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会群：“老板闷死女童工”传言溯源(南方周末 2005-3-17)

“老板闷死女童工”传言溯源
南方周末　  　2005-03-17 14:34:44
□本报驻沪记者　柴会群
■编者按　一起一开始就引起当地政府“高度重视”的意外死亡事故，何以未能如政府期望的那样迅速平息，相反各方冲突步步激化，甚至一度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突发事件多出的当下，危机公关正考验着身负稳定社会之责的政府。
网上“猛料”
3月11日，河北省邢台市隆尧县北辛庄村突然来了一个黄头发、高鼻子的洋人，这人是华盛顿邮报驻北京记者爱德华。和许多中国记者一样，他是被网上一则新闻“猛料”吸引而来。
“猛料”里说：去年年底，栾城县一家私企非法雇用的5名北辛庄村女童工在煤气中毒之后，老板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就将其送往火葬场，其中两个女孩活着被装入棺材，活活闷死。
这条骇人听闻的消息细节丰富。比如，棺中有女孩的呕吐物，还流了眼泪，棺材被蹬破。这“证明”死者在棺中曾经苏醒、挣扎。
“猛料”上网后立即引起轰动，各网站纷纷转贴，并很快被拔到一个新的高度———中国某些私企老板为牟利不仅非法使用童工，而且已经到了草菅人命的地步。
全新的题材，鲜有的新闻，一时间国内外许多记者络绎赶赴事发地调查。
与此同时，栾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赵中宝则因这条“新闻”焦头烂额，“这纯属无中生有，造谣诽谤，全县干部群众非常愤慨。”
不过赵中宝也懊恼不已，“现在搞得我们非常被动。要知道会闹成这样，还不如早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赵中宝副部长双手欢迎，“刘书记(县委副书记刘恒福)刚刚指示我们，凡是有记者来一律好好接待。不论去哪，不论找谁，一定全力配合。”
而在此之前的3个月里，即使是一度认为事情已经“圆满解决”，栾城县的领导们似乎也并不希望将“利华帆布厂女工煤气中毒事件”(下称“利华事件”)对外张扬。
“利华事件”
去年12月23日9时，栾城县楼底镇西许营村利华帆布厂女工郭晓倩起床好一会儿了，都没看见隔壁的同伴起来吃饭。
利华帆布厂其实是一个小作坊。老板王军伟雇了9名女工干活，其中4人来自百里之外的隆尧县北辛庄村，分别是王士棉、贾士伟、贾晚云、王亚娟。加上王士棉的表妹许晓倩，5人同住一间宿舍。前一天晚上下大雪，王亚娟从室外拿了一个铁桶，放进煤块点燃后取暖。
叫不开隔壁的门，郭晓倩把老板娘喊来。叫人从窗户进去查看———5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中毒气了！”老板娘吓瘫在地。
120急救车大约一个小时后赶到现场。根据事后栾城县人民医院出具的出诊记录，5人“面色苍白，呼吸停止，瞳孔放大，大动脉搏动消失”，此外逐一查过的心电图也呈直线。“我干了这么多年医生，人死没死不可能看不出来。”出诊医生刘双秀说，“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后来赶到的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法医李月江也证实了5人的死亡，并拍摄了3人身上的尸斑。
再后来赶到的火葬场尹副场长也认为，当时5人身体已经发硬，不可能还活着。
记者在楼底镇财政所看到了由栾城县人民医院开具的5少女死亡证明。但王士棉的父亲王孟华一直没能见到证明女儿因煤气中毒死亡的这张纸片，他认为自己的女儿“死得很冤”。
“高度重视”
根据栾城县委、县政府3月14日向石家庄市委、市政府提供的情况报告，事件发生后，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刑侦大队、技术中队、120急救中心有关人员迅速到达现场。
“5条人命啊！说心里话，谁不是为人父母？”县委副书记刘恒福说，“如果真活着的话，我们会不抢救？”提及网上的传言，刘恒福除了生气之外，更多的是“莫名其妙”。据他介绍，当晚他一接到消息就赶到现场。县委书记张振县、县长毛全球、副书记解晓东、副县长巴利凯、徐龙蛟也赶赴现场，并成立了协调领导小组和事故处理工作组，由刘恒福任组长。
栾城县委、县政府的报告称，为了应对这一突发事件，县委、县政府连夜召开县四大班子领导会议。主管安全生产的副县长巴利凯承认，此事并不能说是“安全事故”，只能算“意外事故”。但尽管如此，全县还是进行了“拉网式”调查，了解企业安全生产及用工情况。
家属“闹事”
事发当天下午1时许，北辛庄村民、死者贾士伟的父亲贾双征接到利华帆布厂的一个电话，称女儿跟其他4个女孩“中煤气”了，让过去一趟。
“人现在在哪里？”贾双征问。“在医院抢救。”对方答。
直到现在，贾双征仍不知这个“神秘”电话是谁打的。他说，早在上午10时就接过一个电话，但对方没吭声就挂了。
这些看似普通的细节，至今仍让家属们耿耿于怀。他们断定利华帆布厂撒了谎，并认为两次电话的间隔中，厂长王军伟可能正在想对付他们的法子。而王军伟后来在接受采访时称，他当时已经完全懵了，事情全交给了村里处理。
贾双征马上通知其他家属，一行12人赶赴百里之外的栾城。
由于雪天路滑，家属们当天下午6时才抵达西许营村。村委会一位张姓副主任负责接待。在家属强烈要求下，张副主任安排车“去看人”。
然而家属们说，等下车后才发现被拉到了火葬场。包括王亚娟的父亲王树海在内的几名家属，因受不了刺激当场晕倒，并被送到医院抢救，其他家属则被接到了县招待所。
“我们还没见到孩子，凭什么给拉到火葬场？谁知道他们搞了什么鬼？”现在提起来，家属们仍然义愤填膺。而事后来看，这也成了利华事件中最难解的一个结。
据栾城县副县长巴利凯介绍，当晚利华帆布厂就被愤怒的家属们砸了。而且，北辛庄村又赶来一拨人，声援“势单力薄”的村民。
难言之隐？
把孩子直接送火葬场并不是老板王军伟的主意。据尹副场长回忆，他们当时是接到公安局的电话才去收尸的。
事故处理工作组组长、县委副书记刘恒福承认，事后曾检讨利华事件的处理，觉得不等家属来就将尸体送往火葬场确有不妥，“容易说不清”。而副县长巴利凯更是认为，如果当初不这样的话，政府的做法没有任何可指责之处。
据说当时现场有领导提议等家属来后再收尸，但这个提议未被采纳。个中原因，据曾赴栾城调查的一位律师称，栾城县公安局一位负责人向他透露，当时主要是担心有记者来。不过，对此说法，本报记者未从栾城县政府方面得到证实。
据知情人士透露，在这起煤气中毒事件背后，当地政府面临一个“难言之隐”：网上“猛料”帖子将5名遇难少女称为“童工”。据记者调查，5人中有3人不足16岁，其中两人14岁，一人15岁。“尽管意外事故政府不承担责任，但事情一旦捅出去，童工问题就暴露了。”这位人士说，“这会让政府脸上很不好看。”
据悉，网上“猛料”引起轰动后，河北省领导曾专门作过批示，要求栾城县就童工问题进行调查。“经调查，这种情况确实存在。”副县长巴利凯说。不过他进一步解释，为能在帆布厂谋一份工，许多女工都虚报年龄，而老板在为她们办暂住证时，有关部门也不要身份证，因此老板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年龄。劳动部门查处的难度也相当大。
记者后来在5位少女的死亡证明上发现，上面写的年龄均超过16岁。
省城上访
经过23日当晚的不愉快之后，双方开始坐下来谈赔偿。厂方由西许营村村委会副主任张同惠出面，家属们派刘连羊去谈判，此人后来被栾城县政府视为“不安定分子”。由于已有冲突在先，谈判失败几乎在意料之中。张副主任开价一万五，刘连羊称“谈都不谈”。让家属们气愤不已的是，张举例称，该村某年赔付一个意外死亡的男孩不过一万一，女孩赔这么多很不错了。“女孩就天生命贱？”家属当即质问。
之后两天，对方的态度越发冷淡，“后来干脆不理了”。而据西许营村一位村民讲，主要是北辛庄村来的人太不像话，“不仅要肉吃，还要酒喝。”此时声援的北辛庄村民已经达到五六十人，一天的花费大概要两千元。
矛盾渐渐激化。12月26日，因西许营村一方没按约定时间“谈判”，家属分乘两辆车赴石家庄上访，这标志着利华事件进一步升级。此前一直充当调解人的当地政府，也因此完全被裹挟进来。
家属称，他们第一次乘的车曾被栾城警方截住，但他们下车步行继续前进。据栾城县委、县政府多位人士介绍，上访队伍直奔省政府，最后迫不得已采取强制措施将上访者带回。
家属们上访回来后，12月27日上午，工作组安排家属到火葬场探视遗体。工作组组长刘恒福决定向每家提供1500元，给死者“换衣服”。此举赢得家属赞赏。
然而，当家属探到第三个孩子时，波澜又起。死者王士棉的父母发现，王士棉所在的纸棺一头已经开裂，另外身下有一团污迹，因此怀疑女儿没死就被装棺，此后王亚娟那边也发现了类似情况。两家遂将尸棺封存，原本顺利进行的探视中断了。
12月28日，工作组出于稳定考虑，要求每家只留下亲属，其余人离开。此举立刻招致家属反感。“明摆着是想欺负我们。”家属代表刘连羊当即表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亲属。双方对立情绪进一步加重。
晚上，家属集体赴火葬场“守灵”。由于担心事态进一步激化，栾城方面再一次动用警力采取了强制措施。家属称，刘连羊被拖打了200余米，令人愤慨。
眼见事态进一步激化，次日，栾城县委副书记带人亲赴隆尧县求援。12月30日，栾城县委书记又率人赴管辖隆尧县的邢台市“汇报情况”，当天下午，隆尧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也亲赴栾城县解决问题。
没有赢家
1月3日，“经过几昼夜的连续工作”，死者亲属情绪终于趋稳。由栾平县委、县政府出面，双方最终达成协议，每名死者亲属获得补偿款7万元。
然而意外又出现了。利华帆布厂厂长王军伟深感委屈，对此协议并不接受，拒不执行。为此栾城县公安部门对其采取“强制措施”，拘留15天，最后王答应付款18万元。
由于厂子钱不够，在县委副书记刘恒福努力下，县交通局等5个局各掏2万，其余由楼底镇财政垫付。5少女的“死亡证明”目前保存在楼底镇财政所，据所长裴同济解释，这主要是作一个财务依据，“否则没法下账”。据悉，楼底镇因为垫款一度欠发干部两个月工资。
据巴利凯介绍，最后在确定7万元的赔付标准时，工作组成员之间也发生了分歧，“有同志讲，以后如果发生类似的事情，是不是也按这个标准赔？”巴利凯说，“说实话，确实有这种顾虑，但最后一方面想息事宁人，另一方面从人道主义出发，还是维持了这个标准。”
之后，5少女遗体被隆尧县民政局派来的殡葬车接走土葬。至此，沸沸扬扬的利华事件基本告一段落。在此期间，工作组成员付出了巨大代价：刘恒福副书记在县招待所住了12天12夜，巴利凯副县长自称在那半个月里全力处理这一件事，“别的都没空管”。而事情结束之后，劳累过度的楼底镇镇长卢建国则吊了多日的盐水。
尽管如此，家属们仍然意气难平。据了解，由于对女儿的死因仍有怀疑，王士棉、王亚娟的家属决定从北京请法医进行司法鉴定。“我们不是为钱，就想讨一个公道。”一名家属说。
而厂长王军伟也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妻子张风肖提及此事仍禁不住落泪。王军伟对闻讯前往的记者无一例外地表示反感：我们已经倾家荡产了，还让不让活了？
栾城县一名干部则私下认为，在利华事件中，政府实际上做了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赔了钱，受了累，还落了埋怨。“这本来不是政府应该管的事，硬插手反而导致事态复杂化。”不过副县长巴利凯对此并不认同，“那么多人来了，如果政府不管，万一再死人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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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outhcn.com/weekend/commend/200503170048.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