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悲歌----读《上海的红颜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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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悲歌----读《上海的红颜遗事》      
作者: 钝物
2009-07-29 22:51:59           
   
(1)
上次写《世俗的道德都是伪道德》一文,是因为刚读了一本陈丹燕的书----《上海的红颜遗事》,书是写上官云珠和她的女儿姚姚的,但主要是写姚姚。
看完后,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我痛姚姚,我痛上官云珠,我痛我们可怜可悲可叹的人类,恨那些没有人性视生命如草芥的所谓的思想、主义和伪道德。
然而,许多反人性的思想、主义和伪道德之所以能够而且可以大行其道,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人性里的黑暗,提供了它们生根发芽的土壤。所以,我们常常是受害者,但同时,在不自觉无意识的状态下,我们又常常是施害者。
跟我一样生于六十年代的同代人,大概都看过白杨演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大概也会记得那个演姨太太的上官云珠,一个娇小漂亮别有滋味的江南女子。
十八岁的时候,原名叫韦均荦的上官云珠和她的第一任丈夫,带着他们的儿子逃难到了上海。本来,他们只求有份安定太平的生活,但上官云珠在一个照相馆里当开票小姐的时候,被照相馆的老板看中了她的明星潜质,他于是用上海滩上最时髦的衣服着意打扮她,让她做照相馆里生动艳丽的活招牌。几年以后,她果然就成了上海滩上有名的话剧和电影明星。
成了明星的上官云珠,离开了她的结发丈夫和第一个儿子,与留洋回来的苏州文人姚克结了婚。于是,在一九四四年七月九日这一天,一个女婴呱呱落地了,她就是上官云珠和姚克的女儿,乳名叫“宝贝”,大名叫“姚姚”。
认识姚姚的人都说,姚姚没有她妈妈好看,并且从小就喜欢垂着眼帘,两岁不到的时候,她父母就离了婚,姚姚六岁的时候,上官云珠和蘭心剧院的经理程述尧结了婚。那是个儒雅的北京男人,有着一张书卷气的长脸,和一颗基督教学校里熏陶出来的悲悯的心。他真心喜欢姚姚,爱姚姚,“宝贝、宝贝”地喊她,姚姚也亲热地喊他“爸爸”。
一年以后,姚姚有了个弟弟,他叫灯灯。善良的程述尧对灯灯的的奶妈说:“以后你不光要宝贝灯灯,也要宝贝姚姚”。
上官云珠用当时最好最贵最时髦的衣服和鞋子打扮姚姚,也花钱让她学钢琴,但她很少花时间与姚姚在一起,脾气也很坏,偶尔检查姚姚学校里的功课和钢琴功课时,少不如意就会扬手就打。保姆说上官云珠心里其实是宝贝姚姚的,但姚姚感觉不到,她会怯怯地对小朋友说:“妈妈脾气不好。要打的。”所以,她从不跟妈妈撒娇,只对继父程述尧撒娇。
一九五二年,“三反”运动开始了,有人怀疑程述尧贪污了一笔款项,于是从来对钱没有多少概念也没贪污过一分钱的程述尧,糊里糊涂不清不白地成了贪污犯,当时要求进步,争取想演进步女性角色,党叫干啥就干啥的上官云珠,坚决地与他离了婚。
虽然上官云珠后来又结了婚,但姚姚只叫那人叔叔,但看见程述尧,她还是会叫他爸爸。

在这样的背景里,姚姚一天天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十七岁的亭亭玉立的娇小姑娘,也长成了一个对情感有独立渴望的青春少女。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她给那个男孩子写了封信,那个资本家出身专业成绩很好的男孩子,却把那封信交给了班长。姚姚于是在别人的指指戳戳里变得自卑,因为别人说她象她的母亲一样轻浮。而母亲上官云珠,对女儿,唯一会做的,还是发怒,还是打。
姚姚的学习成绩一直平平,学校里在提倡“又红又专”,而她根本搞不清所谓的“红”与“专”的关系。
一九六三年,姚姚从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毕业,她没能考上上海音乐学院本科,她妈妈通过关系让她成了上海音乐学院周小燕教授的声乐学生。
姚姚离开家去上大学后,变得非常开朗活泼,并且更积极地要求进步。她找那些团员同学谈心,深挖自己思想深处的资产阶级思想。最后,她终于也成了一名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
后来,上官云珠再给姚姚买衣服和做鞋子,她就坚决不要,因为“那是家庭在生活上的拉拢。”。姚姚用这种方式批判自己的家庭,划清自己和妈妈的界线,表示自己的革命。
妈妈打扮自己的女儿,怎么是拉拢呢,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可那时的天经地义,是进步,是融入到主流思想思潮生活里去。
十几岁的姚姚是如此,从旧社会里走过来的上官云珠也是如此,她去参加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队,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得了肺炎,累到吐血。作为演员的她大概心知肚明:如果党不把你当自己人,你就再也演不成戏了。
此时,姚姚有过一个比较认真的男朋友,是一个研究军舰的工程师,后来因为那个工程师的单位转成部队编制,而姚姚的家庭背景又比较复杂,姚姚就主动与他断了联系。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姚姚在上海音乐学院被划归为黑五类子女,她在声乐系的学生大会上表态,坚决与母亲上官云珠划清界限,站到无产阶级革命派一边来。她去参加了电影制片厂对上官云珠的批斗大会,并贴了一张大字报。
那时,每个人都在这样做,因为,跟着毛主席干革命,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生活和生命需要。
但,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的女儿贺晓秋和贺元元,漫画家张乐平的女儿张小小,就坚决不肯跟自己的父亲划清界线,贺晓秋甚至去北京为父亲鸣冤最后以死抗议。
上官云珠曾经问过姚姚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是别人逼的,还是自愿的,姚姚没有回答,没有人知道姚姚的答案,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姚姚爱上了“抗大战斗队”的领袖人物燕凯,那一年,姚姚已经二十六岁了。那是一场经冬到春的心醉神迷的爱情,看到过他们恋爱的人都这样说:“就象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他们真的是很爱很爱,是那个时候少见的爱。高大英俊的燕凯,会当着同学们的面,把姚姚抱起来转圈。他们很疯狂,也很幸福。燕凯为姚姚疯了,姚姚也为燕凯疯了。”
正当姚姚和燕凯沉浸在幸福的恋爱中的时候,上官云珠因为忍受不了别人的逼打,跳楼自杀了。那个被炒了无数次的家,已经名存实亡,而一代影星上官云珠的家里,居然找不到一张她的旧照。
一九六九年冬天,姚姚和音乐学院一九六八届的毕业生被送去傈阳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留在上海的燕凯,不时地给姚姚寄麦乳精、午餐肉、凤尾鱼罐头和怕蚊水。
一九七0年三月,燕凯因为以前收集整理过张春桥和于会泳的材料,被工宣队隔离审查。他用一把老式的剃刀,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姚姚知道后,一语不发,人就象霜打的花一样,情感生命的痛苦让她的头上在一夜之间长出了一咎白头发。她从此喜欢把长头发盘在头上,把那咎白头发藏在最底下最里面。也把与燕凯的一切藏了起来。
姚姚回到了上海,住在母亲以前的房子里,但那房子现在已经分成了三户人家合住。她经常去小时候的朋友张小小那里玩和吃饭,也去再婚了的程述尧那里消磨时间。在程述尧家里,她认识了他的一个资本家朋友的儿子凯凯。凯凯是这个资本家的姨太太生的,姨太太在解放前去了国外。

(2)
一九七一年的夏天,姚姚二十七岁了,是一个失去了父亲母亲,没有家,失去了情人,没有毕业也没有工作的人。凯凯十七岁,是个将要毕业的中学生。
凯凯长得象燕凯,一样的高大英俊,他刚开始时只是跟在姚姚后面甜甜地喊“姚姚姐姐,姚姚姐姐”,后来,两个在寂寞中孤独着的生命就在对方那里找到了温暖。凯凯通过他在美国的母亲,帮姚姚找到了在夏威夷大学里当教授的生父姚克。
一九七二年的冬天,姚姚所在的上海音乐学院开始分配工作,分配工作前,每个人都要体检,在体检的时候,姚姚被查出已怀有七个月的身孕。
第二天,姚姚和凯凯逃往广州,希望可以经深圳去香港,然后去美国见自己的生父和生母。他们没有那种必须的特种介绍信,当然是去不了深圳。
凯凯被公安局抓到后押送回了上海,并被判进了监狱。姚姚也被学校的工宣队带回了上海。
于是,当时姚姚所在的学校里就有人说,姚姚生活作风随便,燕凯死了以后,不久又找了一个男孩子。
一九七三年一月七日,姚姚在上海的一间产房里,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基于她当时的生存状况,她把孩子送了人。她坚持不看孩子一眼,不给他喂一口奶,只是晚上躲在被子里闷声哭了一夜。
生完孩子后,她就去学校等分配,可学校里说,基于她档案里的那些材料,上海没有单位愿意接受她,但安徽黄山有单位要她。姚姚不愿意离开上海,就这样跟学校在耗着。这时,她无处可去,连从小娇宠她的程述尧,也因为她与凯凯的关系而与她断了往来。她住到了一个以前与她母亲有几面之交的商阿姨家。商阿姨因为丈夫在外地部队里,孩子也都在军队里服役,就把姚姚当女儿一样收留着。
这时,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是程述尧的一个远方亲戚,那是个朴实普通的男人,对姚姚很好,很真心,可姚姚说他们不是一路人,她无法爱上他。
姚姚,在那样的一份经历和生活里,依然不想勉强自己的心。
后来,学校里又想把她分去湖南,但姚姚不为所动,她想靠自己找到一份好工作。
在上海,在所有的努力和希望落空后,商阿姨的丈夫和姚姚的亲戚帮忙,把她安排到了浙江歌舞团。
姚姚很高兴,至少,她不用去甘肃和青海了。她也收到了爸爸姚克辗转到她手里的亲笔信,她天天随身带着。凯凯也从监牢里出来了。她开始学英语,为将来去美国跟父亲团聚做准备。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三日上午,姚姚一身轻松地骑着自行车走在微雨的上海南京西路上,她心情很好,因为她明天就要离开上海去浙江歌舞团报到了,在离开上海之前,她要去看凯凯。
一辆载重卡车此刻突然出现在南京西路上,驾驶楼门上的钩子挂住了姚姚的塑胶雨衣,她立刻被拉倒在了卡车的后轮下。
三十一岁的姚姚,生命嘎然而止。她一直不肯去外地,上海,用这样的方式,收留了她。

生在那样的时代,是每一个生命的不幸;生在那样的时代,姚姚有过那样美好美丽的爱情,并一直坚持着这样的爱情,姚姚是幸运的。她爱过别人,也被别人真正地爱过,生命虽然短暂,但终究没有白到人间这一趟。
她与母亲的恩怨,在上官云珠死了以后,在她渐渐长大成熟,在她孤苦无援的时候,她开始思念母亲,开始对别人说她对不起母亲。
上官云珠对她的严厉管教,上官云珠对她没有一点温暖的苛责,让需要爱和温暖的姚姚感受到的是惧怕和冷酷。她于是在后来上官云珠需要温暖和爱的时候,也还之以冷酷。她们是母女,她们很象,但她们不亲。
从小到大,因为无法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姚姚一直习惯于把痛苦埋在心里,把表面的没有实际意义的笑容放在脸上。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真正在乎她的感受,她的感觉,她的痛苦。
燕凯是姚姚的真正快乐,可一个热血青年最后被损害了做人的尊严,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连姚姚的爱情,也没能让他对世界多一份留恋。
凯凯,也是姚姚的真正快乐,尽管所有的人都对他们的关系说长道短,连一向开明爱她的继父程述尧,也断绝了与她的联系,而她那时候,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
连仁慈的商阿姨,真正疼惜她的商阿姨,也反对姚姚与比她小十岁的凯凯来往,尽管她知道姚姚这孩子的心里是太苦太苦了。

时代、政治、法律、道德,还有思想和主义,都不会对一个人心灵上的伤害和痛苦负责;但一个人心灵上那么一点点难得的幸福,却遭到时代、政治、法律、道德,思想和主义的追杀,甚至亲人熟人的指责。
以什么样的名义?最最冠冕堂皇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是以道德的名义。
而道德,在我这个简单的人看来,应该是以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幸福为宗旨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能让每个人都能幸福快乐地生活着,就是尊重维护每一个人的正当人权----有形的和无形的,物质的和精神的。
我很庆幸,我没有生在姚姚那样的时代;我很庆幸,我今天可以没有一点后顾之忧地写这篇文章。时代,还是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