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昕捷:封云海——我死了,谁还能证明这事(中国青年报 2008-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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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底人物
他曾亲手掩埋10个无名战士的遗体,但在10多年前,这些墓地被推平。梦里,这些战士埋怨他把他们忘了,他于是为死者提出重修墓地的要求——
我死了,谁还能证明这事
本报记者 蒋昕捷文并摄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8-03-26

远近的人都知道老兵封云海,却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
“找老封头儿?”3月21日,在吉林省九台市五台乡,一位50多岁的杂货铺老板淡淡地说,“头年死了吧?”
此时,在3里外的五台村,80岁的封云海正斜倚着墙,坐在邻居家的炕头上,跟3个中年妇女玩一种类似麻将的纸牌。
这位老兵早已习惯了被遗忘,只是最近,他以一种有些夸张的方式重又进入了人们的视线。省城长春的报纸上说:“1947年,五台村村民封云海埋葬了10位无名烈士,随后入伍;10多年前,烈士墓地被推平成了耕地,封云海自此开始为重修烈士墓奔走……”听起来,像是这位老兵的最后一战。
现在老兵把他赢来的4块钱一张张捋好,揣在兜里。他抱起那只1岁大的灰黑色小猫,领着客人往家走。他的背略有些弯,步履缓慢。但仍然能瞧出他曾是个1.85米的大汉。这副好身板确保他能够扛着20斤重的机枪,从关外往南徒步走7个月,打到湖南,直到解放海南岛。
封云海出生在松花江西岸的五台村,这一带后来成了他所在的第四野战军横扫大半个中国的起点。
他没念过书,11岁给地主扛碾子,放6头牛,一年发10块钱,这钱可以换100斤小米,却不够药钱。“差点没让地主把我给打死。”他说。15岁那年,他被抓到伪满洲国做劳工。直到1947年10月,东北民主联军(四野的前身)攻占了这一带,封云海才回到家,并且有了自己的田。
也正是那场战事之后,一批伤员住进五台村,每天都有人死去。封云海和同村十几个小伙受命掩埋遗体。那时白天国民党军队的飞机在天上飞,见哪儿人多就扫射。10来个人只能趁天黑,偷偷跑到屯后的草甸子,由南向北刨几个2尺多深的坑,“死俩埋俩,死仨埋仨”。前后半个月,立起10座没有墓碑的新坟。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封云海说,“就知道他们从江东的老榆树、舒兰那边过来。有几个看起来比我还小。”
那时候,封云海管他们叫阶级兄弟,后来当了兵,他改口称他们为“生死弟兄”,似乎后者是军人之间特有的情感。
他并不讳言,当时10座坟里埋了11个人,其中有一个是被俘虏的国民党伤兵,后来死了。那时,封云海还没参军,并不知道共产党军队优待战俘的政策。他只是觉着,“既然是人,死了,就该有个坟。”
这10座无名烈士墓在解放后一度保护得挺好,每年清明,村里的小学都会组织学生前往祭扫。封云海作为知情者和退伍老兵总是被请去讲讲话。可就在上世纪80年代包产到户那几年,村里有人把坟包推平了,把荒地变成了自家的田地。等封云海知道的时候,玉米都收过几茬了。
实事求是地说,封云海并没有像长春一家报纸描述的那样,“10多年来一直为重修烈士墓奔走”。封云海说,自己很久没去过烈士墓了,总觉得跟村里提重修的事也不好使。
如今萌生重修烈士墓的想法,是因为2007年9月里做的一个梦。在梦里,那些当年自己亲手埋葬的“老兵”埋怨他:“封哥哥,你把我们可给忘掉了……”
说起这个梦的时候,封云海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有意淡化这个梦给他带来的困扰。对一位80岁老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另外,他“一辈子不信这些”。在坚定的革命者看来,“迷信这玩意儿只有旧社会才有”。可是做了那个梦以后,“不消停,老想着这事儿,一宿一宿地睡不着。”
封云海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当年修墓的10来个人就剩下自己和92岁的老阎。老阎已经糊涂了。“我一寻思可也对,那功夫知道这事的就剩我了。我死了,谁还能证明这事。”
老兵封云海从没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但这一次,他决定提一提。2007年10月,他找到村干部,希望地方上能够重修这几座无名烈士墓。“不办是不行的。”他攥着村干部的手,“那不是一般人,说啥有啥,那是革命烈士,这么一片说平就平了!?”临走时,封云海还是不放心,甚至撂下一句话,说如果不解决,就往上给曝光。
这次努力似乎见效了。九台市的民政部门派人来考察,封云海也跟着到了现场。
自从患了心脏病以后,这位曾转战千里的老兵已经20多年没走上村后这片土地。当年的草甸子已经被开垦成一垄一垄的玉米田,那条流经此地的四季河也改了道。正是收玉米的时节,苞米棒子刚割倒,都摊在田里,堆得密密麻麻。在场超过30岁的人,包括封云海的孙子封所都曾在上学时拜祭过这里,但现在谁也说不清那些墓究竟在哪儿。
在封所的搀扶下,老兵走到山坡下,站定后,他冲着南边指了指。“在这。”他说,“我心里记得梆梆的。”临走时,他发现田间散落着两座坟,没有被破坏。不过墓碑上写着名字,那是有主的坟。
打这之后,修墓的事没有了下文。
后来,一位村干部的说法辗转传到了封云海耳中。那位干部说,因为里面埋着国民党,群众有意见。后来他又说,里面还埋着逃兵。
尽管已经是第三次听到记者向自己求证村干部的这一说法,封云海仍然忍不住爆出了三个字的国骂。他的小儿子封振军说,这么多年,从没见老爷子这么生气过。
“我本身是当兵的,我不能不理解这事。革命了,就豁出一切,但死要死在明处。”他说着,右手紧抓着炕沿,“一辈子,他妈的,你说,那不白干了吗?他妈的,不拿这当个事……那不白干了吗?”
替这些英年早逝的无名战士不平,封云海也难免会想起自己。对军人来说,有些东西,比如名誉,比命重要。
“没当过兵的,理解没这么深。我们跟这些人,都一个目标。说啥有啥,咱在前线怎么干的,只是这些人死得早一点儿,要不,一样。”
在掩埋了无名战士遗体的第二个月,封云海自己也加入了打仗的队伍。那一年,19岁的封云海完成了人生中的两件大事:结婚,然后丢下新婚妻子加入了共产党的军队。
“那年头打仗不像现在打工,没啥了不得的,那得往死干啊,指不定能不能回来。”封云海说。实际上当时招兵的干部并没有费心动员,只是给五台村的年轻人开了个会,18个小伙就应征入伍,并且把这看作理所应当。
“人家来干咱也看了,斗地主,平分土地,一口人给6亩田,就是干这个。人家死在这儿、埋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咱们也应该这么干。”对封云海来说,“解放全中国”并不是一句只会鼓舞人心的空洞口号。
为了这个具体的目标,封云海跟着队伍从北打到南,他已记不清亲眼目睹了多少战友死在战场。在湖南临武县攻打牛头汾,封云海所属的连共240人,伤亡一半人。“进去就听见枪响,光见着死人,不知道咋死的。人家在底下洞里,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干挺着让人家打。”
封云海当时是机枪班长,班里8个人,5个挂彩,两个阵亡。阵亡的都是老乡,沐石河的田文明,18岁,榆树县的赵得胜,21岁。埋完后谁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写。就像电影《集结号》里的台词,“生下来父母都给起了名字,在这里都成了没名儿的孩子。”
看起来并不是战争中的一切都注定要被遗忘。五台村至今就还保留着四野总司令林彪的临时指挥部,村民们也为此津津乐道。战争让人们记住了将军,而遗忘的,是那10座无名烈士墓。
即使是活着的老兵,也同样逃不脱被遗忘的命运。在村里,封家的房子明显比隔壁小得多,只有门头上挂着的“荣军之家”牌子,能表明房子的主人曾有过不平凡的经历。
封云海一直跟着小儿子封振军生活,2004年一场大火,三间瓦房化为灰烬,连双筷子都没抢出来。
2005年,国家有政策给老兵盖房,那年整个九台市盖了216套,但封云海家不在其中。爷俩儿经常为盖房子的事争执。
“前村那个都没拿过枪,炊事班烧饭的,都给盖上房了。”
“那不能这么说,人家去了就平等。”
“您别总觉得自己是个副连长就该让。”
“人就得有那想法。”
“啥想法啊,有的当官的吃顿饭都够您盖房了。”
“那是他没那想法。”
封云海的想法挺简单,别人都牺牲了,自己能活着,就应该知足。
可每当那间花2000元买来的房子漏雨的时候,封云海也觉得,“房子能盖也好,这辈子就算没白干,就完事了。”
但这位老兵没能为自己争取到一套新房,也没能为那10位无名烈士争取到重修的墓地。直到将近半年后,有媒体的记者突然找到他,因为有人给当地一家电视台打了匿名电话。这个被遗忘的故事重又被提起,但人们却从中嗅到异样的味道。村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因为村支书的作为引起村民的不满,有人将此事反映上去,是希望他能因此下台。而在一些当地媒体的报道中,老兵封云海也被描写成锲而不舍为无名战士讨说法的形象。
这位老兵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心了。因为有关部门的敦促,等到开春,那10座无名烈士墓即将开工重修。
而他自己,也离他曾经参与的战争越来越远。在2004年那场大火中,有关的物件——纪念章、绶带、一身戎装的照片——几乎都已化为灰烬。那片宅基地也在去年种上了玉米,现在只剩下玉米茬子支楞在地里,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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