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与个人恩怨——茅家琦教授访谈(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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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与个人恩怨——茅家琦教授访谈(节录)
时间:2006年2月27日
访谈对象:茅家琦
访谈者:董国强等
地点:茅家琦家
[茅家琦:南京大学历史系退休教授,曾经担任历史系主任、历史研究所所长、台湾研究所所长等职,现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中国史学会理事、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文革爆发时是南大历史系总支副书记、副系主任]
董国强:茅老师,您在文革一开始就受到点名批判。我们希望更多地了解您在文革中的遭遇,以及您作为一个资深历史学家现在对文革的看法。
茅家琦:好的。要说起来,我第一次受到批判不是在文革期间,而是在1958年。
我是1947年进入中央大学经济系学习的。1949年南京解放,中央大学先改名为“国立南京大学”,后来去掉“国立”两个字,就叫“南京大学”。我1951年从南京大学毕业,然后就一直在学校工作。
1951年毕业以后,领导上就把我留在学校做政治工作,具体的任务是到图书馆去开展政治思想工作。当时搞“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运动,我在图书馆搞得不错,没有什么“左”的问题,没有殴打,也没有“逼供信”。所以领导上对我特别信任。第二年(1953年)调入教务处工作。
但是我一直想搞学问,想教书。后来因为工作需要,我从1953年开始兼任“政治经济学”课程的教学。在当时教这门课的几个老师里面,学生们对我反应是很好的。于是我就向领导上请求离开教务处,专门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但是有些领导不同意。幸好当时有两个人支持我,一个是孙叔平,一个是陈毅人。孙是副校长,陈是党委书记。特别是陈毅人,是他将我调到历史系。
1956年调到历史系以后,我就开始看书学习,做一些研究工作。另一方面政治上的发展也比较顺利,我担任了副系主任、党总支副书记。不过我这个总支副书记也是管教学的,不管政治。这个就联系到后来我第一次被批判。当时批判我什么呢?就说我是“不问政治”,当时叫“走白专道路”。所以对我的第一次批判是在1958年“大跃进”期间。我记得第一次在大礼堂全校干部大会上做检查,我在台上做完检查下来,别人上台批判我,说我的检查不深刻。所以我的第一次检查没有通过,后来又检讨了几次才过关的。
我在历史系分管教学和科研工作,我当然希望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我想了很多办法。当时我们系里有很多老师是研究清朝历史的,陈恭禄教授、王栻教授都是搞清朝历史的,明清史方面的专家洪焕椿教授也搞清史,蒋孟引教授、王绳祖教授他们搞中外关系史,当时也主要搞晚清那一段的中外关系史。所以我们非常有条件研究清史。于是我就把这个情况向郭影秋校长作了汇报,提出我们系是不是可以成立一个“清史研究室”,重点搞清史研究。郭校长支持这个想法。于是我们就成立了“清史研究室”,请洪焕椿教授当这个研究室的负责人,还把系主任办公室腾出来搞“清史资料室”,把学校里相关的书全部都集中在这里。所以清史研究不是中国人民大学最先搞的,而是我们系最先搞的。
另外只要有机会,我就请一些著名的专家学者来给我们的学生上课或者作报告。北京的很多知名学者到南京来,我们都要请他们来系里做报告。翦伯赞教授、吴晗教授他们都到南京大学做过报告。他们到南京来一般都是省委宣传部负责接待的,我们南大历史系也参加接待工作。当时系里出面参加接待的是韩儒林先生,他是系主任。但是很多具体工作是我做的,比如安排住宿,到宾馆接送等等。这样我就跟翦伯赞教授、吴晗教授接触较多。后来我邀请他们来南大历史系做报告,给我们的学生谈谈历史问题,他们答应了。翦伯赞教授讲的是“让步政策”,吴晗教授讲的什么问题,我现在记不清楚了。
我第二次受到批判是在1964年。当时我写了一篇关于李秀成评价问题的文章,对戚本禹的观点提出了批评,认为应该实事求是地评价历史人物李秀成,肯定他在历史上的一些积极作用。这个文章后来发表在上海《文汇报》上,有一整版的篇幅。这个文章出来以后,我就受到批判。先是省委宣传部长在全省高校干部会议上点名批评我,然后是《新华日报》两次组织文章批判我。外地报纸究竟有多少家批判我,我就不知道了,至少《光明日报》、《文汇报》上都有文章批判我。《南大学报》起码有两篇文章批评我。那个批判是政治批判不是学术批判,都是当作“反动观点”来批判的。这个批判对我而言是非常难受的。
在这个时候我非常感谢匡亚明校长。有一次系里开会批评我,他也来参加了。他来得比较早一些,走到办公室门口碰到我,他轻声地对我说:“你不要紧张,你再写文章。”这个情景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也知道,匡校长讲了话也没用的,我的命运不掌握在他手里,而是掌握在省委手里。但是匡校长避开别人和我讲这些话,对我来说是一个安慰,起码表明他在这个问题上对我还是理解的。
我讲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说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已经非常危险了,我已经是一个“危险人物”了。当然在匡亚明的影响下面,我们学校党委也对我讲了一些好话。我这个人工作方面是不错的,一向勤勤恳恳,对共产党也没什么批评意见。因此对我基本上没做处理。
这件事情对我有没有压力呢?是有压力的。我记得有一次学校里开会的时候,我们的党委副书记讲:“冯定已经被撤销北大副校长的职务。”冯定和我一样,也是1964年被批判的。那么他的副校长已经被撤下来了,我说不定也要被撤职的。当时我也在这个会上,党委书记讲这样的话,对我来讲是有压力的。不过后来我没有被撤职。接下来就是到江苏海安农村去搞“四清”。
“四清”回来以后,匡亚明校长要到溧阳去办文科分校。当时南大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的绝大部分师生都去了。不过有一些老先生没有去,于是就在鼓楼校区成立一个“文史研究室”。设立这个机构实际上就是对文、史、哲三个系的老先生有一个合适的安置。匡亚明校长叫中文系教授陈瘦竹当这个文史研究室的主任,叫我当支部书记。这样我就留在学校里没有到溧阳去。
文化大革命一来,首先是溧阳分校的学生们起来贴匡亚明的大字报。很快在溧阳的人都回到南京来搞文化大革命。现在回头看起来,从文革一开始,我就命中注定是要被整的。当时我也有这个思想准备。因为我知道,历次运动一来都是要算“旧账”的,我的“旧账”主要有两笔:第一笔是“白专道路”;第二笔是“叛徒的辩护士”。果然很快就有人贴我的大字报。当时不是一张、两张大字报,而是上百张的大字报,分为几个专题,一个是批判我走“白专道路”,第二个说我是“叛徒的辩护士”,第三个说我是“黑线人物”。
其中最重要的问题是所谓“黑线人物”问题。就是说全国有一条自上而下的“黑线”,当时刘少奇还没有被公开打倒,还没有明确地叫“刘少奇的黑线”,只是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这个“黑线”的顶端是教育部,接下来就是南京大学,学校里的“黑线人物”是匡亚明,再接下来就是历史系,系里面的“黑线人物”就是我茅家琦。因为我在系里分管教学工作,教育部的很多措施都是经过匡亚明和我布置下来的。当时把所有的政策措施,凡是加强智育的、加强教学的、加强业务的,全都说成是“修正主义”。例如文革前大学招生主要是招高中毕业生,因为他们年纪轻,高考分数高,都是很有培养前途的。中间“反右”运动以后,1958年曾经强调大学招生要“面向工农兵”。结果招进来的学生成绩很差,所以后来就没有坚持这一条。那么到了文革的时候,“左派”们就说文革前十七年教育方面是“修正主义黑线”专政,招的学生都是一些“修正主义的苗子”。
除了教育界有“黑线”,历史学界也有“黑线”,“黑线”的上头是翦伯赞、吴晗他们。那么这条“黑线”在南京大学历史系的根在哪里?最后就集中在“清史研究室”。“左派”们说,“清史研究室”就是茅家琦在历史系复辟资本主义的一个据点,是一个“黑窝”,“封、资、修”全都在里面。因此我就成为“黑线人物”,被挂到“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修正主义学术路线”上去了。
另外一个罪名就是说我是“修正主义叛徒哲学的吹鼓手和辩护士”。这主要是批判我为“叛徒”李秀成辩护。当时很少提我是“反动学术权威”,我那个时候只有三十几岁,还够不上“反动学术权威”。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觉得除了当时宏观的政治背景因素之外,恐怕还与各个单位内部的矛盾有关。而单位内部的矛盾又夹杂着一些个人恩怨因素在里面。
第一个,我长期在系里担任领导工作,知道很多情况。韩儒林先生虽然是系主任,但是他基本不管事,系里的行政事务都是我来管的。另外,我们系的党总支书记在1958年到1966年期间先后换了三个。所以我在这个班子里面算是老的,时间呆的比较久,知道事情比较多。现在看来知道得多是坏事情:你知道得多了,人家就怕你,怕你用很多事情来搞他。其实我这个人是比较宽厚的,涉及到人家的缺点、错误我是不大讲的。政治运动来了,我不一定能保护你,因为我只是一个基层干部,没有决定权。但是我可以不向上面反映你讲了什么错误的话。这样你就可能没事了。但是有些人在一些重要的关头——例如在1957年“鸣放”的时候——讲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他就时刻担心我会向上面反映他的情况,害怕在什么时候我会把他的一些隐私讲出来,所以还是把我的嘴巴封住是最保险的。只有把我打倒了,搞臭了,即使我讲出来也没有人相信,这样他才会感到保险。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第二个,我在工作方面表现不错,所以一直受到领导上的重用。我1956年来历史系的时候是系主任助理,后来当了副系主任、总支副书记,实际上系里的教学工作是我一手抓的。我的工作在全校来讲都是不错的。我到历史系的时候还不是讲师,后来就要聘我当讲师。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就不愉快了,认为我得到的好处太多了,挡了他们的路。再比如在1964年因李秀成问题受到批判之前,教育部曾经考虑调我去当主管文科科研工作的处长。其实当时对于这个调动,我自己是不大愿意的,我的兴趣并不在此,我还是希望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但是有人就嫉妒了,说茅家琦在学校里当党总支副书记,一下子调到教育部去当处长怎么行呢?还有人联名写信向学校党委和师资科反映,说我“只专不红”,“个人主义”严重,不能调到教育部去。
其实当时叫我到教育部去,我也不一定去的。我的兴趣并不在此。不过当时我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跟我勾心斗角。后来我才逐步意识到系里的人事关系十分复杂,很多人都有一种很微妙的心理:有了什么好处,我们大家都得不到可以,机会浪费了也无所谓,但是如果你得到了而我得不到,心里就不舒服。
我受到批判以后,一开始是想不通的,第一个,我搞“清史研究室”有什么错呢?再一个,你批判我是可以的,但是你应该先教育我一下,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如果我不接受你的教育,你再来批评我,这样我才会心服口服。你事先也不教育一下,就这样往死里整我,这个是很难接受的,这叫“不教而诛”。我一开始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这一步。
后来我想想,第一,我确实对政治不感兴趣;第二,我确实写过关于李秀成的文章。那么按照当时的主流看法,说我走“白专道路”,说我是“叛徒的辩护士”,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辩白的,所以你要批就批吧。因为我过去也这样批评过人家的。
值得庆幸的是,后来南京大学整人的情况没有中学那么厉害,就是说文化大革命期间大学老师、干部所受的苦难没有中学那么厉害。南京大学文革初期基本上没死人,个别人是个别情况。据我了解,南大没有人是被造反派打死的。中学里面的情况就不同了,有很多老师、校长被学生打死了。
在我的印象中,南大文革早期自杀的几个人完全是别的原因。但是到了后来清查“五·一六”南大死了很多人。清查“五·一六”不是整“走资派”,也不是搞“反动学术权威”,而是搞“造反派”,是“造反派”的内讧。军、工宣队插手以后,整得很厉害,波及了很多人。
那么既然南大造反派兴趣在省委,对校内的许多问题就放松了,所以文革爆发两三个月以后就没人理睬我们了,造反派就让我们去劳动。有的到工厂、农村去劳动,有的在学校里劳动。有的时候偶尔也把我们弄去批判一下,不过这种批判也没什么新东西,都是些陈年旧账,所以批的人和被批的人都没有什么兴趣。
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就比较清楚,文革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夺权斗争。我们当时的思想还是比较单纯的,心里还在想:怎么一下子就对我们不感兴趣了?
另外从这个事情我联想到中国历史上的问题,就是“杀功臣”的问题。第一把手要巩固政权,他怕人家把他搞下台,所以一旦怀疑某人对自己构成威胁,他就要加以清洗,就要搞那些遭到怀疑的人,而且一搞就要往死里搞。中国的传统政治就是这么回事。
董国强:文革期间您有没有关过“牛棚”?
茅家琦:关过。那个时候叫“集中管理”。我们的“牛棚”是系里面建的,就是在学校里面找了个空房间,把几个“反动学术权威”、“修正主义路线黑线人物”、有历史问题的人从家里弄到学校里面来住。开始我们住在学生宿舍里面,我们这些人全都在一个房间里,门窗都钉起来,钉得很严实的,屋里面黑漆漆的。上午、下午劳动,就是在校园里搞搞卫生,扫厕所,扫马路。吃饭的时候排队到食堂去打饭。每天还要读“老三篇”,读《毛选》,读毛泽东语录。我们还在一个地方住过,就在现在的南苑宾馆的后面,过去有一个日本人留下的铁皮房子。第三个去过的地方是到溧阳。我们吃的苦还不是很厉害的。
董国强:你们关“牛棚”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
茅家琦:大概是从1967下半年到1969年初。1966年还没有住“牛棚”。文革一开始对我们管得很紧,后来到1967年初就松下来了,因为造反派很快就搞到上面去了,底下就放松了。不过到1967年底至1968年又厉害了。最高潮是1968年底。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记得很清楚的,1968年秋冬以后,就把我们送到大桥工地劳动去了。
我最难受、最危险的一次经历就是在大桥工地劳动。那个时候活很重,叫我们扛枕木,从码放枕木的地方扛到正在建造的路基上去。我的身体很单薄,扛一条枕木已经很吃力了,但是一个造反派讲:“你是‘黑帮’,你得扛两条!”叫我扛两条枕木我哪里受得了啊?那个枕木大概有三米长,这么粗(约直径10cm),两条枕木放到我肩上,我走了没有几步,就眼睛发黑要晕倒了,幸亏我硬挺住到了地方。那一次是非常危险的,如果我当时昏倒了,那个枕木砸下来肯定要受伤的。这是我自己最难受的一次,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讲这个话的造反派是谁我都记得,呵呵……
当时学生里面有个“红四联”,就是“好派”,他们认为我没什么问题。“八·二七”,就是“屁派”,里面有一部分人认为我有很严重的问题,也有一部分人认为我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好派”也不敢对我表示信任。“屁派”里面对我印象好的人,对我也没什么明确表示。反对我的是“屁派”里面的一部分人。现在我想想,那些反对我的完全是个人原因。他们也知道我实际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因为我的存在妨害到他们了,所以对我有怨恨,一定要搞我。
据我了解,上面就是学校这一级的“造反派”头头,他们对我都没什么意见,认为没有搞的必要。我就是一篇文章、“个人主义”、“白专道路”这些问题。至于所谓“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有这个问题的人多得很,全校干部都有这个问题。
我对自己的处境也比较清楚,我是一个“问题人物”,必须处处小心谨慎,免得招惹麻烦。所以我平时该劳动就劳动,不劳动的时候就回家。我大体上知道我们系“好派”、“屁派”、“促联”的情况,不过我也知道我不能插手进去,我插手以后就变成“黑手”了。操纵“造反派”的罪名对我自己不利,对“造反派”也不利。我当时自己也有一个衡量,我就这么些问题,那么这个运动总是要过去的,只要我在运动中没有什么新的问题,最后总归要“解放”的。
董国强:真正想打倒你的人不是学校一级和其他单位的,而是本系的。也就是说,在系里面的矛盾更尖锐一些。
茅家琦:是的,系里更尖锐一些。
董国强: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说法:就是从全局的角度看,文革的主要动力不是来自上面,而是来自本单位内部?
茅家琦:是的,就基层情况而言,整谁、不整谁,关键在本单位内部,而单位内部的问题很多是由个人恩怨引发的。
董国强:您刚才提到以往您也批判过别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进行的这种所谓的“学术批判”,我们现在可以理解。您能否谈谈涉及到哪些具体的人和事?
茅家琦:在1958年“大跃进”期间,我也批判过我们系里的教授,就是王绳祖、蒋孟引、王栻、陈恭禄等人。我现在还感到内疚。
董国强:那个时候您参加这种批判的动机是什么?
茅家琦:当时我的确认为他们错了。你知道,解放以后我的确相信马列主义,我读过很多马列主义的书,《资本论》我是花了很多时间来读的。因此我当时相信马、恩、列、斯、毛的话。那么以此作为参照,我认为很多专家学者解放前的著作全是错的,比如王绳祖教授、陈恭禄教授等人解放前写的书,以当时那种眼光一看就明显是反动的。当然现在看来我当时的观点是教条主义的。
当时批判也很简单,就是用马列主义的教条来对照那些教授们的著作,指出他们的问题。不过都是口头批判。另外一点,当时政治运动一来大家总是要参加批判的,但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我还是非常小心的。比如陈恭禄先生解放前写过一部《中国近代史》,当时影响很大的。解放后人民出版社向他约稿,要他重写《中国近代史》。他写了第一册《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交给出版社,审稿的时候被认为有严重错误。学校里将这个审稿意见转给历史系党总支,叫系里来处理这个事情。总支书记拿着这个意见让我看,我一看那个意见提得非常尖锐,书稿肯定不能用了。那么我的意见是书稿不能用就算了,也不要进一步追究了。所以这个事情后来系里根本就没有展开批判,也没有其他人知道这回事。
董国强:这个事情大概发生在什么时候?
茅家琦:1960年。
董国强:如果当时不是您主张压下来,这个事情会是一个很大的政治问题?
茅家琦:是的,可能会闹得很大。
另外,1957年“鸣放”时期,我们系有很多人讲了很多当时看来十分错误的话,我根本就没反映。所以有人说我在“反右”的时候害人,那都是莫须有的。
董国强:您到什么时候就比较自由了?
茅家琦:1969年中共“九大”前后。有两个事情我的印象比较深,第一个是让我跟大家一起参加一些零散的劳动,基本上不批判我了。第二个是“九大”前后,工宣队把我跟其他几个人一起调到浦口的一个仓库里面去办“学习班”。那时候到“学习班”实际上已经等于“解放”了,在“学习班”就是学习提高,不是交代问题。不过有一次讨论的时候,有一位同志很认真地对我讲:“茅家琦,你还是要交代问题的,你还没有恢复组织生活呢!”
我当时确实还没有恢复组织生活。历史系把我卡在那里,不让我恢复组织生活。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理由,就是有人想卡我。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我的,我都知道。他当面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就老是重复那么一句话:“你呀,别生气,好好考虑交代问题。”后来工宣队就讲:“我们现在办‘学习班’不是来交代问题的,而是来提高认识的。”这说明当时工宣队感觉到我没有问题。这是“九大”前在浦口。
还有一个问题在这里说一下。解放前后,南大地下党里曾经有人认为我有“特嫌”——就是“国民党特务分子嫌疑”。他向我们的团支部书记反映了自己的看法,我们的团支部书记就在我的一个登记表上写了“该人有特嫌” 这么一句话。我是在找一位指导老师谈话的时候,偶尔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这个表格和组织意见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国民党特务,所以当时我根本没有理会这个事情。结果就因为这么一句话,在文革后期“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对我调查得很厉害。究竟这个“特嫌”的依据是什么,后来组织上怎么进行调查的,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当时找了很多人了解情况,搞了很长时间,最后的结论大概是:那个地下党提出过他的怀疑,但是他并没有证据。这个地下党后来被分配到东北,1957年被打成“右派”。
董国强:这个“特嫌”问题发生在……
茅家琦:解放初,当时我已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了。1952年我参加了共产党,还当了干部,也就没在意这个问题了。
所以现在想想,我们过去的这个档案制度真是害人啊,像这种无凭无据、似是而非的东西弄到档案里头,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啊。
董国强:您是因为偶然看到那份表格,所以您自己心里有数了。可能还有许多人有类似的情况,而他们自己根本不知道。
茅家琦:是的,有的人可能遭遇到这种情况,而自己根本不知道。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自己是会被整的,整过以后是要处理的,不过文革一下子搞到上面去,这么搞法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所以一度也十分困惑。但是我当时在某些问题上是比较清醒的。比如除了劳动以外,我基本上不参加任何活动,决不和别人交往,包括系里的、学校的我都不与他们交往。当时“好派”、“屁派”来找我谈话,向我透露他们的看法,让我表态,我始终没有表态。因为我知道一旦表态,对我自己不利,对他们也不利。因此后来没有人指责我在历史系插手哪一派。我明知道很多人对我的印象不错,但是我在他们面前不发表任何看法。当时“屁派”里很多人对我印象很好的,要解放我,但是我决不和他们联系。这样任何人都抓不到我的把柄。“清队”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文革期间我想得最多的一条就是“不教而诛”。干部犯错误了,你应该告诉人家怎么改。你不教育人家,不给人家改正的机会,就一下子把人家撤掉了,这是招致我反感的地方。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文革期间“不教而诛”的症结在于单位内部人与人之间的纠纷。所以我当时想:算了,随你怎么处理,大不了教师这一行我不干了!我当时才三十来岁,我想了一下子,最好的工作是当个裁缝,踩踩缝纫机,缝缝衣服,比较单纯,也比较适合我的身体条件。其他太重的劳动我干不了。
但有一条,当时对马列主义还是坚信的,“阶级斗争”理论还是相信的。由此可见,真正摆脱一种思想影响是很不容易的。
我在1968年还受到两个打击:我的一个妹妹在农村的小学里当教员,暑假的时候自杀了。紧接着我父亲在8月份也自杀了。
董国强:您当时有没有想到,因为过去写文章受过冲击,就不写或少写文章呢?
茅家琦:我当时经过“李秀成事件”这番折腾,感觉到反正就这么回事,以后写文章出问题充其量也就是这样了。另外一个,我相信学术事业终归要发展的。所以我对我的小孩讲,你们终归是要读书的,多读点书迟早是有好处的。我的老二茅宁高中毕业到农村去,我多次对他说,你到农村去,千万不要把学习丢掉,多读点书迟早是有好处的。
原刊于《记忆》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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