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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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古登州
  秦始皇一意寻找的三仙山叫“方丈、瀛洲、蓬莱”。后来人只把“蓬莱”用来指代仙境。古登州的府置被命名为“蓬莱”,后来成了一个县,再后来又成了一个市。它与所谓的“金黄县”紧紧相邻,当年的登州府衙就设在两县交界处。实际上这两个县许多时候是合而为一的,它们地形地貌相似,民间风俗口音也无不同一。一个“金”字就说透了一方土地的富庶,比如这里紧靠大海,占尽了大海之宜,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古代这里并不产黄金,邻近的招远市才盛产黄金,至今仍旧是全国第一金都。从历史上看,登州没有发生过特别大的天灾,日子还算祥和安逸,因为紧靠仙气缥缈的大海,有名的海市蜃楼就常常在这一带发生。终于,在八十年代中期发生的一次海市蜃楼,被一个电视台记者拍成了片子,从此神仙的演绎不再仅仅止于口头了,就此留下了永远的踪影。
  有人猜测这里离海中的三仙山最近,出门找神仙方便,所以也就获得了“蓬莱”的命名。传说中的八仙最初就是从这里过海的,他们当年停留歇息的地方如今成了一座天下闻名的楼阁,叫蓬莱阁。站在阁上,面对的就是滔滔大海,它的光色可以在短时间内不停地变化,有时碧波万里,清晰得一直能望见很远处的海岛,只见它们隐隐约约在海中排成了长练,像一些散落在水中的村庄。最近最大的一个叫长岛,这是海边人最早登上去实地勘察过的一个地方。长岛很快有了移民,几百年过去,如今这个最大的岛屿也变成了一座繁荣的县城,城里人的口音与登州人完全一样,风俗也一样。这些最早的移民在当年一定做过神仙梦,只是定居下来之后,就要慢慢回到现实中了。
  登州一带是齐国灭亡莱国之前,莱国的一个重要地区,可以称为它的心脏。如果考古学家所说的归城故城真的是莱国东迁的都城的话,那么古登州的前身与一国都邑也就近在咫尺了。中国最早的炼铁术、丝绸纺织,还有水稻的栽种,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个小小的海中犄角竟然是中国工农业现代化的一个摇篮,真是不可思议。如果当年的齐国未将这里纳入自己的版图,那么也就不会有令天下目瞪口呆的繁华了。如果硬要做一个比喻,可以这样说:当时其它地方的人进了一次临淄城,就好比今天第三世界的人去了一趟曼哈顿。而支撑这超级繁荣的,主要是古登州地区。
  登州的确是个人神交会的地方,稀奇古怪的传说和事迹很多,谈论神仙术和长生不老的人很多,所以就成了方士们的大本营,成了道家的胜地。有人甚至说这里至今还有不少仙人混迹民间,当然可视为无稽之谈。传说中长生不老的人有名有姓,籍贯清楚,而且什么人曾经见过、正在干什么营生等等都有。传说这些人都是因为无意间吃了一种长生不老的东西,也就永远留在了世上;而且这样的结果也并不让他们愉快,因为人生不易,长寿也有长寿的烦恼。这里地处富庶之乡,历史上出过一些富甲天下的豪门大户,所以一代代积累的稀罕宝物时有出世。至今这里民间收藏的名贵字画、珠宝之类都声名远播,是四处搜罗古物的人最常光顾之地。传说莱国最好的宝剑前些年曾在这里一显真形,只可惜昙花一现,很快就隐匿不见了。
  不止一出戏是关于古登州的。但最好看最好听的,还是程派名剧《锁麟囊》。这出戏是程砚秋请翁偶虹先生根据民间流传的一个真实故事改编的,这之前已经有人演绎过。戏中说古登州一个姓薛的大户,女儿在出嫁途中遇上了大雨,在春秋亭避雨时认识了另一位出嫁的女子,这女子一贫如洗,哭得可怜,大户的女儿就顺手将盛满宝物的锁麟囊赠给了她。受赠的贫苦女子嫁到了莱州,它与登州邻界,就在西边不远。几年后登州发大水,姓薛的大户被冲得家破人亡,当年千般娇贵的薛湘灵一路流浪讨要到了莱州,幸运地被当地姓卢的豪门搭救。想不到这个豪门的女主人就是春秋亭里接受厚赠的人。于是两位夫人结成了金兰之好。 如果没有那次相赠,莱州的卢家就没有后来的发达。那不是一般的赠与,而是大到了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看囊里装多少珍宝啊,它们“光华灿烂”:夜明珠、紫金簪、赤金链、八宝钗钏等,价值百万,足以保证受赠人半生衣食无忧。这个故事太离奇了,可是发生在古登州却让人不能不信。因为这里的确是产生豪门和豪举的土壤。姓薛的大户娇女心生怜悯,而后挥手就是百万,可见她的豪迈和阔绰。接受的人惊慌不已,相赠的人却轻松自如,就像压根没有发生什么似的。这个故事吸引了那么多人的好奇心,让一代代击节叹赏,这除了故事本身的魅力,也还有程派艺术的美妙。
  《锁麟囊》作为写古登州的代表性表演艺术,隐隐囊括了地方文化的神韵,植根深长,这需要细细品味才行。它有东方的水气,有神仙气,有古登州的华丽和富贵气。正是这种气质,在齐国最强盛时期的临淄城占据了统领地位;但是随着齐国的衰落,它也就渐渐化为了骄奢淫逸的腐败气。总之任何一种艺术的来源都可能是复杂久远的,比如看一条河,我们看到的只是它下游的大水,却不可能一口气追溯到远处的山峦里,而那里边才是它的发源地。
  
  安静的力量
  
  传说中的八个神仙开悟得道以后,由蓬莱一带驾云过海,往三仙山飘然而去了。这个故事其实就来自齐国人最高的生存理想,即早日做个神仙。修炼和思悟,迷恋丹丸,并最终得以成功,超凡脱俗,可以移民到神仙界里去,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这和徐福当时游说秦始皇的口径是一致的,徐福自己半是幻想半是现实地实践了几次,最后真的率领一支浩大的船队驶入了茫茫大洋,再也没有回来。
  胶东以至于海内许多地方,至今还能找到一些高人静修之地。这些地方有的是有名的观和寺,有的是深山僻处,有的直接就是洞穴。莱国古地的遗风一直流传至今,直到现在,保留在民间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修持,关于修身养性,私下传递各种秘方以及喜好膏丸丹散的,仍大有人在。七十年代的农村赤脚医生制度,就曾经和这样的传统在一定程度上结合起来,于是那时随处可见一根银针一把草的简陋,与一些深奥奇妙的修炼方法兼施并用。有时神汉巫婆同时也是赤脚医生;乡村里的太极推手、武功师,这类人随处可遇。在集市上,貌不惊人的卖菜老农很可能就身怀绝技,一时兴起,能够于静默片刻之后,当众挥臂断石。
  莱国大地上曾经遍布民间的禅房,当然这是隐姓埋名的,是人们相信和实践安静修身之所。许多人都懂得,只有安静下来,内在的力量才会一点点集聚和滋生出来,这犹如沙坑滋水,在缓缓无声间充盈。有人忙碌一天之后,于空闲里盘腿坐在炕上,双眼微眯,两手抚膝,让气息徐缓漫长起来。这种情形是常见的,至今也是如此,已经成为他们平息劳累的一种方法,一种习惯的姿态。由于莱国人于两千多年前频繁移民东海,所以日本韩国等地区,那里盘腿而坐的人与胶东一样多,而且诸多风俗气质也极为相似。
  安静的方式及其焕发力量的功能,是齐国东部方士们发现和传布的。这种方式又与后来的佛教禅事融合起来,二者嫁接得天衣无缝。安静作为一种文化,已经极大地影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和行为方式,还有各种艺术。能够安静下来的人,通常被视为极有力量、起码是潜藏了某种大能量的人,这种人或者体能过人,或者思想过人。
  古人的茶道、围棋、抚琴,都以安静功课为根柢,传递出一种深长的静思意味。直到现在,如果能遇到一个自然深入的老者,看他品茶下棋,或者听他弹琴,会发现流露在外边的表演招式几乎没有,而给人流畅舒服的感觉,十分熨帖。这种生活举止甚是雅致,同时又很朴素,一点做作都没有。就连武术也是如此,凌厉的肢体动作都是配合呼吸,在沉静的气息间隙里有节奏地展开,如果在这些动静结合上稍有紊乱,也就全糟了。
  大诗人杜甫有一篇名作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写的就是观看名家弟子的一场剑舞。大舞蹈家公孙大娘是唐玄宗时代的宫廷艺人,最擅长舞剑,舞的时候要穿严整的军服。她舞技精绝,令人叹为观止。杜甫说当年的草书大家张旭,就是观看公孙大娘的舞剑才发生了顿悟,从而使自己的草书大有长进。“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没有什么语言比大诗人的文字更为出神入化的了,四句,即留下无限的想象,其情其景会因读者的不同而演幻,以至于无穷。文字或者夸张,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抵达那种实感和认识,说到底还是一种朴素的表达。他说她闪烁的宝剑就像英雄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矫健的身姿就像驾着飞龙在天上翱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从极度的暴怒狂野,到一瞬间清水凝止的安谧,是何等的节奏、何等的动与静。这期间必然配合了舞者的呼吸,表现了她超绝的功力和一颗沉稳的心。
  安静是浮躁的对立,而浮躁来自追逐的欲望。安静是生命的力量,也是生命的艺术。生长于这种文化土壤的完美,骨子里是安静的。比如说京剧,尽管有震天的锣鼓,它给人的综合感觉仍旧也还是安静。戏中人的体态韵律、念白以及音乐,都给人这种静远超脱的享受。中国的古诗和美文,也无不如此。无论是台上戏文的念唱或供案头枕边阅读的文字,都留下了或隐或显的气口,这些气口就是为呼吸准备的,是艺术创造者沉潜的痕迹。这时的安静会化为无所不在的东西,从舞台人物的一招一式、从唱词和音乐,也从文字间透露出来。
  西方的艺术暂时还不好说。但东方的艺术确是这样的。总的趋势是静,不仅是戏剧和诗文,更有绘画和书法,其中的上品莫不有安静的气质。吵吵闹闹的往往是一些更通俗的艺术,但即便是这样逗乐打趣的伎艺,做到了极致,也会给人一种安静感。
  古人举大事之前往往要有一个仪式,就是沐浴更衣,焚香独守。这无非是使自己处于一个相对超然的空间,以摆脱世俗之忧,求得一种沉潜,即是为了一个安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取力量,一种内在的力量,而不是虚浮的力量。有了这样的力量,定在一个地方可以牢实不倚,移动出走也会步步踏实。可见,一种自觉不自觉的禅性,就这样贯彻在许多人的日常生活当中,以至于化为莱国人的习俗,流传很广,直到现在,胶东地方也还能够看到这种情形。
  
  一些不严肃的人
  
  古代很出了一些滑稽人物,就因为他们太有趣,所以那些事迹书上记了很多。这其中最有名的大概要算淳于髡和东方朔了,他们都是齐国人:淳于髡大概是东莱人,东方朔则是齐国西北部沿海人。总之他们是海风吹拂下的宽袍大袖的人物,行为有些吊儿郎当,不太中规中矩。他们好像不太正经说话,谈问题好做比喻,听起来没有那么严密的逻辑,动不动就是“我听说”如何如何。这样所谈的未必真实有据,可以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同时又不必负有具体实证的责任,给自己说话办事留下了许多方便。他们的谈吐当然也有强大的内在逻辑,只不过听起来看起来随随便便、甚至是嘻皮笑脸罢了。
  这些人面对有权势的国君之类,要施展自己的抱负、施加自己的影响,非要具备致命的说服力才行。这方面他们与鲁国的孔子及弟子就差别很大了。孔子也是很幽默的人,因为高智商的人往往内心世界极为丰富,他们肯定是多趣而不枯燥的人。但孔子毕竟是极其讲究礼法的,在许多情况下庙堂规范还是要遵守。关于他曾有过很有名的一句话,即“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虽然并非不苟言笑的人,但从记载上看,他在国君面前礼节周备,算是言行有度的人,没留下什么过分惊悚骇世之言,也没什么滑稽可笑的地方。
  而齐国的淳于髡和东方朔之类,大有夷人的野性气,大概保留了不少海边“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的味道。淳于髡动不动就打比喻,不开玩笑不说话,被后世喻为滑稽大师。其实他在以最生动的语言方式来说服别人,阐明事理,在语言上技高一筹,有时比干巴巴的讲理还要有效有力得多。他对主持齐国政务的宰相邹忌说过极有趣的一些话,如:“将猪油抹在棘木的车轴上,是为了使它灵活转动,但是,如果车轴的穿孔是方的,抹多少猪油也无法转动。”再比如:“狐狸皮的袍子尽管破了,但是不能用黄狗的皮来补吧?”这里既用植物又用动物做比,讲的即是进谏和用人的深刻道理,使邹忌大为钦佩。齐国要打魏国,淳于髡对齐王说:齐和魏,一个是天下跑得最快的狗,一个是海内最狡滑的兔子。可是狗和兔子绕着山跑了三圈,翻过山又来回五次,最后都疲惫到了极点,累死了,一个农夫过来就装到了自己的囊中。他说现在,等在一旁的秦国和楚国就是这样的农夫,他们正等着捡死狗死兔子呢。这样一比,齐王也就害怕了,立刻停止了伐魏。 东方朔在大臣和君王面前常常也是巧话连篇,令人捧腹,像一个喜剧演员。他就不像淳于髡那么幸运了,只成为权势的花边与点缀,朝中有人甚至将其看成一个弄臣。这给他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悲哀。不严肃的人有了两种结果,一个是显,一个是沦。后世的传说中,郁郁不得志的东方朔滑稽依旧,最后干脆变成了神仙,归入了虚无缥缈之中。在民间,他竟然成为相声表演艺术的鼻祖,还成为四处讨要的丐帮的神圣。
  齐国方士们谈天说地的语言风格的确影响了很久,波及和渗透到了文化政治及日常生活中,以至于形成了某种地域性格。徐福如果没有超人的想象力和游说力,怎么会带走一支庞大的船队,从秦王眼皮底下溜走呢?至今在半岛地区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莱州人的鬼,黄县人的嘴,蓬莱人的腿。”说的就是莱国最有代表性的地域特征:“鬼”是指心智,“嘴”是指能言善辩,“腿”是指勤于奔走。可见有了这三项,再大的事业也能成功。从心智、说服力到行动的果决和勇气看,莱夷地区即齐国东部的人确是高人一等,这种特征竟然从古至今一直保持下来。
  胶东人这样形容能说会道的人:死人都能说得活。的确,在一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同时又不断喻之以利、亦庄亦谐的海边说客面前,能够抵挡得住、一直不为所动的人真的很少。据记载,民国时期曾出过一个笑话,其主角就是一个老黄县人。这个人姓梁,不知为什么忽发奇想,想在当政高层走上一遭,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据说这不过是一个稍稍识文断字的老农,其貌不扬,矮小且有点罗锅,却能搅起不少的波澜。他通过地方官吏上达一个宏愿,说要献出自己的万贯家财用来抵抗外侮,言之凿凿,终于层层感动,最后真的被国民政府请到京里,从部长到最高执政皆出面接见叙谈,正经款待了一番。结果当然不过是老农的一个玩笑而已。他虽然来自一个富足的地方,自己却实在是一个穷人。
  这个真实的故事不仅是一出闹剧,其中也蕴藏了发人深省的意趣。有人以此嘲笑当局的愚蠢,却忘记和忽略了两个最大的要素:一是古莱国地方自古诡谲,常出产一些不严肃的人,这些人有非同一般的想象力和言说力,并非一般人士所能抵御;二是古登州地区豪富辈出,他们当中富可敌国的望族绝不罕见。正是因为如上两条,那些经多见广的衙门和政要才会从头至尾配合这场荒唐的演出。
   齐国人淳于髡和东方朔,还有晏婴,都是风趣多智的代表人物。他们对待经国大业和有为的国君,虽然使用的是颇为滑稽的劝喻方式,但骨子里却是士人的忠信,是言必信行必果的风度品格。而对待暴君的绝望,他们的表现往往一如徐福等方士们,会以过人的心智谋划一个骗局,先以卓越的言辞打动对手,再以大胆的行动付诸实施。几千年下来,齐国东部这种海天连接、海市蜃楼频频发生的奇特环境里,的确产生和孕育了一大批有奇才异能的人,他们的足迹遍布世界,哪里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哪里就会发生一些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