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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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 坤《 人民日报 》( 2010年11月06日   08 版)
每当9月,开学的铃声响起,对于读书的孩子们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是他们进入新的学年,学习新知识、追求新成长的金色时光,我相信,9月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是美好的。而我的9月却总是那样的充满惆怅。
我的老家在皖南一个秀丽的小山村,村里有一所小学,说是小学,不过是坐落在村旁一块坡地上的一间小房子而已,据说是上世纪50年代村里人办的一所夜校,由于年代已久,房子早破旧了,墙上有一块黑板,已经没有黑色,上面满是划痕,写了粉笔字也看不清楚;有一些快要散架的课桌,被分成三组,一年级用两组,二年级用一组;至于凳子,则是学生各自从家里带来的,有的高,有的矮,有的新,有的连站也站不稳,人坐上去直打晃……这就是我的学校。
学校开学了,村里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我着急地缠着家里每一个人问:“我能不能去上学?什么时候去?”爷爷总是说:“别急,再想想办法。”那几天爷爷也着急,先是到村委会开了贫困证明,再到行政村盖公章,然后交给学校,由学校到乡里申请减免学费,这一套手续办下来,开学已经好几天了。我背着妈妈为我缝制的书包,里面装着借来的语文数学书,走在灰蒙蒙的小雨天,我发现天空竟是那种越来越冷的颜色,它让我有点伤心,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在学校我很少说话,恨不得把老师讲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吃到肚子里。班里几乎没有女同学,只有一个女孩,是比我大3岁的留级生。农村重男轻女严重,男孩就算成绩再差,家里也会一直供他们读书,直到他们考不上高中或者大学为止。我之所以能上学,是因为我有一个曾是教书先生的爷爷,他常在我耳边唠叨:你能念书太不容易了,一定要好好读,人的脑子是有时辰的,过了上学的好时辰就再也学不进去了。每天放学后,母亲不许我和别的孩子去玩,书本不能有一点褶皱,写字要身正笔正书本正,写出来的字,如果有一笔横不平,竖不直,数学题若有一点错,就会受到妈妈训斥。现在回想起来,妈妈的严格,其实是对命运的一种抗争。她不希望她那一代的命运在我身上重新来一遍轮回。
为了供我念书,妈妈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只身去北京打工。她一去就是10年,后来照顾一个退休的军人老爷爷,由于爷爷身体不好离不开人,妈妈7年中只有一个春节回过家。在老爷爷病重期间,妈妈白天黑夜在医院里伺候,在照顾病人的几年时光里,为了随时起来干活,她几乎没有脱过衣服睡觉。
为了减轻妈妈和家里的负担,我初中以后,只要是寒暑假回家,就尽量帮家里割草。我们老家出产一种席子草,生长在半干半湿的泥里,成熟后青绿色,一米多长,可以编制出黄黄的草席,夏天铺在床上,既凉快又柔软,还有一种浓郁的草香。由于割草的时节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村里人凌晨两点就起床了,我随着爷爷和爸爸,冲碗蛋花,就拿着镰刀、扁担和麻绳去田里,我们头上戴着草帽,围着毛巾,这时田里透着悠悠的晨曦未露的凉气,大家都抓紧这宝贵的清凉快快割草,割草时要抓住每一兜草,把它齐根割下来,一兜草有三四十根,割起来很费劲,开始的时候还能弯得住腰,只一会儿就需跪在地上,才能使得上劲,草很深,有一米多高,里面密不透风,人的脑袋需要埋在草里,即使是在没有太阳的凌晨,人也汗如雨下,加上蚊虫的叮咬,非常辛苦的。割下的草,还要翻晒,翻草虽然没有割草累,却一点不比割草轻松,因为要在大太阳下曝晒,一个晒草季下来,每个人都要晒脱几层皮。席子草晒好后,一捆捆扎好,会有买草的商贩到村里来收购,质量好的席子草能卖到百斤八九十块钱,就是一般的草也能卖到百斤六七十块,每年的9月之前,村里人都会急于卖掉席子草,将换回的钱用做孩子的学费和贴补家用。说来也奇怪,割草晒草虽然辛苦,可我一想到有这样一种草,长在泥地里,割下来晒上三次太阳之后就可以卖钱,就既觉得神奇,又有些欣慰,欣慰的是在我们这样贫穷的山村,竟长了这样一种草,这难道不是上天的恩赐吗?如果没有这草,我和弟弟每年的学费和生活,真不知该怎样筹措呢。所以,我从心里感谢家乡的草。
有一年,我忙完晒草的活计之后,来到妈妈在北京打工爷爷的家过暑假。当我和爷爷一家讲起了家乡席子草的事。爷爷和叔叔阿姨便总是用我割草的事情来教育他们的孩子,要懂得珍惜啦,不知道吃苦啦,一次吃饭的时候,爷爷用割草的事数落姐姐,姐姐说:“我倒是也想割草啊,那北京的草让我割吗?”说得大家都笑了。
北京的草当然是不可以割的,姐姐是在用幽默化解爷爷的数落,但是说实话,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是永远也不可能想象一个农村孩子就学的艰辛,永远也不可能想象,一个背负着几代人理想和愿望的农村女孩,即使她有足够的智商、勇气和毅力,要想完成一个城市孩子最普通的教育,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今天,我终于大学毕业,当我再看到下雨时灰蒙蒙的天空时,我已不再觉得伤心,更不会掉泪,但每当我想到因为一横写得不平受到妈妈的训斥,想到奶奶的抚慰,想到爷爷佝偻着身子和我一起去割草的情景,我的眼睛还是会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