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文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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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13 07:10:54 来源:解放日报(上海)跟贴 0 条手机看新闻
雷达
重提短篇小说的文体问题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我们似乎一直在写什么和怎么写的轮流循环圈中打转,一个时期写什么的问题占上风,一个时期怎么写的问题又热热闹闹,总起来看,还是偏重于强调写什么,而相对忽视怎么写。为此,我以为文体问题在当今仍大有重新提起重视之必要。
以短篇而论,这是一种技巧性很强的文体,也是对思想意蕴的酿造和形式表达考究甚高的文体。但在今人眼中,短篇小说似已日渐沦为小术矣。孰不知一个作家穷毕生之才情,未必能写出几个优异的短篇。作为小说家一面的鲁迅先生,支撑其创造大厦的,主要是人们熟知的一批经典性的短篇,没有它们也就没有了小说家的鲁迅。记得王朔曾经故意说,鲁迅光靠一个中篇和多少个短篇是撑不住大师的头衔云云,这不过是他一贯的嬉皮说词,不能当真,也没什么道理。杰出的短篇大师照样是大师。契诃夫、莫泊桑、海明威、茨威格们的声望并不因短篇小说而减损分毫。人们津津乐道的沈从文、张爱玲、张天翼、废名、孙犁、汪曾祺、王蒙等人作为文体家的一面,不也都是从短篇创作中体现而出的吗?短篇最能见出一个作家的语感、才思、情调、气质、想象力之水准,有些硬伤和重要缺陷,用长篇或可遮盖过去,一写短篇,便裸露无遗矣。对一个作家艺术表现力的训练,短篇是最严酷的和最有效的。可叹的是,当今之世,不少人以为只要会编个好故事,敢触及社会政治时事的大问题,展示一番腐败的种种洋相,无论叙述多么平庸,语言多么寡淡,行文多么直露,也敢以大作家自居。文学之日益与新闻、故事、报告、电视剧混为同伦而不能自拔,实属文学之大不幸。我并非危言耸听,现在真是需要展开一个拯救文学性的运动了。
精粹名言,值得重温
说到短篇文体,我们似乎很明白,其实大有重温和辨异的必要。人们一般总喜欢引用鲁迅先生的名言,如借一斑以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或如入大伽蓝中,那一雕栏一画础,虽极细小,所得更为分明,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等等。这些话当然是很经典、很精彩的表述,但它们更多象征和比喻意味,具体而切实到进入操作层面的分析还可以再展开。我认为,胡适在《论短篇小说》的讲演中的一些话,单就短篇特点而言,似乎来得更为直接、清晰、切近。他说,“不是单靠篇幅不长便可称为短篇小说”,他给短篇下的界定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之充分满意的文章”。那么什么是“最精彩的一段”呢,胡适说,“譬如把大树的树身锯断,懂植物学的人看了树身的‘横截面’,数了树的‘年轮’,便可知道这树的年纪,一个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个‘横截面’。纵面看去,须从头到尾,才可看见全部;横面截开一段,若截在要紧的所在,便可把这个 ‘横截面’代表这个人,或这一国,或这一个社会。这种可以代表全部的部分,便是我所谓‘最精彩’的部分。”关于什么是“最经济的文学手段”,胡适借用了宋玉的话,并展开说,须要不可增减,不可涂饰,处处恰到好处,方可当“经济”二字。他举例说,《木兰辞》记木兰的战功,只用“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十个字,而记木兰归家的一天,却又用了一百多字,十字记十年,百字记一天,这就叫“经济”。我之所以较细地引述了胡适的话,是觉得他说得到位,对今人仍大有启发,舍不得割弃。我很赞成对文体作过专门研究的王彬先生的一段话:“新时期以来,短篇小说横截面的说法被打破,说明小说模式的多样化,这是一种进步,但认真思索,短篇无论怎样变化,传统的、新潮的,即便是历数一人或几世遭逢的小说,也依然离不开断面的截取,不能做流年老账式的陈述。 ”我还认为,在短篇研究方面,茅盾、魏金枝、侯金镜、汪曾祺、林斤澜等人的许多意见,都十分宝贵,值得重温。
毫无疑问,短篇的传统的写法毕竟在被打破,在充分肯定传统的经典价值的同时,不能不看到,短篇的文体是越来越多样了。既要看到万变不离其宗,又要看到飓风既息,田园已非,变是绝对的。起先,我们讨论短篇可不可以不写故事,可不可以不着重刻画人物性格,可不可以不断转换人称,可不可以侧重抒情化、散文化、诗化。这些问题不久便以创作实践的方式解决了。当我们的眼界更为开阔时,发现除了现实主义,还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都因其哲学基础和艺术思维的不同,使包括短篇在内的文体发生着变异。前苏联社会问题小说的人道主义情怀,罗布—格里耶等人的新小说的冷漠叙述,海明威式的硬涩和简洁,福克纳既传统又现代的小说技法,以及荒诞、魔幻、黑色幽默等等,无不给我们今天的短篇创作打上新的烙印。由于现在的时尚是长篇风靡,投入短篇的才力受到限制,短篇的发展也放缓了脚步,但它毕竟在探索中前行。
譬如《鞋》与《幼儿园》
这里,我想选择两篇比较典型的小说来谈。一篇是刘庆邦的《鞋》,一篇是丁天的《幼儿园》。先看《鞋》。此篇能在多种评奖中获奖并非偶然,实在是对刘庆邦这位短篇创作的坚执者的褒扬。《鞋》写来情真意切,能贴切地描画一个农村闺女娇羞、喜悦、畏惧、神往、沉醉的种种复杂心态,能捕捉到微妙细节,传达出女儿家难言的心事,她生气妹妹叫了“那个人”的名字,妹妹不慎抓脏了鞋底子,她恼怒了,以及她由鞋样而走神,思绪远游等等。作为短篇,小说牢牢抓住必须由未婚妻亲手做第一双鞋这个纽结,撑开全篇的绚烂,调动悬念。姑娘犹如枣花一般,不争不抢,幽香暗藏。庆邦的创作虽也有冷峻的一面,但他总体上偏于阴柔,这一面在此发挥充分。需要注意的是,庆邦不是一般的揭示,假如没有作者主体情感的深刻渗透,作者对女主人公的由衷赞赏,怜惜,呵护,不会出此效果,它大大提高了作品的感染力。毋庸讳言,这种写法是传统的,是挟带着强烈主观评价的,一面描画,一面品味,一面抓细微动作,一面展开剖析,展示了一个绵长而细腻的相思过程,比起新派的冷静、藏匿,零度角,不是一路。不过,结尾稍觉平淡。总之,传统的美,素朴的美,这种正在消逝的美,对净化当代人的心灵是多么可贵啊,庆邦不愧为农业文明的歌者。 《鞋》在提醒我们,对“旧”的肯定未必不是对“新”的反思,大力在传统中挖掘永恒性价值,挖掘千百年来劳动人民的道德精神财富,包括使用传统手法,仍不失为一条重要的艺术路径。
 
再看丁天的《幼儿园》,堪称一篇令人玩味和警醒的短篇。小说的人物只有三个:一个是幼儿小坡,一个是小坡的正处在离异中、隐隐物色配偶的父亲,一个是幼儿园的林阿姨,但笼盖在他们后面的世界却是广大的。这男孩眼看着就要扮演爱情的媒介、幸福的小天使了 (在传统小说里往往如此),不料却成了灾难和仇冤的根因。小说的明线是不无浪漫的臆想,暗线是冷酷的真实,求爱反成引恨,多情反被无情恼。这是灿烂阳光下的恐怖,但又真实得让人惊讶,无意识得使人无可奈何。作者冷静地叙述着这称得上悲惨的故事,有如局外人,看得最清却最不露声色,为了达到令人颤栗的真实感,他的态度是隐匿的,并不大惊小怪。我相信最具想象力的读者也猜不到最后的结局,这是作者叙述上的最大成功。阿姨林丽丽的行止,滑稽而真实,人都生活在戏中,都在演戏,人不可能不犯错误。她是个不负责任的女性。一个失意的女人。对那位父亲来说,臆想起了作用,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个虚荣而自私的女人。他越是做梦,事情就越发可笑。小坡之死并非有意的悲剧,属于过失犯罪,林阿姨因流产引起的恍惚,忘记了关着禁闭的小坡,致其死亡,等于一天之中害了两条命。全篇采取臆想与真实交错并行的写法,这悖谬的方式,实乃有根有因,是爱的放逐所致。是谁杀了小坡呢,这是个很深邃的问题。这故事似乎告诉我们,物欲横流,商品意识渗透一切领域,连幼儿园也概莫能外,传统的道德和情感正在丧失固有的地盘。无意并非无因,小坡死在一个缺少爱的世界里了。我这样阐释这篇作品,不知是否抓住了它的根本。我想指出,作者对“客观性”的强烈追求,明显受到“新小说派”的影响,由此也可见出我们短篇创作中的文体变化。
作者:雷达
(本文来源:解放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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