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之第2章:黑白碎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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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接手公司的第一件事是老唐在去北京后的第三天在电话里交待的。那时我正在学校上《组织行为学》的课程,手机突然开始在口袋里哆嗦。拿出来看到来电是老唐的,我就悄悄从教室后门退出来:“喂!”
“在上课么?这么久才接?”
“是啊!有事儿?”
“对于火炬计划的申报你熟不熟?”
“还好,以前帮公司做过两次。”
“是这样的,我们现在申请一笔贷款,可是遇到点阻力。信贷科长提示我们去立个项,这样便于他们操作。我大概还要一个星期左右才能回去,我想你能不能先张罗组织一下这件事?你是总助,有权调动公司资源的。”
我迟疑了一下,对于总共只去过公司三次的我来说,目前总助只是个虚衔。但是老唐说得很恳切,我又不好拒绝。正在我思忖的时候,老唐又说:“好了,我已经跟他们打了招呼了,你就辛苦一下,最近多回去公司那边。争取在我回来之前把这个项目计划书搞定!”稍停一下,他又说,“东楼,这笔贷款对公司很重要,我现在在北京正谈一个新项目,谈定之后,公司要扩张、招人、搬迁……”
“好了,我知道了!我尽力而为就是!”我坚决地回答了他。
老唐在电话那边笑了。之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听到他的这种笑声。这种笑声曾经通向天堂,也曾经沦陷地狱。
接下来的时间我开始张罗这个项目计划书的撰写,不出我的所料,所有的人对这件事的态度都让我寒心,都让我感到无助。
首先是技术部门对这件事的漠视。当时的石方和陶立群完全还是做技术出身的死脑筋,认为做这些事情都是不务正业,甚至觉得让他们提供这些技术资料是对他们的亵渎。石方态度还算好,只是透着冷淡,陶立群则干脆开始教育我,经常一个下午就这样被他耗掉了。财务部门感觉到忽然来的这个总助不过是个学生挂职,尽管老唐打了招呼,仍然心存疑虑,给我提供的数据漏洞百出,根本不能满足申报需要。
而行政部门则根本使唤不动,这时候我多少感觉到新官上任不久的凌吾笑里藏刀,在跟我较劲儿。我想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感觉我的到来似乎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威胁。于是在他的默许下,连装订打印这些基础的活儿都没人处理,负责录入的阿妍排版排得漫不经心,版面丑陋不堪。
最后初审的前一天,我在会议室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所有的人都冷着脸不出声,凌吾则在其中明刀暗箭齐发,趁机破坏:“萧总助,大家最近也都很辛苦。我们都知道唐总授权给你,可是这件事重要,大家手头的事情也重要啊!”转过头又说,“萧总助还年轻,发发脾气,大家别介意!”
我冷冷地看着他:“凌总,看来这件事情唐总应该授权给你。”
凌吾愣了一下,马上说,哪里哪里,我对科技口的东西完全不熟。
我冷笑了一声:“可是怎么调度人手,左右逢源,凌总可真是驾轻就熟。哪像我这么年轻不懂事,净干些得罪人的事情!”说完后,我摔门出去,头也不回。
吃过晚饭,我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老唐,告诉他我可没这个本事应付这些破事儿。电话接通后,老唐的声音疲惫不堪:“怎么样东楼,事情还顺利吧?我这边阻力重重,我连续三个晚上喝多了,一会儿还要去陪一个行长喝酒,这会儿猫在酒店里胃疼呢。”我原本一肚子的火顿时没了发泄的余地,沉默了一会儿,我告诉他一切顺利,明天一定可以按时交货,让他放心,并且让他千万注意身体。老唐在电话那头欣慰地笑了,说我们一起努力,这个坎儿一定过得去。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抽烟,思忖对策。最后我的倔劲儿又上来了,求人不如求己,你们不配合,我自己搞定!
96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广州南工的校园里,一个单薄的身影将背包甩上肩向外走去,义无反顾。那晚的星光很好,风也很大,身影的背后是一地的烟蒂。
07
从学校出来,我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公司。公司已经只剩下石方一个人在机房加班,对我的到来,他觉得有点诧异。
我跟他打了个招呼,向会议室走去。会议室里一片狼藉,还是我走时留下的一堆未整理的资料,看来凌吾是要彻底晾了我的工作。我深吸一口气,扔下手里的包,开始收拾残局。我将桌上的一堆垃圾统统扔进了碎纸机,看着它们被一条条碎掉,心里有一种自虐的快感。
石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会议室的门口,默默地抽着烟。我对他笑了笑,告诉他我准备在这里通宵了,拜托他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反锁,“如果可以的话,把你剩的烟也留给我。”
石方笑:“你不是不抽烟么?”我一边启动电脑,一边回答他:“不抽怕熬不过!”12点左右的时候,石方忙完了自己的事情,依约将半包烟放在会议桌上,反锁了大门离去。此时我已经将整个项目计划书的轮廓整理了出来,令我头痛的是那些技术指标的设置。我琢磨了一会儿,将剩下的市场分析和利润回馈指标计算完毕,空出技术这一块开始排版。这时我才发现,以我当时对计算机的熟悉程度,想排好版简直难如登天。
我看了看表,一点多了,心里大有一筹莫展的感觉。此刻,我忽然听到门锁有响动,心里顿觉毛骨悚然。我悄悄地向门口移过去,顺手抄起了一条报纸夹子,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门开了,厅里的灯也亮了,我看到石方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子走了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他也愣了一下,随即我们俩人一起大笑起来。石方一边放下袋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家里的门反锁了,进不去,干脆回来这里过夜。”我看到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条烟,几罐啤酒,还有两碗外卖的牛腩面,两袋花生,“饿不饿?过来吃点儿吧。”
我扔下手里的报夹子,走过去拽开一罐啤酒,“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大声说:“饿!饿得厉害啊!”
于是我们俩坐下来吃面,喝酒,聊天。三点多的时候,石方忽然问我:“计划书搞完了么?”我顿觉沮丧,他走过去电脑旁,浏览了一下,然后点了支烟,坐下来开始帮我填写技术指标这一栏。
凌晨六点左右的时候,我们排好了版,打印出来,我开始做最后的装订。石方打着呵欠说:“你小子够倔的!”我笑了笑:“你也很够朋友啊!”我们俩互相捶了一拳,倒在沙发上睡去。
天亮之后,我手机上的闹钟开始叫,我爬起身,到洗手间冲了冲脑袋,走出来收拾自己的包。石方睁开眼,我回头道:“我要赶回去上课呢!”石方点点头,“你去吧!剩下的事情我帮你搞定就是。”
推开门,清晨的空气清新无比,我深深吸了两口,跳上一辆出租车向学校方向驶去。
中午时分,石方给我电话:“材料已经送过去了!”
08
我的回忆又经常会扯回SUPERPAPER的一些往事,所以漩涡会纠结于SUPERPAPER与盛世软件之间难以剥离。在我看来,在盛世软件的前期,我就是一个从SUPERPAPER蜕变出来的过程。这个过程艰难而痛苦,现在回头看来虽然不值一哂,可在当时,确实折磨了我足有一年之久,以至于我在这个过程结束之后仍在低潮期时被再度波及。可见其杀伤力之大,影响力之深。
随着我的课程接近尾声,我在盛世软件的一切都开始进入序曲甚至高潮。
在参加公司的第一次乔迁庆典时,我跟石方已经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那次我们从别墅区搬至了天河,正式进入正规写字楼办公。虽然办公面积不过四百平方,但是已经初具规模。我也有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一周已有大半时间在公司做事。不但公司所有的人都熟悉了我,而且我也着手为公司招了近10名新员工。而凌吾也终于主动提出转做销售,退出了内部管理的舞台。
有天晚上加班,我和石方忙到九点多才收工。四月的广州,天气闷且潮湿,人显得极没有胃口。我非常想找个露天的地方喝啤酒,于是石方提议去西贡吃海鲜。
在这里我们又找到了共同的爱好,那就是吃刺身。其实我们对这东西的爱好大抵是因为对芥辣的疯狂喜爱。因为石方在蘸着混淆了大量芥辣的酱油吃醉虾的时候,极其满足地说,其实什么东西切片蘸着这玩意儿吃,都是美味。
由于说好了是我请客,这只禽兽又招手让服务员再拿一客三文鱼和象拔蚌刺身。我愤怒地看着他,也顺手让小姐多拿了两瓶啤酒。
为了表示对我的安抚,石方往嘴里塞了几片三文鱼后,一本正经地问起我为何当初从SUPERPAPER坚决离开。我大概喝得有点猛,加之又空腹没吃什么东西,脑子里有点晕眩。
面前的珠江被灯火映照得光彩照人,却又显得极不真实。我点了根烟趴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江对岸远处的灯火。记得贾总当年给我饯行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也是在水边,不过是湖边。
呵呵,当时的月亮。
09
我语焉不详地讲述了一些往事,心神恍惚。
石方笑眯眯地喝了口啤酒:“其实,我更关心的是你那个毛毛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大声地叫:“小姐!再拿两瓶啤酒!”
10
记忆似乎是碎片,似乎是流水,支离破碎,缓缓淌过,期待着了无痕迹。
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忙碌的广州,冰冷的写字楼里,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仿佛是两个世界。心里有着许多沉重的东西,却又无力悲伤,无法悲伤。
我现在敲击着键盘,看着过去的点点滴滴一点点出现在电脑的屏幕上,心里竟有着一种说不清是甜是酸,是温暖还是痛的感觉,更加不知道自己在痛些什么。
或者是不愿意明白自己在痛些什么。
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是会选择:逃避。
我一个人坐在国防大厦的一家潮菜酒楼最好的VIP房里抽烟。
公司有一名技术骨干在第一个项目结束后想要离职,因为他妻子的户口和工作无法解决,所以他准备到一家科研机构就职来换得一个户口指标。老唐和石方急得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