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文学网猫一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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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9-30 9:28:00 作者：宁舶 来源：博客
出了家门，沿着羊儿巷左边走廊走两百步，就是镇小学；也可以这么说，出了校门，沿着右边走廊走上两百步，就回到家。
这样的路海子走了五年，他现在甚至可以闭着眼睛走完这段路，并且知道每一步能遇到什么。
走出家门二十步，是高家铺子，两家世代结仇，老死不相往来。高家人自然不理睬海子，只是高家那条肥嘟嘟的小狗，每回路过都欢快地撕咬着他的裤脚，央求他陪它玩一会儿。
八十步，是唐家铺子，卖麻辣豆腐皮、羊肉串之类的。一经过那儿，海子就忍不住地咽口水，唐伯伯叫住他：海子，吃一串豆腐皮儿吧。海子的书包挂在胸前，双手插在裤兜里，许久才从厚实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妈妈没给零花钱。唐伯伯硬是塞给他：吃吧，钱我找你妈要。看见海子疑惑地看着他，唐伯伯就说：放心，我不会直接找她要的，她在我这儿买东西时我多收她两毛钱不就成了？海子就把豆腐皮伸进嘴里，心安理得地吃着。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没啥朋友。他妈泼辣、恶毒、刻薄、势利眼，跟邻居们合不来，跟他爸也合不来。离婚后，他爸选择了房子，他妈选择了儿子。海子就随他妈回到这几近荒废的羊儿巷——当年他外公居住的地方。
一百二十步，走廊上似乎永远都有一把破旧的藤椅，上边永远蜷缩着一个老女人，浑浊的眼睛圆圆的，梳得光亮的头也是圆圆的，活像一只老猫，安安静静，一声不响，看着阳光在巷道上走动，雨水在青石板上跌碎。更奇怪的是，她的声音也很像猫的声音。刚开始时，她目光迟钝，向他“喵——”地叫了一声，他感到好奇，也“喵——”地回应，就继续走路。后来，每次经过那儿，两人都发出“喵——”的叫声，像是跟对方打招呼。没有多说一句话，非常默契、非常配合，海子在心里把她当做一个好朋友。
以后你不要搭理那个疯婆子。有一次被他妈看到了，回到家马上被训斥一顿。
她不是疯婆子！海子仰起头反驳道，像一只气愤的小公鸡。
她就是疯婆子，你别跟她学坏！
她不是疯婆子！
他妈手里剥着的蒜头立刻离开她手心，朝他瘦小的身体砸过来。
她不是疯婆子。倔犟的脑袋蔫了下来，他低着头，含着泪水，走到门槛边，坐下，双手托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巷道。
远远地，老女人孤零零地蜷缩在藤椅里，默然地看着巷道。高家铺子和唐家铺子年初时先后搬到了镇开发区。巷子东边虽还有几户人家，可都是深居简出的人，一年也没见上几次面。
羊儿巷越发地冷清，一到阴雨连绵的日子，狭小的巷子里就充斥着木质腐烂的味道。
听人说，那老女人快八十岁了，年轻时长得挺漂亮的，偏偏嫁了个花花肠子的男人。在她生了四个孩子以后，男人跟一个来羊儿巷做生意的北方女人走了。没办法，她偷偷去了那种地方，用身体挣钱，养活几个孩子。后来被街坊知道了，大家都唾弃她，辱骂她，没有人愿意和她交往。孩子们长大后，迫于儿媳妇的压力，也都离开羊儿巷，到别处居住，只是每个月轮流给她送油盐柴米之类的。海子觉得她挺可怜的，就没听从他妈的话。
上学路上，闭着眼走了一百二十步，他：喵——
她：喵——
放学路上，闭着眼，到了八十步。
她：喵——
他：喵——
然后，他继续走路，她继续猫在藤椅里。两个不爱说话的人，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一天傍晚，他仍是闭着眼，可步子比往时快。语文月考，他第一次考了满分。
喵——喵——
刚到八十步，他就听到一阵焦急而尖锐的叫声，海子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听到什么东西狠狠地砸落在地面的闷响。
海子赶紧睁开眼，发现老女人已经连人带椅摔落在地上，藤椅压在一只蛇皮袋上，里面装着的东西正在激烈地翻动着。
喵——海子大声喊她。她没有半点儿反应。
从屋里冲出一个人，是她四儿子。他一看见被砸破一个小洞的蛇皮袋里伸出一条蛇的头，还有她手背上的血印，便哭喊着，抱起她就往镇医院跑。可是，已经晚了。
海子变得更沉默。在学校里，从不跟老师同学讲话，回到家里就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那儿，已经没有了那把破旧的藤椅，没有那个一天到晚猫在破旧藤椅里、一言不发的老女人。
海子，别想那疯婆子了，过些天妈带你去你二姨家，给你介绍好多好多小朋友。海子妈又在剥蒜头，于是屋里除了木质腐烂的味道，还有一股辛辣的气味。
她不是疯婆子！海子的眼里满含着泪水，从书包里摸出一本破旧的日记本。那是他在她的老房子里找到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好多日记，日记都不长，字也写得难看，有好些不会写的字还空在那儿——
2008年5月29日：海子今天很高兴，穿得很整齐漂亮，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六一节快到了，要放假了。
2008年8月11日：海子回家时撅起小嘴，好像很不开心。我也很不开心，二小子下午拿油盐过来，放下就走，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2008年3月2日：海子今天穿了好多衣服，像一只大宗（粽）子，看得我心里咯咯地笑。
……
你别难过，要怪就怪她四儿子，干吗去卖蛇时顺便送油盐给她，进屋前还把蛇放在她旁边。他妈说。
不怪他。海子伏在书桌上，很小声地哭，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不怪他，难道要怪你，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他妈很着急。
海子没有说话。这个没有朋友的小孩，就一个劲儿地哭。
第二天，他妈收拾房间时，发现那本破旧的日记本上，补上了一篇小日记——
2010年7月16日：四小子去卖蛇时顺便送油盐，进屋前把装蛇的蛇皮袋放在椅子旁边。突然，我看见海子已经走到旁边，他步子比往时要快，肯定又有什么高兴事了。可他还像往时一样闭着眼走路，我“喵——喵——”地喊了两声，他好像也没引起注意。我手脚不灵活，根本不能像年轻人一样一下子站起来，去把蛇皮袋扔到一边。情急之下，我用脚蹬地，就连人带椅在海子的步子之前压在了袋子上……可能是当时太着急，也可能太长时间没有人和我讲话，我已经不记得我还会讲话。如果我不只是“喵——喵——”地叫，而是大声喊“小心，别往前走”，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那些字，写得工工整整，但字迹模糊，像是被昨夜那场雨水打湿过。
出了家门，沿着羊儿巷左边走廊走两百步，就是镇小学；也可以这么说，出了校门，沿着右边走廊走上两百步，就回到家。
这样的路海子走了五年，他现在甚至可以闭着眼睛走完这段路，并且知道每一步能遇到什么。
走出家门二十步，是高家铺子，两家世代结仇，老死不相往来。高家人自然不理睬海子，只是高家那条肥嘟嘟的小狗，每回路过都欢快地撕咬着他的裤脚，央求他陪它玩一会儿。
八十步，是唐家铺子，卖麻辣豆腐皮、羊肉串之类的。一经过那儿，海子就忍不住地咽口水，唐伯伯叫住他：海子，吃一串豆腐皮儿吧。海子的书包挂在胸前，双手插在裤兜里，许久才从厚实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妈妈没给零花钱。唐伯伯硬是塞给他：吃吧，钱我找你妈要。看见海子疑惑地看着他，唐伯伯就说：放心，我不会直接找她要的，她在我这儿买东西时我多收她两毛钱不就成了？海子就把豆腐皮伸进嘴里，心安理得地吃着。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没啥朋友。他妈泼辣、恶毒、刻薄、势利眼，跟邻居们合不来，跟他爸也合不来。离婚后，他爸选择了房子，他妈选择了儿子。海子就随他妈回到这几近荒废的羊儿巷——当年他外公居住的地方。
一百二十步，走廊上似乎永远都有一把破旧的藤椅，上边永远蜷缩着一个老女人，浑浊的眼睛圆圆的，梳得光亮的头也是圆圆的，活像一只老猫，安安静静，一声不响，看着阳光在巷道上走动，雨水在青石板上跌碎。更奇怪的是，她的声音也很像猫的声音。刚开始时，她目光迟钝，向他“喵——”地叫了一声，他感到好奇，也“喵——”地回应，就继续走路。后来，每次经过那儿，两人都发出“喵——”的叫声，像是跟对方打招呼。没有多说一句话，非常默契、非常配合，海子在心里把她当做一个好朋友。
以后你不要搭理那个疯婆子。有一次被他妈看到了，回到家马上被训斥一顿。
她不是疯婆子！海子仰起头反驳道，像一只气愤的小公鸡。
她就是疯婆子，你别跟她学坏！
她不是疯婆子！
他妈手里剥着的蒜头立刻离开她手心，朝他瘦小的身体砸过来。
她不是疯婆子。倔犟的脑袋蔫了下来，他低着头，含着泪水，走到门槛边，坐下，双手托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巷道。
远远地，老女人孤零零地蜷缩在藤椅里，默然地看着巷道。高家铺子和唐家铺子年初时先后搬到了镇开发区。巷子东边虽还有几户人家，可都是深居简出的人，一年也没见上几次面。
羊儿巷越发地冷清，一到阴雨连绵的日子，狭小的巷子里就充斥着木质腐烂的味道。
听人说，那老女人快八十岁了，年轻时长得挺漂亮的，偏偏嫁了个花花肠子的男人。在她生了四个孩子以后，男人跟一个来羊儿巷做生意的北方女人走了。没办法，她偷偷去了那种地方，用身体挣钱，养活几个孩子。后来被街坊知道了，大家都唾弃她，辱骂她，没有人愿意和她交往。孩子们长大后，迫于儿媳妇的压力，也都离开羊儿巷，到别处居住，只是每个月轮流给她送油盐柴米之类的。海子觉得她挺可怜的，就没听从他妈的话。
上学路上，闭着眼走了一百二十步，他：喵——
她：喵——
放学路上，闭着眼，到了八十步。
她：喵——
他：喵——
然后，他继续走路，她继续猫在藤椅里。两个不爱说话的人，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一天傍晚，他仍是闭着眼，可步子比往时快。语文月考，他第一次考了满分。
喵——喵——
刚到八十步，他就听到一阵焦急而尖锐的叫声，海子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听到什么东西狠狠地砸落在地面的闷响。
海子赶紧睁开眼，发现老女人已经连人带椅摔落在地上，藤椅压在一只蛇皮袋上，里面装着的东西正在激烈地翻动着。
喵——海子大声喊她。她没有半点儿反应。
从屋里冲出一个人，是她四儿子。他一看见被砸破一个小洞的蛇皮袋里伸出一条蛇的头，还有她手背上的血印，便哭喊着，抱起她就往镇医院跑。可是，已经晚了。
海子变得更沉默。在学校里，从不跟老师同学讲话，回到家里就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那儿，已经没有了那把破旧的藤椅，没有那个一天到晚猫在破旧藤椅里、一言不发的老女人。
海子，别想那疯婆子了，过些天妈带你去你二姨家，给你介绍好多好多小朋友。海子妈又在剥蒜头，于是屋里除了木质腐烂的味道，还有一股辛辣的气味。
她不是疯婆子！海子的眼里满含着泪水，从书包里摸出一本破旧的日记本。那是他在她的老房子里找到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好多日记，日记都不长，字也写得难看，有好些不会写的字还空在那儿——
2008年5月29日：海子今天很高兴，穿得很整齐漂亮，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六一节快到了，要放假了。
2008年8月11日：海子回家时撅起小嘴，好像很不开心。我也很不开心，二小子下午拿油盐过来，放下就走，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2008年3月2日：海子今天穿了好多衣服，像一只大宗（粽）子，看得我心里咯咯地笑。
……
你别难过，要怪就怪她四儿子，干吗去卖蛇时顺便送油盐给她，进屋前还把蛇放在她旁边。他妈说。
不怪他。海子伏在书桌上，很小声地哭，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不怪他，难道要怪你，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他妈很着急。
海子没有说话。这个没有朋友的小孩，就一个劲儿地哭。
第二天，他妈收拾房间时，发现那本破旧的日记本上，补上了一篇小日记——
2010年7月16日：四小子去卖蛇时顺便送油盐，进屋前把装蛇的蛇皮袋放在椅子旁边。突然，我看见海子已经走到旁边，他步子比往时要快，肯定又有什么高兴事了。可他还像往时一样闭着眼走路，我“喵——喵——”地喊了两声，他好像也没引起注意。我手脚不灵活，根本不能像年轻人一样一下子站起来，去把蛇皮袋扔到一边。情急之下，我用脚蹬地，就连人带椅在海子的步子之前压在了袋子上……可能是当时太着急，也可能太长时间没有人和我讲话，我已经不记得我还会讲话。如果我不只是“喵——喵——”地叫，而是大声喊“小心，别往前走”，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那些字，写得工工整整，但字迹模糊，像是被昨夜那场雨水打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