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如何救亡图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20:59:43
熊培云 资深媒体人
年少时爱看《霍元甲》,爱唱剧中粤语歌,最拉风者除了“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便是“开口叫吧,高声叫吧,这里是全国皆兵”。此时,毛泽东形象不再招展于旗帜,而流行于各式文化衫上的霍元甲(黄元申饰)头像渐渐成为代表中国力量的新图腾,让你觉得“分(昏)睡百年”后的中国好不威武!如果谁敢欺负中国,全中国人就像现在的大学生考公务员一样,都一起上了。
然而,待年岁渐长,对社会与人生有了些自己的了解,发现世界远非那么简单,“全民皆兵”的歌声更是显得过于浪漫。毕竟,生活于尘世的人们,无论天下承平,还是动荡岁月,都各有自己的当务之急。且不说现实中的“霍师傅”在“全民向钱看”的年代了断红尘,从此出家做了和尚,回望历史,直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中国也没有真正形成“全民皆兵”的局面。
至于古希腊的斯巴达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之“全民皆兵”,在人类历史上也是难得一见。当每个个体迫于军事共产主义而别无选择,只能争做手持利剑、不谈私利的公民;当国家因为唯一目标而被改造或者简化为一辆开足马力的战车,你又不得不承认,这片土地虽然不若从前那般“分(昏)睡百年”,但终将重新回到沉睡的年代。而且是集体沉睡,更大的危险自在其中。
事实上,早在当年率军北伐,遭遇“济南惨案”之时,蒋介石便已深知日本将是他一生的敌人。只可惜那时的中国,连年混战,民不聊生,旧潮未去,新潮未立,实在没有本钱和日本人拼,所以蒋介石便采取了“以空间换时间”的策略,希望能够一心搞建设,遇事能忍则忍,“小不忍乱大谋”。此“大谋”就是卧薪尝胆,积聚国力,以备他日再与日人一战。然而,如意算盘终落空,任凭你忍辱负重,日本的刺刀还是齐刷刷伸到了卢沟桥,伸到了夜上海,伸到了武汉,伸到了我们的村庄。
无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场没有准备好的战争。而且,不只是武器,还包括人。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谈起20世纪中国的抗日战争,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八年抗战”与“全民抗战”。“八年抗战”不假,至于“全民抗战”则需要大打问号了。蒋介石曾经说过,“中国持久抗战,其最后胜利之中心,不但不在南京,抑且不在都市,而实寄于全国之乡村与广大强固之民心。”但是,国民政府正面抗战所能动员的,更多是青年学生,至于农民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以我在本地寻得的资料,并翻检其他地方当年的历史,更多农民选择了不抵抗,至少是没有积极抵抗,而这方面逃避兵役便是最好的注脚。
除了外逃和花钱躲避兵役,当地老人还谈到其他三种办法:一是改变年龄,由于兵役年龄是在18—45岁,所以年纪大的改大,年纪小的改小;二是找个差事当,如情报员、科员、乡丁、保丁、区队长、文书、乡干、副官等等,这些一般还能免伕免税,拿工资;此外就是在学校混个毕业证,所以在国统区山里有个国民小学,里面挤了好几百人。据说真正的学生恐怕没有一半,很多人早就不是学生,他们名为读书实为“躲壮丁”。
这些农民之所以热衷于逃避兵役,未能积极抗日,至少有以下几点原因。
其一,麻木于兵祸。在某种意义上说,20世纪的中国,也算是“全国皆兵”的,但它说的是战乱,是“全国皆兵祸”之举世无双。自清末民初开始,先是军阀混战,接下来是“南兵打北兵”(北伐战争),然后是国共之间的混战(围剿与反围剿),直到日军大军压境,这片土地早已经打得千疮百孔,更别说此前太平军与清军之血战无数。如此混战局面,再有理想的政府恐怕也只能是勉力维持,而民众更是苟全性命于乱世。
从整体上说,农民对当兵没有好印象。一是农民自古重文轻武,向往和平,所谓“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二是虽然胡适等知识分子希望中国政府富国强兵,建立起“有兵的文化”,但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而被拉去当兵的人,没什么文化和背景,多是些生活中的失败者、铤而走险者。在军阀混战、党同伐异的时代,他们更像是私人武装,只知道冲锋陷阵,一旦不幸战死沙场,却不知道究竟为何牺牲。而被打得溃不成军的,又化作土匪,深入浅出,成群结队祸害百姓。从兵乱到匪乱,毕竟这都是些有枪又有组织的人,到哪里都可以胜过手无寸铁的涣散的一群。如时人所说,兵匪自是希望天下越乱越好,“譬如拾柴枝的人,为要给拾得盈握盈筐的柴枝,就惟恐天不打飓风,而为了飓风倒塌的屋宇,毁伤的人畜,他是不管的。”
而农民,注定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群。他们更习惯于在自己的小圈子承受人生的意义,更愿意花更多时间关心猪栏里的牲口,而不是谁来坐江山。你可以说这些人自私、短视、不求长进,但这确实是生活给予农民的经验,谁当皇帝都一样。除了让自己活下去,对其他事他们早已经无能为力。他们将所有不幸与痛苦委之于命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种宿命感同样被他们安置在国家之上。
其二,农民未能积极抗日,同样因为受制于贫困。如前所述,自然灾害、洋货倾销以及连年混战是农民走向贫困的主要原因。这里仅以养兵为例,看农民有多少负担。根据1929年的一份统计,当年全国兵员达220多万,军费开支占到全国支出的92%,而世界五大强国的合计兵员也不过206.6万。据估算,养活一个士兵每年要花费200元,而每个普通壮年人在家一年只需40元生活费,且不说他一年因为生产建设尚有收入,仅就消耗而言,一个士兵花去的费用相当于居家农民的五倍。如此穷兵黩武,于国于民焉有不穷之理?
抗战之初,有学生下乡动员农民,当后者从学生口中得知抗日“短则一二年,长则三五年”,第一反应却是“我们不被日本人打死,也要饿死了。”穷人有穷人的难处,他们今天捐了手里仅有的五毛钱,明早便没钱买盐了,他一天不上街卖菜,一家几口便活不下去。为此,他们逃避兵役和徭役,有的后来甚至会为了少量钱财为日本人卖命。如果被劝急了,农民便会反问,“我们这座山,几坵田,烂屋壳,也怕日本人抢去不成?”动荡的年代,对于许多农民来说,“救亡图存”不需要什么大道理,它首先是让自己活下去。
连绵不绝的兵祸,一望无际的贫困,暴力立等可取,正义下落不明,大家各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凡此种种,都是当年农民消极抗日的理由。结果是,“在许多壮烈的战役中,始终未闻有乡长或村长挺身而出率领村民死守乡土,或尽责协助军队维持秩序。因为这许多村老爷们,不早早溜之大吉便摇身一变已为道地汉奸”。
曾经研究过抗日的人也没忘对我叹息:当年日军在华北扫荡,常常是后面走着两百个日本鬼子,前面走着两千个中国鬼子,即通常说的“二鬼子”、“皇协军”。如果不是这样,中国的抗日战争哪里要打上八年?!
所以,在本地有关民间抗日的若干材料中,可以看到这样的故事:
之一:马口中房村人淦长世,年二十二岁,务农,身体魁梧,精通武术,1939年5月,有日军二人来村掳掠,淦乘其不备,持棍击毙一人,另一人持枪反击,淦中弹身亡。
之二:1942年,滩溪群众在滩溪桥下密埋炸药,向日驻军警备队诡称中国兵到达滩溪街,日军信以为真,集合20余人冲过木桥,踩发炸弹,三名日军炸得尸体横飞,余皆逃窜。
写下前面几节文字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美国电影《爱国者》里的一个镜头:义愤填膺的农夫马丁大叔(梅尔·吉普森饰),不顾安危冲进被英军点燃的自家房屋,找出一把斧头和几条枪,然后带上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子,去营救可能会被英军绞死的大儿子。几分钟前,当着众人的面,就在家门口,他的二儿子被残暴的英国军官射杀。
故事发生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这位父亲的名字叫本杰明·马丁。早年他曾经扛过枪,打过仗,深知战争的残酷无情。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可以解甲归田,生儿育女,过上和平常人一样的日子。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地,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大堆可爱的孩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马丁最大的兴趣是当一个木匠,可以为自己亲手做一把摇椅,将自己后半生放在上面慢慢摇,一直到老,而不是在写满刀光剑影的战马之上。正因为此,当美国人向英王乔治三世宣战,各州开始讨论是否应该征兵以抗击英军时,马丁十分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反战立场。理由很简单,他是一个有家庭的人。
在马丁看来,对于一个有家庭的人来说,爱国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因为少了谁这个家都不完整了。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战争一旦打响,最后战场将不是在前线,而是在每户人家的房前屋后。所以当有人说“宣战是为了反对的是英王的暴政”时,马丁立即反问,“我为什么要害怕三千英里以外的一个暴君,而不害怕一英里以外的三千个‘暴君’?”
马丁首先是一个爱家者,因为对家的这份热爱使他客观上成为一个为人称颂的爱国者。尽管曾经顾虑重重,当家园被毁,儿子被杀,马丁还是义无返顾地拿起了武器。从农夫到战士,变的只是身份,事实上马丁什么也没有变。无论是起先反战,还是在后来成为高举自由旗帜,带领美国人民冲锋陷阵的英雄,怯懦也罢,勇敢也罢,但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
在此意义上,所谓独立战争、卫国战争,归根到底都是保家战争。否则,你将很难理解今日中国,本是和平的年代,为什么有人会站上高高的屋顶,朝着自称代表“国家利益”的拆迁队扔石块、放礼炮,呼吁媒体帮他们打一场家园保卫战,更有甚者不惜一死,愿为保卫家园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在这位美国农民身上,观众可以看到华盛顿的影子。影片结尾,马丁之所以功成身退,重新回到他的家乡,是因为坚持这样一个信念:打仗不是为了打天下,不是以“血酬”换取权杖与爵位,甚至都不是为了缔造一个国家,更不是像格瓦拉一样不断革命,把将子弹射向敌人的胸膛当作一生中最大的快乐,而是为了从此可以不打仗,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回农民,继续设计制作他的摇椅。
同理,抗日战争虽然被理解为中国人的“保家卫国战争”,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历史所能见证的更多仍是“保家战争”。他们要保卫自己的家庭成员不被屠戮,保卫由家庭延伸而出的土地与财产。只有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这样的国家利益才可能真实可靠,才可能符合国民的真实意愿。
正因为承认国家的价值在于保卫“公民之家”,所以美国一直保持这样一个传统,不仅藏富于民,而且藏枪于民,以增强国民自卫的能力。试想,马丁当时如果只是拿着根棍子与一群手握长枪的英国兵拼命,即使曾经留学少林,恐怕也是救不出他的儿子的。
农民消极抗日,顾小家却不顾大家,与国家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不无关系。远在明末,顾炎武曾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这“天下”指的是大家共有之天下,而非“家天下”。由于从来不是国家的主人,皇权之下人们习惯操心的是如何做个好臣民,而不是谁来做皇上。如果真有改朝换代,也由不着他们来想,所谓“家天下兴亡,匹夫无责”。而这种“家天下”的观念,直到近代才略有消解。正是由于从来没有公民观念与公民概念,不了解世界上还有“元首制”,中国人在第一次见到古罗马帝国的“Im pera-tor”时,才会慌慌张张译成了“皇帝”。殊不知,古罗马的“Im perator”和中国以天下为私产的“皇帝”完全是两个概念。
谈到个人与整体的关系,没有比罗斯福说得更好的了:
“在每一片土地上,时刻都有使人分道扬镳和使人走到一起的种种力量在发挥作用,在为各遂其志而奋斗的时候,我们乃是个人主义者;但在作为一个国家而寻求经济和政治进步的过程中,我们就成了一个整体,不是全体向上,就是一起坠入深渊。”
今日中国社会,较臣民时代无疑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那就是公民意识、公共精神的成长与现代国家观念的形成。抗日战争时期,许多人只有战火烧到自家门口才知道抵抗的意义。而现在不一样,即使是千里之外的房屋被强拆,素不相识的网民也会公开表达反对意见,因为他们不仅有了公民意识,而且在他人的命运中看到自己的命运。过去需要用巨大苦难才能形成的命运共同体,今天只需常识大家就可以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