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的人格与文体d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05:58:43
胡兰成的人格与文体d

  ■江弱水 

  这个人,学问好,文章也好,可大家只会私下叫好,不愿当众喝彩,因为此人于公于私都大德有亏。纵使被人提起,也不外乎为一个女人的缘故:他与本世纪中国最让人着迷的那位女作家有过一段乱世情缘。可是,他未必是她心口的一颗朱砂痣,但一定是别人眼里的一抹蚊子血。不折不扣的,他是个汉奸。 

  在张爱玲凄凉辞世引起的热闹中,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又一再被人谈及。这本书,当年有人向余光中推荐,说是“慧美双修”;去年贾平凹读罢,也着实称赞了一回。卜少夫不久有对胡氏文章的看法,他认为“都说张爱玲才气高,其实胡兰成才气更高”,“胡兰成的散文开中国散文的另一支,其成就是非常高的”。我读的这个本子,1958年日本名古屋期刊社印行,扉页上也不知是谁题道:“阅是书,如醉如痴,神游物外。”《今生今世》确有这样的魅力,叫我七百多页一口气读完。读完了,也差不多同意了胡兰成给中国散文别开生面的说法。 

  显然,说这话已经颇费踌躇。此书给人的感觉,好比饱享美食的同时也吞下了苍蝇:那佳妙的文字中掺杂了太多极糊涂极混账的观念,与知堂文章两样。周作人倒是分得清,并不在文章里??其行事如何正当。胡兰成不然,事过境迁,非但不心存愧疚,而且还口没遮拦,替汪伪辩护,为自己张扬。他认为蒋与汪只不过“一个是正册,一个是副册”,一胜一败,也无非“桃花开了荷花开,我们去了新人来,亦不是我们有何做得不对”。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亲日思想:“我对日本,总是共患难之情”;“我在日本,好像是在亲戚家做客”。他大言欺世复欺心,每好以“民国世界”、“一统山河”的“周正”、“安详”之类来装点字面,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见得出一个“好”来。南京机场沿途的日本兵,他看着“着实有一种大气”;恶名昭著的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连陈璧君都嫌其“血腥气”的,他却“印象甚好”,简直有梁山泊忠义堂的“阳气”。《今生今世》的胡兰成,十足像一个“望气者”,笔下动辄“喜气”、“贵气”、“‘旺气”与“兴发之气”,如刘姥姥之进大观园的满心欢喜,俗而且滥。种种令人生憎生厌处,反映出他所受教育的一大缺陷:他完全搞不清各种思想之间的主流与边缘之别,只是庄户人家的一个聪明后生,用了功,出来闯天下。其异于常人的性格中,得之于民间的,是江湖气;得之于史上的,是名士气;两者合而成为胡氏特有的策士气。他的心态,是根本不入20世纪的典型的幕客心态,近于战国纵横之士,是谈不上什么气节的。 

  他的不守节,在私人生活上也暴露无遗。《今生今世》的胡兰成,是中国文学中难得一见的唐璜式人物。他对女性,情虽不伪,却也不专。他对发妻玉凤一往情深,与张爱玲两情相悦,且对小周、秀美、一枝、爱珍,一个一个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女子,他都能欣赏,够体贴。但问题是,他要的是“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而他的情意会随其行踪的转移而改变,焉能系于一身!他那不粘不滞的思想,自说自话的本事,每当弃绝之际,总可以为自己找得着开脱责任的借口。他自认为是一位“永结无情契”的高人,旁人看来,到底只是个朝秦暮楚的荡子。 

  可他的文章却实在写得好。我现在谈他的《今生今世》,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其人可废,其文却不可因人而废。此书也非全然可观,我特许其第一部分记故乡童年生活的“韶华胜极”约6万字,那是“在山泉水清”的文字。书中别处虽也不乏零珠碎玉,总不及这一部分,有如一天云锦的绚烂,一溪流水的清新。 

  胡兰成发现,“爱玲是不聪明的人她就不喜”。他能得张爱玲欢心,其聪明是可想而知了。胡兰成写《今生今世》,潜意识里有一特定的读者,即张爱玲。当初两人先结文缘,后缔情缘,彼此为对方的才气所倾倒。但那时胡兰成的才气,口头也许有充分的表露,笔下却尚无相当的体现。胡兰成自视甚高,虽敬佩张爱玲的文字造诣,暗地却也憋了一股劲,要与张爱玲争一短长。《今生今世》上卷一出,他便寄了给张爱玲,要让她看看“兰成亦有爱玲所不及的地方”。现在,他把自己的文章与张爱玲的合看,一会儿觉得好过她,一会儿又觉得还不及她,但无论如何,他说:“我总才不见得就输给她。”他甚至揣测张爱玲得知自己作此番对读,“必定有点慌,让她慌慌也好”,语气是相当得意的。 

  张爱玲结果“慌”还是“不慌”,是永远不得而知了,但胡兰成的文章确实不同凡响,我们却不能不知。《今生今世》尝引三国赞曹操的诗“是非功罪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似乎胡兰成的人与文是不能拆开了,可我们还得试着分别对待,让他的人格归人格,文体归文体。那真是不能无一、不可有二的鲜活的文体。(1997年10月于香港。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