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男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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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男爵/下 / 王小平

2010-07-17 22:28  标签: 所见所闻

7. 快乐王子

 

 

不过看起来男爵受堂吉诃德的骑士精神影响很深,他的翅膀和随之而变的生活方式并不能改变他原来的人生信条.所以他既不能去偷,也不能去抢,只好一次又一次徘徊在城市上空,希望找到一种体面又安全的谋生方式.这样一来,他就不能光顾着游山玩水了.在不断和我炫耀他的新大陆游记之后,在一次次危险的孤独的长途飞行之后,他开始感到厌倦,疲惫和无聊,于是进入漫游的第二个阶段,也就是更多的留在这个城市里,希望寻找到一种稳定的生活状态.

 

 

他不再远远的,用宏观的旁观的过客的视角来理解这座城市.现在他更多的选择低空飞行,小心的在珠江新城的高楼大厦与城中村的握手楼之间穿梭,在热闹的步行街与骑楼之间游荡,在白云山,越秀公园与BRT车站的蓬顶上久久盘旋.他有时候在某个树梢休憩,有时候飞到某个写字楼的窗台外面观看落日,有时候却又跑到酒楼,地下停车场或某栋别墅外面,把头伸到各种建筑物里去侧耳细听.这时的他在壮丽的河山与天象之外,开始更深的了解了这个世界.而他每次和我谈起这个城市,以前脸上明亮的光辉却总是逐渐的暗淡下去,他对所看到的一切都有点不知所措,因为这个城市以毫不设防的姿态,在表面的整洁,繁荣,喧嚣,和白天黑夜永远不绝的光照之下,在他面前展示出了首善之都最赤裸裸的原色来.

 

 

有一次他悲伤的和我说起一个在岗顶见到的卖淫的少女.他说她很像他记忆中的妹妹,可是他没有勇气去问她的名字.她是如此清秀,脸上还留着明显的稚气,看起来才15,6岁,连身体都还没有发育完全,可是每天夜里都要给人洗脚按摩,然后被客人带到后面的小房间去,老练的和比自己大几十岁的男人们讨价还价,争取更多一点小费.然后,她很快的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把自己的身体摆到按摩床上去,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静静的等着不同的客人们一样笨重庞大的身躯压上来.这时候男爵就躲在窗外的空调架上, 他说她看着窗外的眼睛很美丽,可是空洞得可怕.他说很想在那时候离开,可是又忍不住留在原地,希望陪着她快快结束这一切.------虽然她并不知道,有一个长满羽毛的男人就在墙的另一边,在默默的为她哭泣.直到最后,天快亮了,她也下班了,和姐妹们无忧无虑的去下面巷子吃夜宵,她开始变回一个花季里的少女,发出快乐的笑声,他这才匆匆忙忙的飞走.

 

 

又一个晚上,他对着我愤怒的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他看到一个孩子在母亲的怀里痛苦的死去.他的床边摆着几个空空的,旧旧的奶粉罐头.孩子的肾已经被结石搞坏了,一次次的透析,一次次的针扎,手臂上屁股上到处是乌青,看到妈妈温和的笑脸却害怕得哭个不停,因为他害怕妈妈手里的药,好苦好苦……现在,小小的他终于躺在小小的病床上,永远的安静的睡着了.

 

 

在另一个清晨的树屋里,他却举着哈瓦那的雪茄<他还有一整盒,都是那只鹰送给他的,大概来自某个官员那里>一直对我大笑,笑得肚子都抽筋了,笑到一直在地上打滚,笑到眼睛里流出了一串串的眼泪也停不下来.很久之后,等他平静一点,才说起了这个有趣的故事.一群大学即将毕业的年轻人,在中山大学北门的牌坊下照集体照,他们穿着黑底红条的袍子,戴着四方垂穗的帽子,可是每个人都没有穿鞋,就那么赤脚踩在广场上.他对这种神奇的仪式感到无比羡慕,因为那副场景里面荡漾着他从未体会过的友谊,青春,理想……虽然这些年轻人明天就要各分东西,有的继续读书,有的去国外留学,有的端起父母早就安排好的铁饭碗,而更多的人则奔向前途迷茫的人才市场.也许十年之后,大家都已经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他还看到在这群人里有一对情侣,他们一起渡过了四年的大学时光.他看到他们在人群散开后,双手依然紧紧的扣在一起,相拥着走回校园,然后一起来到校园旁边的出租屋.他们在即将离别的时候进行最后的告别式,彼此都用最疯狂的姿势希望给对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然后在最后的高潮中泪流满面.------他们在天亮的时候分手了.

 

 

他还饶有兴致的给我讲述了他所看到的一个高级领导的一天.领导睡在他市府大院里的个人别墅里,在手机铃声中醒来,他吃掉小保姆------送来的营养早餐,司机早已在下面等他.坐在奥迪里转了两三个弯, 他就来到了办公大楼.在宽敞肃穆,摆着统一标配的红木家具的办公室里,他静静听着秘书的低声汇报,不时的点头,摇头,又低声的嘱咐一些什么.在红头文件上签了几个名,写了几条批示意见,把秘书打发出去后,就开始专心致志的浏览起黄色网站来.不久领导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嘈杂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马上皱起了眉,此地向来安静有序,政府门口怎么可以这么没规没矩,党的威严怎么可以这么被侵犯?!这时秘书敲门后匆匆进来,说外面又有人在上访,还打着条幅,喊着口号,大老板指示要他去处理一下.领导马上起身,打了几个电话了解了大致情况,把相关部门的人手都调集过来,这才走出大楼,来到大院的铁栅栏外面.

 

 

这次上访的是一个偏僻小村子的农民,祖宗没选好建村的地方,附近竟然有个漂亮的小湖泊,所以他们的土地被镇里看上了,要拿来做经济开发区,当然里面也少不了盖几十幢别墅,以方便领导现场办公.本来村委都很配合,补偿费在对各家各户分化瓦解,临时工伺候之下,都已经签了协议,但施工单位为了多占点地,私下把原来圈好的范围又往外扩了不少,结果一个河南来的挖机师傅把人家的祖坟给扒了.现在村民为的就是这事,来政府闹事了.大概是怕被不明身份的人暴打一顿,所以他们都把自己年迈的七老八十的父母送过来了,希望政府架人,打人,拘人的时候下手轻一点,起码老人家不容易被拘留判刑,当天还能回家.------看来我们的群众越来越狡猾了.领导隔着人墙和铁栏杆,远远的向对面说了几句早已说得滚瓜烂熟的场面话,然后老人们一个一个的跪了下去,他们本来就和土里埋的先人最亲近,于是地下哭成了一片.观察了一番形势,领导终于来到了门外,朝旁边等着动手的人打个眼色,和颜悦色的安慰了老人几句,又收下了递上来的血书和状纸,这时队长又很是威吓了对方一顿,上访的人终于稀稀拉拉的散开了.

 

 

领导回到办公室,先是打了个内线电话,轻声细气,小心翼翼的给上面报告了情况,放下电话脸色马上铁青.他先给主管宣传线的部门打电话,要求他们给本市下面各新闻媒体打个招呼,同时也要求网管部门做好预防.虽然门外早就实行了交通管制,把不明真相的闲杂人员远远挡在外面,但难保有人捅出去,特别是上访跳桥的人都事先联络了媒体,这次的事一定要严防死守.接着他打电话找了事发那个镇的书记,首先就严厉批评他怎么把人放这来了,然后开始仔细询问那个别墅群的建设进度,在书记拍胸口保证马上去村里抓几个人,自己挑中那栋年底就能交楼后,他终于轻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再次交代书记做好截访以后,放下了电话.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领导回到了秘书安排的工作常轨上,中午去喝茶,收钱,下午开会,视察,动员,晚上是海鲜酒楼,KTV,还有酒店包房里早已等待着他的情人,最后回到家里,老婆的会所希望他过去剪彩,女儿高考快到了,加分保送的问题……到晚上12点半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一天日理万机的辛苦劳作,在临睡之前,一声叹息:当官真累啊……

 

 

后来,男爵的谈话稀少起来,每当我开口问他有什么有趣的见闻,他总是古怪的保持沉默.我于是发现,他开始转入成为飞人后的第三阶段了.

 

 

在我看来,男爵就像王尔德笔下,快乐王子身上的那只燕子一样,看到了数不尽的或悲惨,或荒唐,或丑陋,或可笑的故事,发现人性的黑洞既不断塌陷,又不断化生,而不同的制度,文化传统,社会心理,又决定着人性塌陷与化生之间的比例.这个比例在不同的国家里,原来可以有如此深刻又有趣的变化.同时,他本身就是快乐王子,心里面同情的眼泪不断淌落,愤怒和嘲笑交替往来.可是他既没有王子身上的金箔,又没有王子那双用蓝宝石镶嵌的眼睛,也没有一颗黄金铸就的心脏,他每天都在哭泣,却无力单靠自己去改变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甚至对他自己也无法清楚把握.最后他原先洁白的羽毛渐渐失去了光泽,开始干枯,脱落,像一棵秋天的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的飘落.像一只暮年的乌鸦,在向晚的黄昏里和暮色融为一体,逐渐老去.

 

 

现在男爵已经很少出去了,他说每次飞越这座城市,总是让他感到不断积累的悲伤,而快乐却越来越少.在高墙和黑夜的掩护下,数不尽的罪恶与龌龊日复一日的上演,而正直善良的人们却得不到起码的尊敬和幸福.他每天都呆在自己的树屋里,既无心去修好那扇坏掉的窗户,对鸟儿们热情的问候也无动于衷.他开始陷入自我认识的危机里.

 

 

他问我,也问自己:我既然已经能飞翔,那么就不再符合古希腊的哲学家们对人类作出的”两脚无毛动物”的经典定义了,也就是说,我不再是人类了.可是我为什么对人间发生的事情那么在意,纳闷,难以释怀?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鸟儿一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过自己的生活,却对另一个物种的自相迫害,自甘堕落如此耿耿于怀? 为什么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究竟是上帝偶尔打了个盹,还是因为后天的环境诱因,生活习性导致我的基因突变?或是感染了某种生化污染或不知名的病毒?如果说我既是人类,又是鸟类,那么也就可以说,我既不是人类,又不是鸟类,那么我究竟是什么?除了生存,我的生活在哪里?我为了什么而存在?我究竟是谁?

 

 

他就这样把头深深的埋进自己的翅膀里面,不断的,苦苦的思索.我曾经试图用各种理由来开解他,我给他带去自己珍藏的<>中文版,讲各种黄色段子给他听,还送了个PSP给他,但显然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无法理解他身处的世界,无法体会他的困惑与痛苦,我们之间的鸿沟也在无形中越拉越大.最后我们已经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了,对这段不寻常的友谊来说,这真是一个悲伤的结局.看得出来,虽然他依然珍视我们之间的友谊,但他也在考虑要离开这个让他又热爱又痛恨,又留恋又鄙夷的,生活了多年的城市了.他之所以还没有离开,只不过是因为,他还不知道离开之后,又将往哪里去.而后来的一次意外事件,终于打消了他的犹豫,彷徨,------他真的飞走了.

 

 

8. 告别

 

 

前面说过,为了亚运会,城市的改造规模越来越大,管制力度也越来越严.桥下的男爵也正是因此成了树上的男爵,并且各种意想不到的变化也就接踵而至.就像当年的建国者相信自己可以以高尚和理想的名义,轻而易举的改造人性和国家,决定每个人的命运一样,如今这座城市的主人依然高度自信:作为改造者他们可以轻易的改造这个世界------除了从不需要改造的他们自己.

 

 

所以你可以看到,随着亚运会的临近,对日常生活的干扰也越来越大, 土生土长的我们不再能说自己的语言,不再能穿着睡衣出去同街坊一起纳凉聊天,从医院到车站,从学校到机关,单位,无数个大门设置了人体检测机器.在每一个转角,每一条街道上,密布着全天候的监视摄像头.安全部门以反恐的名义维持只对自己有利的稳定,以便逐步控制每个人的私人生活,包括我们的思想,以便纂取更多的资源和利益.一只只天眼,一张张天网,有形或无形,就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在你的身边窥探.所以就在不久前,官方进行了一场水陆两栖的联合防暴演习,江面是各种警用船只,江上是成队列低空飞行的直升机,而地面则是一车车的特种警队和消防车,救护车,它们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完全达到了对所有人示威和震慑的效果.

 

 

就是在这场演习中,男爵和他的树屋终于被低空掠过的飞机发现了.飞行员用无线通信通知了地面的同伴,于是从地上到天上,可怜的男爵像一条漏网之鱼,在侥幸逃脱了很久之后,又被包围起来了.现在的他面容憔悴,身体虚弱,蜷缩在树屋里瑟瑟发抖,无助的望着紧逼而来的外面的世界.显然安全部门已经发现这个住在树上的人不同寻常,因为他全身覆盖的羽毛如此刺目,让人又迷惑又恐惧,所以不断有增援的部队加入包围圈.更多的过路的人远远的在桥上,在对岸或爬到附近的树上看热闹.男爵在小心躲藏了这么久之后,终于被有关部门发现了,现在他成了整个城市的焦点和G点.

 

 

现场转播车的天线已经架好,各个电视台的现场记者背对着他大声念着临时写好的稿子,文字和摄影记者争先恐后的试图穿过警戒线.地面已经铺好了充气棉垫,直升飞机就在树冠上面来回盘旋.高音喇叭在下面对他喊话,消防车的云梯开始慢慢的靠近,谈判专家和消防员站在上面试图和他沟通,连同救护车的呜呜声响个不停.而遥控这一切的现场指挥部就在不远处刚刚搭建的临时帐篷里.男爵这时候终于无力的发现,自己已经无所遁形,无处可逃了.

 

 

看到电视直播新闻,我马上跑到了江边,在拥挤的人群里远远眺望我的朋友.男爵现在完全失去了镇定,对外面的声音毫无反应,只是一动不动的蹲在原地,不时烦躁的拍打着树屋的木板. 指挥部还叫来了华南农大和中山大学生物科学系的教授,但显然教授们本人也对此束手无策,他们面面相觑,迫切希望找个人来问个究竟.因为是从未见过的东西或动物,所以官方指挥部对男爵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都这样小心防患着对方,局面僵持不下.

 

 

当然,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解开这个谜题的人,而且我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但我又怎么说服他们,令他们相信我所见到的一切呢?难道我该告诉他们,这个树上的生物本来只是个无家可依的流浪者,他的名字本来叫男爵,他辛辛苦苦挣的几万块血汗钱还在政府或某个包工头那里,他还在几年前跳过旁边的这座海珠桥?我终于只能站在原地,不自觉的把脚步往后缩,尽量让自己消失在人群里.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害怕自己被当做和他一样的怪物被囚禁起来,在亲人朋友异样的目光和全世界的指指点点下,就此度过自己的下半生.在我的朋友最害怕,最需要帮助,需要人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我却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并且希望他看不到我,我就这样可耻的背叛了他.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变成了口哨和起哄.对峙的一方终于开始失去了耐心,他们不想这个特殊的偶然事件演变成全城的恐慌或骚乱.于是谈判专家在知道男爵能说话,只不过是个怪人之后,提出了一个诱人的条件,希望他主动的回到地面来.他们答应把他送到大学附属的生物研究所去,在那里最顶尖的生物学专家和基因工程学博士可以对他进行仔细周密的研究,帮助他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等于是提供了一份大学里的工作给他,他每个月可以得到优厚的报酬.而且高音喇叭还补充说:我们的国家是世界上人权最好的国家,比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加起来都好五倍,我们绝对不会搞刑讯逼供,用不吃不喝不睡不准大小便那一套来虐待你的!

 

 

男爵显然有点动心了,除了他已经无处可逃,也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最困扰他的就是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何况他已经厌倦了为别人的不幸或罪恶枉费心思,只想好好过一种平静的体面的生活.他开始收拾起屋子里的东西,把已经翻烂了的<<堂吉诃德>>装在背包里,把那只一直陪伴他的鹰放在自己的肩头,和绕飞在鸟巢周围惊慌失措的邻居们一一道别.现在,他已经收拾妥当,马上就要跨出自己的世界,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里去了.

 

 

可是在他视线所不及的地方,我分明看到狙击手早已在窗户后面或桥底下就位,他们的枪口里是子弹还是麻醉针,我无法揣测,同时在一栋楼房后面停着一部囚车,囚门已经打开,全副武装的特警已经就位.看来为了防止他真的飞起来,不等他自己下来,只要他一离开树屋的遮蔽,他就将被狙击手击中,然后重重的落到地面上.那时候他就算还活着,也只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任人为所欲为了.到时候,难道还会有他们曾经许诺的美好的一切吗?我马上下意识的对自己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就在那一刻,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动着我,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拨开前面的人群,冲到警戒线外面,拼命的向男爵挥手,不断的向他高声呼喊:”快跑!快飞走!他们要捉住你,要杀掉你啊……”男爵愣了片刻,突然用最快的速度踹开了脚下的木门,一下子跳到树干上.他在树上飞快的跳跃腾挪,然后从一个浓密的树丛里猛然蹿出来,张开了翅膀,向南岸的居民区飞去.而这时狙击手大概没有想到这个树屋的门是开在下面的,他们瞄准的准星失去了目标,子弹扑扑扑的钻进树身里,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男爵已经连续几个漂亮的展翅动作,带着他的鹰消失在群楼之间了.

 

 

我站在江边,旁边的警察已经向我扑过来,很快我被好几双手牢牢的摁倒在地上.虽然知道仓惶逃离的男爵根本来不及回头看我一眼,但我还是尽力仰起头,在心里和他默默的告别,心里又为他高兴,又有点沮丧.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一个朋友.

 

 

9. 尾声

 

 

在分局呆满了四十八个小时,在没有律师的陪伴下,不断重复”我不知道”这四个字之后,我被放出来了,并且被严厉警告必须对一切保持沉默.我现在还是住在滨江路上,住在原来低矮的单位房里.后来我才听说,男爵飞走的那个晚上,到处是警笛的呜鸣声,全城进行了秘密的紧张的大搜查.第二天报纸,电视,广播上和以往一样歌舞升平, 而网络上的传言和照片也很快销声匿迹.关于树上的男爵,恍如一切都未发生,从未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和往常一样,我每天还是从江边连绵的细叶榕的树荫底下,慢慢的走过.偶尔我会抬起头来,寻找一棵熟悉的老树,一把熟悉的声音,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待那张熟悉的脸庞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吓我一跳.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关于男爵的去向,我曾经设想了无数的可能.比如他也许会沿着海岸线向东飞行,去寻找我曾经和他提起过的台湾岛上的树屋.至少对他来说,国境线和导弹群已经毫无意义,他可以在这片大陆,这个星球上自由来去.比如他也许会飞回到他从未向人提起过的故乡,至少那里有他年迈的父母和亲爱的弟妹,他可以在小时候放牛的山坳里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在那里重新建造他的世外桃源,从此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平静的生活.又或者他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遇到另一个披着羽毛的同类,而且她还是个异性,那么他们可以建立自己的家庭,拥有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生下来就有一对美丽的翅膀,然后他们一家在高山草原之上自由翱翔.不过在我想来,最大的可能却是男爵已经对这个人间的世界彻底绝望,也许他会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暴风雨之夜,用尽力气飞向云层深处,飞向闪电,然后让自己被亿万伏的高压击中,在刹那间的痛苦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久以前,我看到报纸上的新闻,说在杭州机场发现了不明飞行物, 事先连雷达也没有发现.这个飞行物在机场上盘旋了大概15分钟,导致了严重的地面混乱和机场航班延误.我很希望那个不明飞行物就是男爵,就是我的朋友.这样我至少知道他还活着,他大致的下落.

 

 

前几天,我随手整理着零乱的屋子,在一堆旧书下面发现一本日记,这才想起这是男爵在困惑失意的时候,把他的日记送给了我.那上面记载着他在这个世界里挣扎,遨游时,所看到,所想到的很多事情,也记载着我们一起喝酒抽烟神聊时的一些对话.这本日记已经成了我手里唯一拥有的,关于他曾真实存在过的证据.现在,我的生活继续在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中悄然流逝,过去了的生命就像洪水漫过的大地,已经彻底模糊,面目全非.既然遗忘和冷漠已经成为这个国家里,每个人的生活常态, 所以在这本日记被当成废纸卖掉之前,在我还能记得的时候,我把树上的男爵的故事,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