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男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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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男爵/中 / 王小平

2010-07-17 22:28 |标签: 所见所闻

4. 树上的男爵

 

 

我一边为自己那本收藏了多年的,从图书馆偷出来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版一印的网格本<<瓦尔登湖>>感到惋惜,一边也有点为男爵担心.就我所知,他已经对樟木头的生活产生了应激性的生理恐惧,不知道他能否经受又一次的禁闭和折腾,虽然看起来这回政府倒是善意的.直到有一天我因为加班很晚才回家,大概夜里两三点钟下了夜班车,从站台慢慢往家里走的时候,却在离海珠桥不远的滨江路上再次看到了他.不过他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在某个昏暗的角落里,而是从一棵大榕树上勾着双腿,倒吊着突然出现在我头上一尺的地方,冲我嘻嘻一笑.

 

 

我起初被吓了一跳,以为是哪家豪宅里私养的猴子跑出来了,又想现在离七月半还早,鬼门应该还没开啊.正打算喊声”阿弥陀佛”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然后闭着眼睛绕道而行,不过他及时的开了口,跟我打了个招呼,我这才认出来,这是多日不见的男爵先生.

 

 

原来男爵被关过几次救助站后,实在有点烦了,所以这次就趁着有关部门大发善心抓人之前,抢先把自己的家当都搬到了这棵远近街道最大的古榕树上.他花了一个星期把树上最浓密最高的枝桠分叉处进行了简单改造,变成了一个又隐蔽,又结实,又能遮风挡雨的小木棚.鉴于他以前干过木工活,所以也没花太多工夫,承重的木条和树干用麻绳牢牢绑在一起,疏密相间,这间木屋除了实用,而且还很有美感.

 

 

当然除非是开着直升飞机路过,你在树下是看不到他和他的屋子的,我也是在他热情的邀请下,被他用根麻绳吊上去才看到他的新居.看起来他对自己的新居也很满意,迫不及待的要找个同类展示吹嘘一番.这间屋子除了采光好,通风通气,坐北朝南,他还特地安了个木门,不过这个门是朝下开的,也就是说,你得撑着树疙瘩像引体向上一样慢慢攀爬进去.在木门旁边是他的床,甚至还有床破烂的蚊帐挂在上面.在向西的墙上钉着排钉子,依次挂了一个水壶,一些衣服,鞋子和一个塑料桶,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顺便可以遮挡下午西照的毒辣的太阳光.对江面的一面墙上,竟然还有面又大又漂亮的镜子,旁边还挂了副儿童望远镜.另外两面墙则开了半平米见方的窗户,窗页也是木条编织,在上框有个活页,可以用木条支起来,让光透进屋子里,也能从屋子里面隔江眺望对岸繁华的北京路.

 

 

我费了番力气才来到他的王国,但看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建筑构造,很灵巧的就跟着钻进来了.大概是从未有外人来过这里,他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但当我递了根烟给他,我们笼罩在袅袅升起的烟雾里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就都放松下来了,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在这个长约二点五米,宽约为一米八,高则勉强可以站个人的世外桃源里,我借着树上绿色的探照灯和远处的霓虹灯,细细打量起我这个老朋友来.他比几个月前要瘦一些,也黑得多了,但两只眼睛却比从前有神得多.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奇怪的是连身上也长出了细细的茸毛.他也没有穿鞋,就这么赤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想起在网络上见过的台湾阿里山的原住民树屋,还有瑞典森林里的树屋旅馆,当然那些都比男爵的房子更宽敞和舒适,但考虑到那是集合现代工业建筑技术和现代机器的成就,而且还要收昂贵的住宿费,那么男爵的手工制造的屋子也很值得骄傲了.此外, 据我所知,在印尼东部的巴布亚省,有一个到目前为止都还住在树上的树居人部落. 研究人员四十年前就发现了他们,不过,印尼今年初的户口普查才把他们列为印尼的一个少数民族.这个叫做”葛罗威”的民族一共只有大约三千人,他们还是过着以渔猎维生的新石器时代生活.根据印尼政府的资料,葛罗威人的衣服是香蕉叶做的,食物以野猪,鹿,西谷米和香蕉为主. 葛罗威人的房子都盖在大约五十公尺高的树干上,地位越高的,房子也就越高.他们每天爬简易楼梯上下,身手矫捷.印尼官员说,他们以前大概也吃人,跟外界接触以后,这些年已经不吃人肉了.从这一点看来,男爵又比他们文明得多了.至少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漫无边际的打屁交流,不用担心他突然扑过来,把我做成烧烤或人肉干.

 

 

所以我不吝言辞,很是夸张的称赞了他一番,他笑眯眯的听完我的夸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概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并且又补充说:这棵树终年不落叶,附近也没有什么高楼,所以可以长年居住,本来他想按二厅二房一橱一卫的格局,另外做多几个小屋子,甚至还考虑做个阳台,用来做日光浴和看书,但考虑到工程量太大,预算太高,而且不便于隐蔽,容易暴露,所以就暂时没有动工了,只在离屋子七八米的地方装了个小得多的卫生间,可以把新陈代谢后的废物收集和密闭起来,又不会发出臭味.

 

 

后来我好奇的问他平常怎么生活,他这才收起了笑容,有点为难的摊开了手,唉声叹气起来.原来因为身处闹市,他每天都只能在没人看到的时候上下树屋.这棵几人才能合抱的树身里,又没有像外太空基地或<<艾丽丝漫游奇境>>里那样安电梯,挖地道,所以他总要在深夜里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悄上落.但有几次还是被环卫工人看到,把人家吓得怪叫而逃,连扫帚也不要了.为此他每次上下树屋,都要东张西望一番,这就是那副望远镜的作用了.我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禁对他有点歉意,因为我刚才看到这副望远镜时,不免以己度人,还以为他是借着这里地势高,地形隐蔽,每天偷看人家姑娘洗澡呢.当然我也只在心里这么说声抱歉,可不能当面告诉他.

 

 

他白天继续以前的生活,到处去捡矿泉水瓶子和各种广告宣传单张,然后卖了买吃的,到了晚上就悄悄蹩回自己树上的家里,用粗缆绳系在自己腰间,另一边套在树上,像海南的彝族人摘椰果和槟榔一样双脚发力蹭上去.几个月下来,他的手脚越发灵便, 体操里各种单杠,双杠和高低杠动作都不再话下,就是还没有练到国家队那么标准.不过有得必有失,男爵带在身边多年的口琴却不能再吹了,而且树上又不能点灯,就只有借着街灯看书.长期在微光之下生活,他的眼睛开始外突,渐渐能看到江面上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只翠鸟掠过水面捉鱼的细微动作.而且在黑暗里,也隐隐约约的发出淡黄色的光来.

 

 

那天偶遇之后,我在树上和男爵畅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五点半才打着呵欠由他用绳子吊到地面上. 后来我就时常在夜里四下无人的时候去看他.我们约好, 他如果已经回来,就把树干上那块伪装的树皮揭掉,而出门的时候则把树皮重新扣上去.我们的接头暗号是我先在地面咳嗽几声,再拿支空气锤在树干上三长一短的重复敲打两次,这个灵感来自国内泛滥成灾的谍战片.他这时候就会把网兜悄悄的垂下来.为了方便我的拜访,他把绳子编成了一个网兜,坐在里面又舒服又安全,又做了个竹制滑轮和钢筋绕成的升降锁扣配合着我上下,这样我不用他帮忙也可以自由来去了.而且把网兜提上去之后还可以当吊床用,碰到不下雨和蚊子少的好天气,他就常睡在外面,看着满天摇晃的星月进入梦乡.

 

 

男爵常对我感叹小时候读得书少,以至过了半辈子也没弄明白为什么活着.所以请我带些书给他看,要趁现在无牵无挂,把以前的时间补回来. 我想解释给他听,最好别读太多书,人的脑子有限,越看越糊涂.何况书籍本是文字的集合,而文字不过是对真实世界的重复, 扭曲或抽象,是别人的印象和思想,书籍或文字本身已经是对世界的背离,而通过书籍来看身边的世界,无形中已经二度疏离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对人来说,有什么比真实的感受,真实的生活更有价值呢?最好是抛开书本,像慧能和尚或王守仁那样明心见性,于日常生活中悟道证道,不是简单快乐得多吗?很可惜他对我的劝告总是不以为然.他一直把那本给他带来灵感的<<堂吉诃德>>留在身边,不过现在已不再看网络小说了,为了研究树屋的应力结构和稳定性, 反而对平面几何与结构力学特别感兴趣,后来竟然又开始研究起高等函数和微积分来.他常常对我感叹说:”这么美妙的东西,我怎么以前都不知道?”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在我看来,他这副彻悟的仙风道骨的派头,分明是做给我看的,所以他要和我讨论牛顿和莱布尼茨谁是老大的时候,我绝对不去搭理他.

 

 

他又常要我找些植物学,鸟类学的书给他参考.因为这棵树上住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二十几个邻居,也就是各种各样的鸟窝.他刚闯到人家地盘里的时候,曾经试着对它们表示友好,但看来鸟儿们并不吃他这一套,整天把鸟粪拉到他的屋子上,搞得屋子里和人身上都又臭又脏,又在他睡觉的时候此起彼伏的在他耳边咶噪,让他难得睡个好觉,又不能去打110或找物管投诉.所以他开始悉心研究鸟类的习性,试着不时给它们带点面包和烂掉的水果,放在人家家门口.并在鸟爸爸和鸟妈妈出去找虫子和浆果的时候,帮它们看着窝里的孩子和尚未孵出来的鸟蛋.后来他们之间果然相处得很好,他已经能清楚分辨同一科麻雀的雏鸟是在哪个不同的巢里孵化的,它们的血缘关系又是怎样,谁又曾对老公或太太不忠过.以至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得先把聚集在他树屋周围叽叽喳喳聊八卦讲是非的鸟朋友们都打发走,否则我们没法安安静静的坐下来聊天.

 

 

5. 羽化

 

 

又过了几个月,我感觉到男爵对我的拜访渐渐的冷淡下来.他明显有什么事情想对我隐瞒,反而和他的邻居们更加亲密一些.就算我们偶尔见面,他也缩在树屋的角落里或干脆攀到更高的树顶躲着我,而且就算大热天里,他也把衣服穿得严严实实.

 

 

他越来越少的下到地面来,经常在树上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这主要是因为随着亚运会的临近,城市里对流浪者的管制也越来越严,公权力已经不止于在街上盘查可疑分子,而且片警们开始逐家逐户的查户口.此外,也因为他已经解决了一日三餐的来源问题.他驯养了一只在城市里迷路的麻鹰,并且用家乡世代相传的手艺训练它到各处去给他找吃的.一开始这只鹰给他带来的礼物都是些血肉模糊的老鼠或死蛇,后来就变成了写字楼里的下午茶点心,有时候又是面包房里用纸盒完整包装好的蛋糕.好在他的身体越来越轻巧,所以饮食量并不大.而且他在树上装了个50加仑的储水罐,将清水积满之后能用很久,也就解决了饮用水和个人清洁问题.现在的他已经能分辨不同鸟类之间的语言,听得懂它们在说些什么,并且开始模仿鸟的鸣叫声和它们交谈.而对我的到来他却有点无所适从,甚至有次我带了瓶从老同学那里顺来的1982年的法国葡萄酒想上他那去,他却杜门谢客,装做不在树上的样子.

 

 

我对男爵的变化感到有点担心起来,虽然从来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又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但我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至少我已经把他当作了我的朋友------何况我又有一种天生的好奇心.所以那天深夜我一个人爬上了他的树屋,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打着电筒,沿着往日熟悉的树枝小路,来到他的门外.门没有关,我把头探进屋子里,在树叶摇晃,街灯明灭不定的照射下,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怪物赤裸着半身,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那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我审视.

 

 

我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他已经转过了身来,这当然就是男爵,也只可能是男爵,可是除了那张我非常熟悉的面孔,我已经认不出他来了.他的身上长出了一根根灰白色的羽毛,从颈部到脚背,将周身每一寸皮肤都覆盖得严严实实.特别是他原本粗壮的手臂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上面覆满了一根根长达四,五十公分的翎羽,羽管粗糙,比我曾见过的鹅毛笔还要略大.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印第安人会这样用羽毛打扮自己,可是男爵的羽毛明显不是贴上去的,而是从他的皮肤里生长出来的.在我还陷在震惊中不能清楚发声的时候,男爵已经毫不在意的蹲了下来,原来为了保护他的羽毛,他不能再席地而坐了.显然他早就已经知道我的到访,看来他那些多嘴的邻居已经给他通风报信过了.不过他这次并没有有意避开我,反而在这里静静等我上来.看来,他已经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了.

 

 

我这才恍然想起以前见他的时候,看到他手脚上都长出细密的茸毛来.当时以为是他餐风宿露,条件艰苦所致,还开玩笑的说他是现代白毛女,要被他的邻居们同化成鸟人了.现在看来,这个玩笑竟然是真的发生了.虽然我对眼前的一切都迷惑不解,但当他把肩膀耸起来,以至整个头都被手臂的羽毛所遮盖,在黑暗中开口向我说话的时候,我终于勉强镇定下来.

 

 

男爵的声音一如往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我仔细看他的嘴巴,也并没有退化成尖嘴的喙状,可是为什么他的身上又会长满羽毛呢?看来当事人对这个问题也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只是告诉我这个变化从他上树不久后就开始发生了,而且越到后面变化就越快.他对此又惊又怕,几乎想到对岸的广医一院去做个检查,可是又没有多少钱.而且他很怕就此被人视为异型,被关到实验室的笼子里去.对早已习惯了自由生活的他来说,任何笼子都会给他带来痛苦.于是他就只能在迷惘,绝望中看着一天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他曾试图用剪刀剪,用剃须刀刮,甚至用脱毛膏,直到最后用蛮力拔,想要把身上的毛弄掉.尽管每一次都是痛不欲生,鲜血淋漓,让他不断昏死过去,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被弄掉的羽毛只会更快的长回来. 他甚至还想过自杀,从数十米高的树上跳下去,可是他知道自己死后的尸体同样逃不过冰冷的解剖和研究,而且他也不甘于在迷惑中就此死去.他开始逃避人群, 也远离了地面的生活.直到最后他无奈的接受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像一个旁观者对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于是他就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

 

 

现在的男爵只是身着短裤,因为据说每次穿衣服他都感到被束缚的痛苦.同时,他已经习惯了站着或蹲着睡觉,躺下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酷刑.他说这两天羽毛已经不再生长,但感到身上开始阵阵的发痒,似乎有一种展翅飞离大地的冲动.而他之所以等我上来,是因为他有个疯狂的想法,就是在我的见证下,看自己能不能真的飞起来.

 

 

我沉默了很久才喘过一口气来,无论我亲眼见到的,或是亲眼听到的,都已经让我目瞪口呆了.可是我想起来,他是我的朋友,这是他对我最大的信任和最后的托付了.我又怎么能不答应他?于是我和他一起离开树屋,按照男爵的计划,我们来到向着江面伸展出去的,那条最远的能站立的枝干上.天色依然暗淡,白天喧嚣的城市此时显得如此空旷,不管是街面还是江面,除了我们两个人-------如果他还能算是人的话------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汽车偶尔呼啸过街头的声音,当然他们是看不到也绝对想不到正发生在头上的一切的.

 

 

男爵沉静的站在那里,他的双手平摊,双腿屈膝,重心微微前倾,看来他已经无数次观察和模仿过鸟儿的起飞动作.好在我们现在脚下就是江水,他无须顾虑太多.他转过身紧紧的握了握我的双手,又深深吸进了一口气,在我紧张的注视下做了短程助跑,突然纵身一跃,向着江面腾空而去.他的双手-------或着说双翅在凌晨的冷风里轻轻的舒展开来,双脚自然的下垂,全身依靠翅膀努力的上下拍打,在黑夜中划过一道奇异的弧线.在挣扎着飞了数十米之后,他离水面越来越近, 终于扑通一声,坠落在水里,溅起一朵白色的浪花,随即又被黑色的水面吞没了.

 

 

我飞快的爬下树,跌跌撞撞的沿着江岸向下游跑去,直到在下一个纺织码头,我才发现他的影子,就那样静静的匍匐在栏杆下面的沙滩上.我翻过栏杆,跳到下面的沙岸,小心的把他扶起来.他的面色青紫,全身颤抖,羽毛湿透,早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他的眼睛却睁开着,望着我无声的微笑,那双眼睛如此明亮,充满了喜悦和生机.

 

 

6. 我要飞得更高

 

 

在一个又一个众生沉睡的深夜,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失败,再尝试,再失败…….之后,树上的男爵已经能自由飞翔在城市的夜空里了.他熟练的掌握了起飞,着陆,爬升,俯冲,转向,变速,滑翔等各种飞行技巧.我们都无法解释已经发生的一切,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至少已经不是纯粹的人类了,所以男爵和我商量后决定把专指人类的”男”字去掉,由男爵改称公爵.现在,他已经成了树上的公爵了.这个”公”字是为了表示:至少他的雄性体征还在.当然,你也可以说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贵族,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我这个朋友完全配得上公爵的名号.

 

 

不过在本文中,既然已经习惯了,我们还是照旧称他为男爵吧.现在男爵的飞行纪录以树屋为圆心,正在一天一天的不断刷新.他飞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快,就连最大负重量也达到了十一点五公斤.但他的体力始终还是有极限限制,所以他有时侯不能原程返回时,就暂时的在某棵大树或某栋大厦的天台休息,或是在外面过夜,渡过整个白天,直到黑夜降临才从远处返航. 他曾兴奋的告诉我,在猎德大桥附近有架外星人坠毁的银灰外壳的巨型飞碟,倾斜着插在地表,但看起来完好无损,没有发现被大气层灼烧过的痕迹,后来我才弄明白他说的不过是广州歌剧院.他又对飞碟旁边那块超大规模的黑色集成电路块感到惊奇,事实上那只是新建的省博物馆.我们于此可见他过去的生活圈子是多么渺小.此外,虽然感到好奇,但他始终无法接近飞机,因为那人造物巨大的轰鸣和机尾的废气都让他很不舒服,而且飞到平流层需要太大体力,氧气又不够,很容易昏迷或体力透支,所以他只能在飞机降落的时候在它旁边绕个圈子.

 

 

他很高兴我没有把他当作怪物,也没有去告发他,而是和从前一样找他聊天,所以他经常向我述说自己在各地的种种见闻.只不过我们所谈论的不再是过去那些无聊的话题了,因为他开始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俯撖整个城市,整个大地,也重新认识他所生活的世界.

 

 

最开始掌握飞行技巧的时候,他又兴奋,又担忧,一方面怕被人发现,一方面又怕自己突然不会飞了,从半空中摔下去,变成一块谁也不认识的肉饼,所以他有天夜里跑到一个航空俱乐部去,偷了一个降落伞包背在身上.当然不久他就有了充分的自信,不再为此担心,又把降落伞包还回去了.而对每天辛劳跋涉在地面上,只盯着同类打交道的人类来说,要飞离到他们的视野或想象力之外,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就算在大白天被人看到,在常人的认知里他也只是个鸟形的大风筝或被遥控的航空模型.后来在我的建议下,他倒是给自己装备了一个登山包,里面包括军用压缩饼干,指南针和地图,以及可以遮住全身的运动型带帽套衫,以便在他被迫落到地面时有足够的掩护.当然,包里也还有几百块钱和其他的必备品.我还推荐他干脆在背囊里放个GPS导航器,不过考虑到成本和泄密问题,我们最终还是放弃了.

 

 

突然会飞对不同的人来说,自然会有不同的意义,各人通常会去的地方大概也很不相同.至少我就设想过自己会飞后应该去广州电视塔最顶端的天线上去看一看,再用手机自拍下来留作纪念.不过男爵却没有那么”高”的志向,他最开始选择的是沿着珠江飞到入海口去,他从低空掠过了虎门大桥,又飞过了沙角炮台,直到当年文天祥曾赋诗的零丁洋,最后来到了这个大喇叭口的边缘,并且还试着向大海深处飞去.不过当时正有台风来袭,在暴雨中他怕体力不继,迷失方向,所以又半路折返了.最后他在繁华的香港做了个三日游,而且很幸运,没有导游强迫他买相机,手表或珠宝之类的东西.

 

 

在学会飞翔后的第一阶段,他快乐的发疯,曾经去过其他很多地方,甚至远至数百公里以外,很有兴致的到处看热闹.他既饱览了名山大川,又曾游历过不知名的水边小镇.和任何一个穷人或驴友,或是像马建那样的流浪诗人之类的志向都没什么不同,除了他从来没有买过门票,也不用在长假的时候花钱往人堆里拼命扎过去. 不过他也曾郑重提醒我,千万不要随便喝大自然里的水,因为他新结识的鸟类朋友都告诉他,如今到处是矿山和工厂,虽然看起来山河依然原始美丽,其实这片大陆的土壤和水质都已经完全被污染,被糟蹋掉了.

 

 

现在男爵对我们寄居的这个城市的每幢高层建筑,每个大型体育馆都熟悉起来.他告诉我一共有多少个大楼天台上有直升飞机的停机坪,在表面高耸巍峨的大厦背面又是多么混乱肮脏.到处是工地和废墟,人们的使命似乎就是把房子建起来然后很快拆掉再建,把大地挖开铺设出各种管道然后再更快的挖开再铺.他说整个城市就像一个疯狂自虐的受虐狂,不断在自己身上动着粗暴的外科手术,把自己的器官, 血管和神经肆意挪动改造,把大地丰臾美丽的线条切割得乱七八糟.此外他还跟我吹嘘自己看过多少明星的演唱会,当木吉它的和弦轻轻拨动,罗大佑沧桑的歌喉弥漫在空气中,整个体育馆内人山人海,台上台下一起高唱旧日的歌曲,悼念各人早已逝去的青春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高高的射灯架上,轻声应和.

 

 

同样,虽然读过梭罗的散文,他还是不能免俗,他想要储更多的钱,实现自己的第二个梦想.在这个外表热情红火,内心冷漠坚硬的社会里,没有一个人民的政府愿意无偿提供你基本的生存条件,每个人都需要足够的钱来满足和抚慰心理上的不安全感.既然不能再靠拾荒来勉强度日.除了回到树屋的时候,原来的麻鹰继续帮他找吃的,当他一个人在外地的时候,也要想办法寻找新的经济收入来源,以便维持基本的生存和生活需要.从一个生活在城市边缘, 到处被人歧视和随意驱赶的下等人,到一个风度翩翩的,骄傲的衣食无忧的公爵,看起来他需要一个长期的心理适应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