫使我在无人清醒的清晨拖着行李箱离开每一座我稍作停留的城市。唯有此刻,待恰如跳蚤般啃噬城市血肉的人们都已安睡,这城市才会露出自己真正的面孔。每一座城市都是一阵孤傲的晨雾,有的缱绻旖旎与海浪耳鬓厮磨,有的却背依青山刚硬地僵持着。

   像是一只一只老灵魂。

   这些年,我悉数回到我过去曾抵临的城市,想接着记忆的断点回到我与记忆最接近的地方。我曾走过那么多堂皇城市,年幼时独自跟随旅行团,而今自己行走,二十岁之前走过的每一座城市都只有我浅浅的记忆,二十岁之后我逐渐重复回归我曾停驻的城市,却发现所有的回忆都已被时光篡改。在悉数朝前奔腾而去的洪流里,我只不过铸造出一只封闭自己的狭隘的壳。用来盛放我多年不变的那一小块柔软,或是抵御那些狂风浪潮的吞没。但这有何用?即便我仍是我,但回忆之中任意的细枝末节都已刺破厚厚的茧囊,乐此不疲地生长出庞然而陌生的高楼刺尖。


   我只想写寥寥数句给我假想中的“坚守”,给现在这一分一秒里残存的“自我”,我每打出更多的一个字,时间越将乘虚而入,而我与你的联系将更为薄弱无力,我们也将越来越远。我自回忆的城市里兜转一圈,只发现关于过去,我曾以为我拥有的,其实我从未拥有过。回忆像是自我催眠的幻觉,是自己精心编纂的谎言,也像是我一直谎称存在的“你”。我写这封信,也许是试图在分秒间将自己厚重的壳抛弃,放出那任人鱼肉的灵魂。这短暂的酣畅或许换来猎人的捕食,也或许换来一个微妙的“你”。但,谁知道呢?我只数三秒,三、二、一,消止。尔后,我仍然是我本末倒置的螺,而你仍是你。


   是否有朝一日我会遇见与我相同的人,一如我谎称存在的“你”?“你”沉默地等我甘愿地探出头,或者他会因为我的固执而扭头而去——我知道他会,就像所有迫不及待交相耸立而起的城市,他们如此忙碌,不会甘愿为自我的意识短暂停留,他们要互相追赶彼此虚浮的脚步,直至终有一日的辉煌,或坍塌,为止。

   所以我也不愿期待。

   因为我既已躲藏在这冰冷的躯壳中,又如何奢望他人能再再三三向我嘘寒问暖?


   这信笺听起来何其傻。

   像是我在路边自言自语,等一个直觉知情的不知情人因为那一瞬的灵犀,错觉彼此有相同的境遇,从而停下来听我说一遍满腹牢骚的真心话语。但满篇的回忆被阳光打散之后,我们彼此心领神会地望一眼对方的面孔,便知道我们仍是路过彼此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