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男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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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男爵/上 / 王小平

2010-07-17 22:34 标签: 所见所闻

 

1. 他们

 

 

我住在一条叫滨江路的街上.顾名思义,你可以知道我的窗户外面有条江,坐在南岸的家里向北窗外随意一瞥,就可以见到江面的渡轮,游船与对岸的天字码头,走到外面,就是蜿蜒数里,古榕参天的江岸.这样的江景生活,据说千金难买,按现在的楼市行情,恐怕万金也难.富丽堂皇的楼盘广告在持续给市民灌了十几年的”江景豪宅”的迷魂汤后,似乎中国人每天起来必须要对着一条臭水沟,一个小池塘刷牙洗脸坐马桶,才堪称成功的人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们上电视相亲找对象,追求的大概也就是这种生活.------对此我倒是有不同意见.

 

 

其实在过去的时代里,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都自有其深宅大院来享福,住在江边的往往都是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之流.因为靠水吃水,他们得靠在江里下网打鱼,靠转卖江里的水产,靠做码头的装卸工和苦力过活,所以江畔很是热闹,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景象了.现在这条街上坐落着这个城市最昂贵的楼盘,彼此隔江相望,它们每天都在本地电视台打广告,顺便也覆盖掉境外的电视台.以如此野蛮的方式强制播放如此精致华丽的谎言,简直和我们的CCTV有得一比.让你觉得如果不听它的话,不买它的楼就是对不起它们苦心经营的洗脑式的狂轰滥炸,就是辜负了党或房地产老板的拳拳之心, 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是忘恩负义,简直是不道德的.

 

 

如你所见,很久以前拉着粪车,一大早吆喝着收取家家户户的夜肥的收粪工, 现在早已经消失.硕士生去争当时传祥,那是为了有个铁饭碗,------或者叫铁粪勺更贴切.于是江边晨练的人们,不用再捏着鼻子避之则吉.倒是江里的水却是实实在在的越来越脏,越来越臭了.昔日孩子们在江边戏水扑腾的场面早已绝迹,成为这个城市诸多消逝的记忆中的一幕. 以至于连虔诚的信徒们从集市买来放生祈福的水库鱼也受不了这种水质,刚放到江里去就开始翻白肚.不管怎样,从某个时候起,住在低矮的单位房里的我就身不由己成了住在高尚社区边缘的人.虽然我自认并不高尚,更谈不上高贵,好在我并不对此感到自惭形秽,反而觉得沾了便宜. 每天在别人的数百万级豪宅旁边顾盼自雄,我也渐渐能体会我们的党把贫民窟当宫殿,把监狱当天堂,对”,北京共识,大国崛起”这个最伟大的国家样板工程的自豪情绪了.

 

 

说起来,能与豪宅做邻居,这都是拜我们伟大的城市规划者所赐.据说是历史原因,市中心的土地向来零七八碎的,被切割成不同的地块和用途.所以纵然号称豪宅,也没法像纽约长岛一样自成一体,孤芳自赏. 今天的富豪住在市中心的豪宅里,连像周敦颐那样,在自己的院子里吟诗弄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做不到.除了二沙岛,盖豪宅的只能在过去的骑楼和单位房里面勉强找块不大的地方挤下去落脚,建了拼命占用建筑面积,谈不上任何美观的所谓豪宅后,就只有块不大的聊胜于无的绿地圈在里面.大概这就是有中国特色的和谐杂居了,也难怪我们的政府对着大大小小的城中村信誓旦旦的否认中国正在拉美化.也就难怪虽然在每一个出入口都有戴着牛仔帽,身高一米八以上的退伍保安把守,但这些江边的豪宅看起来却和当地的环境格格不入.一边是亿万富翁,一边却是收买佬和领着微薄退休金的老头老太穿梭来往,大家的住处虽然都对着同一条江,却因为此花的钱不同,各有各的感想.

 

 

此外,同样是住在江边,还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完全不花一分钱,却每天对着无敌江景起居劳作,因为他们就住在不远的海珠桥底下.他们每天都睡到太阳晒屁股------的确是晒在屁股上------听着江水拍岸的声音才悠然起床,当然,他们的床就是人行道或桥墩.他们每天的生活是穿梭在大街小巷,捡垃圾或收废品为生,当天收的旧报纸和饮料瓶都卖给废品站,然后以此果腹.如果当日运气不好,就直接到快餐店旁边的垃圾桶里找盒饭.他们喝的是别人丢弃的饮料瓶里剩下的一点水,或是接公共厕所里的水笼头的水来喝.天冷的时候,他们一个月都不洗澡,天热的时候,又天天脱光了跳到江里游个痛快,以便等晾在石头栏杆上的衣服干透.他们间或执一个有长柄的大网兜,静悄悄的站在沿江栏杆的外面,在人群的围观之下打捞水岸边浮上来的鲮鱼,鲤鱼,鲢鱼, 或乌龟,水鱼,再在下午五点半城管下班后,在江边摆个摊,把它们卖给下班回家路过的人.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群,不管你是否注意或在意,就在你我的身边,并且遍布在中国的每一个稍大点的城市里.在火车站广场,在天桥上,在隧道里,在高架桥的缝隙里,在拆迁前后的废墟里,常人所习见或罕至的地方,到处都有他们佝偻着的沉默的身影.他们的官方身份,过去叫盲流,后来又改叫”三无”人员,通俗来讲就叫流浪者.而到了三毛的笔下,却又成了充满浪漫探险趣味的”拾荒者”了.

 

 

平常的日子里,他们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没有单位,没有存款,没有手机和羊城通,最奢侈的行头就是拉着全副家当的一部捡来的两轮手推车.他们生活在城市底层,连每天凌晨四点半或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扫大街的清洁工,也对他们投以怜悯或鄙视的目光.他们幕天席地,随处皆可去得,天大地大,自由自在,从来无人过问.而到了城市搞上级检查或创卫,大型展会,运动会的时候,他们又成了过街老鼠, 成了城市里最不可爱,最不受欢迎的人.城管是他们的天敌,散乱顺从的他们在深夜里被装上一辆辆大货车,被转运到离原来的城市几十上百公里以外的山沟和无人地带.和愤青克鲁亚克”在路上”的美国西部生活不同,他们不得不靠双腿跋涉在酷热或寒冷的县级公路上,寻找下一个栖息之地.在被遗忘里,在无人问津里,有的人就此病死或饿死在路上.

 

 

我将要和你谈到的那个人,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就住在滨江路的海珠桥下面,他的名字叫男爵------至少周围的人都这么叫他.至于这个奇异的名字从何而来,那还要从去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开始说起.

 

 

2. 桥下的男爵

 

 

毛主席说过:我们的同志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句话既适用于中南海,也适用于海珠桥底.不过桥底下的他们既不分等级,也不排座次,既没有主席,书记,委员长之类的响亮名号,更用不着勾心斗角.本来就是随缘聚散,生死由命,又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所以照各人的家乡口音和性别,体征,他们彼此称呼老张,疤子,或是小山东.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或最后的自尊,他们都对自己的真实姓名与家乡籍贯避口不谈.奇怪的是,里面还有一个”小沈阳”,不过这个小沈阳本来就是个女的,是个东北来的五十多岁的大娘,所以这个小沈阳用不着跑到春节晚会上去穿苏格兰裙子男扮女妆,也用不着扭捏作态的拎着手绢操兰花手,更不用老段子拐着弯儿骂人家是王八,对着呵呵傻笑的看客们”唉呀妈呀”的打情骂俏.

 

 

我每天都要在这条街上走个三四遍,所以经常看到他们,有时侯在蒙头大睡,有时侯在桥底昏暗的光线下看16开的翻版网络小说,有时侯三五个人抽着烟默默的围在一起打牌或干脆发呆.那天下午和平常并无不同,但我经过的时候听到角落里传来争吵声.原来一个老头和和年轻人正在地砖上划的棋盘上下象棋,棋子是用纸折的,上面用红黑两色写上”车马炮”.大概是为了老头悔棋,两个人开始吵起来了,而且都是面红耳赤,活像两只斗鸡.从两人的装束看起来,他们怎么也不像设局骗钱的,所以我出于好奇就凑了上去,因为我也是个伪棋迷,也就是说,属于”胜固欣然败亦喜”里面,后一种的臭棋篓子.虽然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不过我还是说了句公道话,老头很有点悻悻然,因为他当天的晚饭,两块路人送的面包就此输给了对手.于是在恨恨瞪了我一眼后,一个人走开了,打算去旁边捡点剩饭,免的饿着肚子过下半夜.那个年轻人很高兴我为他出头,加上晚饭已经无忧,天色又尚早,于是给我敬了根”椰树”烟,拉着我蹲在桥底下聊起天来.

 

 

他自我介绍叫男爵,我一时还会不过意来,后来熟了才知道,他的人生梦想和你我没有什么不同,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眼看着第二个愿望没办法实现了,就把人生努力都放到前面那个梦想上去了.也就是说,他很喜欢睡懒觉,于是就被同志们简称为”懒觉”了,原来的名号反而再没人提起.他本人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因为”睡到自然醒”这个每个人包括孩子们都有的崇高理想,却被别人污名化了.后来,他在一本捡来的,没有封面,卷得可以当卫生纸用的破书上,看到有个老头骑着头倔驴子,穿副破盔甲,带着个蠢笨但忠心的仆人去外面当骑士,拯救受难中的公主,和风车搏斗.很可惜,这个公主不知道她自己就是个公主,反而自认为是个粗声粗气,粗手大脚的旅馆打杂的丫头,而且还有个相好的,是个粗壮的马车夫.所以后来骑士就被这个爱吃醋的併头打破了脑袋.男爵向来很有精神追求,喜欢看穿越类和修仙类的武侠小说,觉得这本网络小说里的主人公很对他的胃口.既然这个叫”堂吉诃德”的老先生自命为骑士,他也就把自己封为”男爵”.这个词和大家叫他的”懒觉”相近,反正你不仔细听也听不出来,从此以后,他就成了桥下的男爵了.

 

 

因为我既不和男爵争吃的,也不和他抢地方睡,而且还敬他的烟又比他抽的贵几块钱,所以他和我很亲近,我们很谈得来.加上我被老婆赶出来的时候,请他喝过几次啤酒,吃过几回烧烤,慢慢的也就知道了一些他从不轻易示人的往事.

 

 

男爵来自内地中部的一个农业大省,和县里的几十万农民一样,父母很早就出去打工.他和年幼的弟弟,妹妹跟着爷爷,一个爱喝老酒喝完老酒爱打人的糟老头子在家里生活.读到初二他就读不下去了,一个是学习水平太低跟不上,一个是家里没钱了,当然更主要的是教语文的男老师在放学后把他暗恋的女同学叫到办公室里去辅导练习,被他看见老师的手在女同学的身上摸来摸去,于是他去告诉了校长,于是他就被开除了.后来他听说那个女同学也大着肚子退学了.

 

 

没背景的农村家庭里,十五六岁没书读的孩子又不能去当兵,又不能去老子单位吃空饷,更没有本钱去县里找个门面做饮食或服装生意,自然只有两个出路:一个是留在村子里混,整天偷鸡摸狗, 吸毒打麻将买六合彩,一个是跟着父母到南方去进厂.好在男爵的父母还不想那么早败家,还指望他多挣点钱给弟妹们交学费,就把他带到东莞进厂去了.说起跟老乡进厂那两年的幸福生活,男爵至今嘴角含笑,回味不已.首先,在电子厂里面就是整天和那几块电路板上的焊点打交道,又简单又机械,可以充分锻炼你的植物性神经和参禅打坐的耐心.同时,在闷热不通风的厂房里一干就是十个小时以上,每天都可以享受免费的桑拿房.而且时不时还要加班,或者给台湾老板新建的厂房去倒水泥.为了省那笔请施工队的施工费,他被主管赶到混凝土里面去,用自己的赤脚来搅拌沙石水泥,很有点童年时在家乡水田里打泥战的味道.直到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十个脚趾头全部溃烂,只能一整个冬天都穿着拖鞋.

 

 

更精彩的是,在晚上十点下班后,他们可以去厂外面的DISCO或溜冰场疯玩,可以在路边摊吃夜宵,到影吧里看香港武打片,还可以和女工友躲在工业区广场的树荫下面吃零食和偷偷亲嘴,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揩到不少油.很遗憾那时候还没有网吧,不然他可以更早接受全面健康的性教育.他新交的女朋友来自四川,虽然有点小气,又不爱说话,但皮肤很白,身材很好,对男人来说,这就足够让我们无视对方一切的小缺点了.更何况到了每个月的月中,男爵还可以拿到两个月前的工资,有好几百块,而且这还是扣掉进厂押金和自己的住宿费,伙食费,服装费之后的实数呢.

 

 

不过幸福的生活总是不长久的,从经验上来看,我们的幸福感或者不久就因为一成不变而转为厌烦,或者很快被别人不容分说的粗鲁打断.男爵的幸福生活刚开始不久,就被当地村委的治安队给逮进去了.如果你不是90后,大概应该知道在当年,东莞有一种证比你的身份证,甚至你本人还重要,那就是暂住证.很可惜男爵为了把钱省下来给新交往的女朋友买衣服,没有去办这个如此重要的证.所以就在他计划着每个月底唯一可以休息的那个星期天,偷偷摸进女朋友的宿舍和她洞房的时候,-------为此他已经把宿舍里其他的女孩子都买通了,女朋友也终于被摸得忍不住答应了------在大街上被身着制服,头戴钢盔的治安队抓住了.在又没有厂牌,又没有暂住证的情况下,不服气顶了几句嘴的他被拳头,警棍和皮鞋尖招呼了一顿后,当夜就被送到了樟木头.

 

 

在那个酷热夏天的遣送站里的日子,是男爵最不愿意回想的.每当我提起这段特殊时期他总是紧咬着下嘴唇,默默的摇头,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惊慌.所以作为他萍水相逢的朋友,我对此也知之甚少.只知道他被关了一个多月出来后,已经瘦了十斤,浑身散发着恶臭,屁股上有个被蚊子叮的疮口开始溃烂化脓.如果不考虑后面两点,也许爱美的肥胖女士和担心三高的领导们,在去健身房断断续续的运动或吃来路不明的减肥药之余,也该去樟木头或类似的地方尝试一下.不过听说从2003年起,很多遣送站都变成了收容所,后来又更名为救助站.既然招牌换了,不知道里面的环境有多少改变?要进去的资格标准又有没有调整?好在现在暂住证又开始配合着维稳大局,重新吃香起来,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在自己的国家里成为不受政府欢迎的人,身临其境一番呢.

 

 

3. 闪亮的日子

 

 

因为身无分文,男爵本来要一直关下去的,不过他后来实在受不了相思之苦,为了早日和女朋友洞房,就偷了刚进来的一个同仓难友的钱,把自己的遣送费给凑齐了.就这样他被一个闷罐车摇摇晃晃的送回了老家.如此的折腾了两三个月,等他回到原来的工厂,女朋友已经插到另一堆牛粪上去了.对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和绝望,和雪莱一样,为自己竟没有及时的采摘一个新鲜的处女而怒不可遏.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愿意进厂了.因为不管是香港厂,台湾厂,还是内地厂,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的枯燥的工厂生活,而这种生活总是让他触景伤情,回忆起和前女友的打闹笑骂,点点滴滴.对刚刚品尝到爱情滋味却没吃到苹果的男爵来说,这是多么的残酷啊.

 

 

直到现在,说起那个丰满诱人的女孩子,他还是满心惋惜之情.不过他已经不大记得她的样子了.因为不愿进厂,他开始在各地断断续续的打起了零工.他睡过地盘上的工棚,在竹排铺就的地铺上仰头看满天寂寞的星子.他也睡过工地的简易房和集装箱改造的厢式房,常常在深夜被隔壁那三个饥渴的老男人合包的发廊妹的叫床声惊醒,只好把薄薄的墙壁拍得咚咚响,拜托他们收敛一点.他还跟着包工头装过水电,抡起锤子敲过承重墙,所以也睡过最高档的楼盘里的毛胚房.那时他住在三十多层的江景大宅里,每天都在满地杂乱的瓷砖和木料里醒来,在晨曦里静静的看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像一个腌了很多年的咸蛋黄,无力的照在脚底下一片灰蒙蒙的大地上,然后操起冲击钻,开始一整天的叮叮当当.

 

 

男爵逐渐发现,他开始爱上了这种四处游荡,自由自在的生活.也许从小时候起,那种没人管教也没人理会的野游的日子,让他厌烦了流水线的束缚,也厌烦了每天在比马特拉齐还厉害的保安的严密盯人下,朝八晚八的打卡,然后在每个深夜筋疲力尽的爬到床上去,连一个梦也来不及做就又要上工去.但他实在无法爱上给他带来这种自由生活的包工头.因为他们的工资不是按天结,也不是和工厂一样按两个月一结,而是按照工期,半年或一年以上才结,而且和工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同,很多时候老板一走佬,人海茫茫,你到哪里都结不到.

 

 

说起那些和老乡工友们去老乡老板那里讨薪的事情,他总是很得意,他对我吹嘘道:”我哪天不想在外面了,就去开一家私人侦探所,进收数公司打工也要得,最好是去当狗仔队.因为我对找人,讨钱太有经验了.我们去国道上打过标语堵过路,去车站,旅馆和洗脚城蹲过暗点,去政府门口喊过口号,还在过年前拦过领导的奥迪车,给坐在车里的领导下过跪……”说到这里,他伸出左手,顺手指指头上,”:就连这上面的海珠桥,我们也爬上去过.要说脸皮厚,体力好,能忍能吃苦,大概连他们搞传销的也比不上……没办法,狗急跳墙就是这样的了,一个队加起来上百万啊,我自己就有好几万块钱呢.------可惜我们干的大多是政府发包的工程,一转两转三转,到最后还是没讨回来!”

 

 

于是我问他,那你怎么不继续去讨了?怎么又从桥上跑到这桥底下来了?你弟妹和父母也不管了? 这时候他开始无声的苦笑起来,定定的看着前面浑浊起伏,沉默南去的江面,久久不作一语,也不再看我一眼.我知道这是自己自讨没趣,把脚踢墙角去了.伤心人别有怀抱,不管男爵是不想说,不能说,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又何必再去揭开他心里的伤疤?我也就没再说什么,把他撂在那里,自己拍拍屁股,掉转头回家去了.

 

 

后来我有好一阵子都再没有见到男爵,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不知轻重的那番问话刺痛了他,所以他转移了根据地,到其它地方打游击去了.当时心里还有点埋怨他妄自称脸皮厚,也不给我打个招呼,我借他的<<瓦尔登湖>>还没还我呢.

 

 

不过我渐渐感到,不光男爵不见了,街上其他的露宿者也日渐稀少,而这个城市的肃杀气氛也渐渐浓烈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本市搞全国创文运动.对一个在老大哥控制下的城市来说,大型建筑,市政工程和GDP都是越高越好,越多越好,而垃圾,走鬼和等而下之的露宿者们,自然是越少越好,最好通通自动绝迹.

 

 

于是大街开始空前的整洁和紧张起来.各机关单位,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的干部们个个戴着红袖章,左手提个撮斗,右手拎个铁夹,按片划分,慢悠悠的在街上到处游荡,或是三三两两的站在路口,挥舞着小红旗指挥交通.他们又要摆国家干部的派头,又不得不俯身去捡地上的烟头和嚼过的口香糖,或是摆出笑脸劝市民莫闯红灯.个个都是一副王孙落难,大婆沦为二奶的委屈相.这让我想起了多年不见的,逢十一国庆节必搞的全国卫生大扫除,奇怪的是,那时候的干部们投入得多,气氛也好得多,现在看起来倒像在全城戒严.------自然,在这个被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从上到下发动的全城运动里,男爵们也无法幸免于难.为了不让他们躬逢盛会,政府难得的出一次钱,无偿的把他们送到救助站去白吃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