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伟:悼念戈革先生——守则的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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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伟:悼念戈革先生——守则的史学家
发布者thchen 在 08-03-03 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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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 伟·
八.守则的史学家
生命有限。不甘心于此,人们总是在探索如何超越生命的有限性。
据《论语》,有学生请教孔子关于死的问题,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在谈到鬼神的问题时,孔子又说:“敬鬼神而远之”;再加上“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基本是堵死了中国人的宗教解脱之路。
结果,中国人超越生命有限性的基本方法是历史与生物。
在生物上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宗接代,让家族基因延续下去)。于历史则是“清史留名”(前人为后人楷模,后人以史为鉴)。生物是承上,历史为启下。
因此,中国是一个很看重历史的国度。在实践上,世界上没有那一个国家比中国有更完备的历史记录。可是正因为历史的重要性,统治者往往要粉饰自己,一有关机会就要篡改历史。于是,人们就把很重的道德标准加在史官身上,产生出“在史董狐笔”的史德传统。
随着科学的昌明,历史的重心也在转移,帝王将相,政治人物不再是历史的唯一关注,相反,科学史上的英雄人物会愈加重要。为了说明这一点,戈先生一再引用美国的理论物理学家费曼的话(大意):
“从长远的眼光看来,例如从今后一万年的眼光看来,十九世纪中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应是法拉第-麦克斯韦电磁学的发生和发展,而例如美国的南北战争则将褪色而成为一种只有地域重要性的事件”。
科 学史是对科学作历史分析和历史评价,以求吸取思想营养。戈先生认为,科学史作为一个学科,介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故然,治科学史的人要懂得科学,但 它的本质更应该是“史”,所以它的从业人员应该具有史者的素质,那就是要有“才、学、识,德”。在这里些素质中,以道德和原则最为重要。
戈先生以身作则,他说“我以一个科学史工作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认为一言一行,首先要对得起自己。因此绝不肯拿科学史来开玩笑。”
对 于他科学史是很严肃的学科。美国科学哲学家罗伯特科恩主编的《波士顿科学哲学丛书》是一套影响很大的丛书。1990年,中国科学哲学家范岱年先生出任主 编,为该丛书编辑了一册《中国学者对科学和技术的哲学与历史之研究》。书成,范先生向戈先生索诗,限用“科学”、“民主”诸字。戈先生赋诗曰:
科学与民主,由来非等闲。
前贤苦求索,青史血斑斑。
可以看出,戈先生诗的基调是沉重的。回顾世界科学史,特别是1949后中国科学的状态,先生的描述写是很准确的。
1980年,文革刚刚结束不久,中国知识分子开始迎接科学的春天。对于治科学史,戈先生给自己定下了三条“守则”:
1.严于责己
2.肯于责人
3.敢于坚持
二十多年来,戈先生确实是恪守了这三条极不容易坚持的守则,做到了说话算数。他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他后期的名片印有“教授(退而不休),被孤立的科学史工作者”,便是他坚持这三条守则结果的写照。
对 于第一点,他对自己“在高温高压环境下”作过的“批判”文字很惭愧,有愧乎“良史”。中国仍然是人治的社会,不能保证春天常在。他表示如果政治再度转变, 他也决心保持沉默而不会再做“应声虫”。(1989年,戈先生在许良英先生发起的要求政治改革的公开信上署名,表明他是有风骨的。)
而且,在没有彻底弄懂时,他不去“炒作”,而宁愿“述而不作”,多做介绍和翻译的工作。确实,相比于翻译,他的研究工作的比例是很小的。
为 学术,他是舍得时间和精力的。为了弄清一个问题,他所下的功夫确是外人很难想象的。常常为了一个小问题,他会写信去请教许多国家的学者。例如,有个“三人 尝醋”的故事。故事并不见于玻尔本人的著作,而是有人写文章说是玻尔讲过的。据说这三个人是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他们因为观念的不同而对同一实体“醋” 感受不同。如果玻尔真的讲过这些个故事,那么他是从什么渠道知道这个故事的呢?
戈先生为了找到这一故事的起源花了不少心血。他曾经写 信给博学的钱钟书先生求解。钱先生回信说他也不知道。经过二十多年的追寻,拜互联网的发达和热心的年轻朋友的帮助,戈先生才最后找到了答案。原来“三人尝 醋”的故事源于日本人冈仓天心(Kakuzo Okakura)《茶之书》。该书在1910年左右就有了丹麦文版本。那么玻尔(1885-1962)知道 这个故事就是完全可能的了。
在“肯于责人”方面,戈先生身体行,和前辈,平辈和晚辈在学术上都有过激烈的交锋。不论其中的是非对错, 戈先生确实是遵循了他的守则。这方面屈儆诚兄怀念戈先生的文章有很生动的描写。戈先生自己也是意识到他得罪了许多人的。他曾经写到:“要知道,我是一个很 不好惹的老家伙,从来不是郑所南所说的那种‘逢人但点头:好、好、好、好、好’的人物;一辈子批评别人不看势头,常被人家恨得‘牙痒痒地’。”
不过,他也能看到别人的长处。例如,戈先生说他虽然和钱临照先生有许多大的分歧,但他对钱老永远尊重。
曾 经留英的钱老是为中国晶体和固体物理学的先驱。钱老也是以现代光学和物理学来研释古籍《墨子》的最初推动者之一。四十年代初完成的《释墨经中之光学、力学 诸条集》是古代物理学史论文的经典之作。李约瑟在《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之中,多处援用和参考钱老的成果。戈先生多次谈到钱老赢得他的尊重的一段对话。有个 会议他们同住一个招待所。
有天钱老问戈先生:“你说中国古代有没有物理学?”
“应该说‘有’吧?”戈先生说。
“那是什么?”钱老不要含糊。
“例如钱先生您很有研究的《墨子》。”
“科学的最重要的特点是系统化,而《墨子》中的论述却根本谈不到系统。”钱老不以为然。
戈先生为此触动很深:钱老头脑清醒,不敝帚自珍,也不抱残守缺。
在敢于坚持方面,戈先生也真是我行我素,决不随波逐流。
在1980年,戈先生给科学史在中国当时的状态开出的诊断书是“政治的奴仆”和“哲学的附庸”。戈先生为改变这一现状作了不懈的努力。
他赞同“历史是通过举例来传受的哲学”,而不是依附于某种哲学的次生学科。因为,历史在本质上就是哲学的,它的目标是“通古今之变”,要研究和揭示普遍性的,规律性的东西”。
历 史是独立的学术,更不是政治的工具。他最看不贯的是中国许多作科学史的人有一种“爱国情节”,认为学术是为政治服务的。在这种潜意识下,中国的科学史研究 有夸大和攀附的倾向:服务于塑造中国古文化的“伟大性”。戈先生认为这是很有害的。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国,因为这只会“引起国际上正派学者和其它有识之 士的鄙视和嘲笑”。为学术的纯净,他不惜得罪中国科学史界的成名人物。
有名家把“泽中有火”解释为“《易经》中有关于石油的记载”。 对此,戈先生在学术上进行了批评。戈先生旁征博引,讨论是周详的。他说明《易经》是卜卦之书,并不是“博物志”。他论证说六十四卦中,可以排出“泽中”有 火,有水,有天等等。他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问道:如果“泽中有火”就是“石油池”着了火,那么“泽上于天”又是什么“自然现象”呢?
同样地,戈先生也质疑了有人认为晋人张华有机械共振的认识的观点,写了长篇文章。戈先生引经据典,对这一观点所根据的张华所著的《博物志》进行了分析,结论是该书只是一种很拙劣的笔记小说,完全不能作为科学史料的来源。
戈 先生另一个引起巨大争议的课题是他对海森伯的研究。在肯定海森伯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的同时,戈先生认为海森伯大德有亏,因为海森伯曾经合作于纳 粹。戈先生着有《丹京夜话:海森伯暮夜访玻尔,弗雷恩编剧演奇闻——二十世纪物理学史中的一段公案及其有关的新资料》,可惜还没有出版。
戈 先生在科学史上的成就主要是在量子物理学史。他对这段历史的用心是与他的玻尔研究相辅相成的。他对量子物理学的主要科学家都有研究。翻译过许多主角的传 记,写过不少评价文章。他曾经任《中国大百科全书》“物理学家”部分的副主编。他也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和《科学家传记辞典》写过多个辞条(物理学史,古 希腊罗马的原子论,伦琴,赫兹,麦克斯韦,弗朗克,玻尔,奥格玻尔,泡利,普朗克和海森伯)。
戈先生的科学史论文(不包括传着)大都收在他的《史情室文帚》中。《史帚》收文八十余篇,分为三个部分:玻尔研究,玻尔以外和类书辞条。
戈 先生也很热心于科学的普及。他的科普文章也很耐读。收入《金苹果文库》的《学人逸话》、《玻尔和原子》为其代表,都可称作大家小书:作者是大家,对问题有 很深刻的研究;而文章短小,阅读花不了许多时间,却值得细嚼玩味。例如,在“略谈‘互补原理’”(收入《玻尔和原子》)的短文中,他很清楚地把互补原理归 纳为:
设有一种理论T(例如量子力学),满足下列的条件:
(1)T包含着同一研究对象(例如光)的两种不同的描述D1(例如波动描述)和D2(例如光子描述,即粒子描述);
(2)D1和D2涉及相同的研究领域U(例如微观现象的领域);
(3)只取一种,不论是D1还是D2,并不能全面地说明领域U中有关该研究对象的一切现象;
(4)D1和D2是互斥的,它们并不能统一成同一种“图景”;就是说,如果人们试图把它们结合成同一种描述,就必然得出矛盾的结果;
(5)结合不同的具体条件而分别使用D1和D2,就能包举无遗地说明U中的一切现象。
这时,理论T就叫做具有互补的诠释,而D1和D2就叫做彼此互补的描述。
怪不得屈儆诚兄在称赞戈先生时说:“特别是对互补原理的阐述,多年以来,多少科学家与哲学家作过多少研究,研究来研究去,多数把人弄得糊里糊涂。而老先生的笔下,却是清澈如水。直到今日,我仍然认为戈革先生有关互补原理的解释是最好的中文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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