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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与戏说的距离有多远——复旦大学历史学周振鹤教授访谈录 2010-06-04    龚丹韵、周振鹤    解放日报    点击: 392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同时代的人当然会从不同的视角重新自我表达,只是别太出格就行。中国戏曲把曹操画成白脸,你稍微给他涂上一点红的,有什么不可以呢?

 

  ●历史不容想象,但历史也无盖棺定论。只要不是无理取闹、哗众取宠,观众也就应当容忍各有各的诠释。历史读得多了,自然明白个中道理。

 

  ●主持人:本报记者 龚丹韵

 

  ●嘉 宾:周振鹤 (复旦大学历史学教授)

 

  龚丹韵:新版电视剧《三国》热播至今,毁誉参半。三国迷们更是对电视剧是否“忠于原著”或者“忠于历史”纠结不已。作为历史学者,您怎么看?

 

  周振鹤:任何转化成文学作品(或文化产品)的历史故事,难免需要添加因果逻辑的想象、环境场景的渲染、人物心理的描写等等,这些永远是后人的揣测,不可能百分百忠于历史原貌。没有这些主观的东西,影视根本就没法拍了。故事而已,何必过于较真。

 

  陈寿写的《三国志》是正史,因为太过简练,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时,就已经增添了很多野史的内容。在经年累月的传播过程中,三国的故事继续丰富,虚构内容不断叠加,越来越吸引大众,最终在元朝诞生了《三国志通俗演义》。那显然已非正史,而是融合了历代接受过来的野史戏说和罗贯中自己的想象推理。比如说,“失街亭”和“斩马谡”之间并无“空城计”,但“空城计”虚构得很精彩,观众很爱看,如果历史学家以不符合史实为由,硬要把这节删去,岂不很傻?

 

  龚丹韵:导演高希希说,新版《三国》,既非小说《三国演义》的改编,也非正史《三国志》的演义,他选择了从曹操视角讲述编导们心中的三国。然而一些老三国迷不满于给曹操“翻案”,认为这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历史观。您怎么看待演义作品里的历史观呢?

 

  周振鹤:从来,中国人就喜欢好人好到高山仰止,坏人坏到罪不可赦,如此才有样板的价值。鲁迅就说过《三国演义》“状诸葛之智而近妖”。诸葛亮如果可以呼风唤雨,那真成妖怪了,但是写他深谙天文地理,可以推算东风之将至,就是“近妖”。可以说,树立“高大全”形象,是我们由来已久的传统。所以五四运动之后,郭沫若才要给曹操翻案。所谓“翻案”,当然不是把曹操从坏人直接翻成大好人。目前史学界对曹操的评价,较为公认的观点是:曹操对结束东汉末年的战乱、实现统一有功。曹操自己就说——如果不是我,还不知道要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这句自我评价深得史学界的赞同。但他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可以不惜采用任何手段,所以说他是奸雄无妨,说他是英雄亦没有什么大不妥。关键在于你是看他作为的后果,还是判断他行动的本身。

 

  现实就是诠释历史的最好视角。因而,现代人看三国和老一辈人看三国必然会有不同。同一件历史事实,前三十年来看和后三十年来看,评价也可能不同。所谓“违反传统历史观”恐怕是因为过去老百姓的审美判断,喜欢极端化的人和故事。而现代人越来越讨厌样板,讨厌“高大全”的虚假形象,后人对历史的指指点点,都是从自己的立足点和感受出发的。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同时代的人当然会从不同的视角重新自我表达,只是别太出格就行。中国戏曲把曹操画成白脸,你稍微给他涂上一点红的,有什么不可以呢?横竖都是后人添上去的色彩。

 

  龚丹韵:但是也有历史性和文学性结合得很好的例子,比如司马迁的《史记》,是廿四史之首,却也是公认的文学经典。

 

  周振鹤:《史记》的历史性已经处在边缘,再差一点,可能就要逸出正史而进入文学的范畴了。《史记》是历史与文学结合得最好的典范,关键就在于火候如何掌握。没有文学性的历史令人觉得面目可憎,纯文学的故事则让人感到不可信。称赞《史记》者多是为其文学才气与史学见识所震慑,主要还不是由于其纯粹的实事记录。史要信,但究竟信不信,一般人并不容易知道。

 

  电视剧《康熙王朝》算是拍得可以了,可细节上也有问题。比如与俄国签《尼布楚条约》时需要翻译,康熙在传教士中找到两个会俄语的。其实历史上,这两个传教士一为法国人一为葡萄牙人,不可能懂俄语,因为俄语绝非俄国以外的欧洲通行语言,连俄国宫廷长期流行的都是法语。所以其时谈判用的是拉丁语。这点细节,也不是所有历史学家都知道,所以没人提醒二月河,也没人告诉编导,实属正常。做到万无一失,太困难了。

 

  为了传播的效果,有时候不得不牺牲史实。比如关于张衡的历史记载不多,拍张衡的电影时,我的老师被请去对样片提意见时,曾指出从洛阳到南阳非得走陆路,必须坐车,不能乘船,但结果导演还是让张衡坐船回老家南阳了。这我能谅解,船是慢慢开的,这样才能摆手作别,有感情的流露,坐车一扬鞭马就跑了,没法体现情感。

 

  龚丹韵:历史学在史实的辨别上,真能不带自己的主观判断吗?

 

  周振鹤:历史不容想象,但历史也无盖棺定论。史学界本来就分好几个领域。搞历史编纂学的,搞历史地理学的,就比较重视再现历史原貌。饶是如此,有时也会不自觉地把材料往事先设定的问题上倾斜。所以傅斯年一再强调历史学就是史料学,有几分材料说几分话。史料真伪的判断相当困难,必须取精用宏,由表及里,点石成金。钱大昕和王国维可以说是我的偶像,如钱氏,就不但能发现历史记载有误,而且知道错由何来。

 

  当然也有些史学家,把诠释看得比事实更重要。我不反对解释历史,推理因果,揣测规律。中国自古以来并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历史编纂学,那样的学问应该与科学研究一样,只问事实不评功过。但中国人历来重视经世致用,历史要起垂鉴资治、吸取统治经验教训的作用。司马迁更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要致用有时就必须增加文学意味才能引人入彀。对一般人而言,历史有惩恶劝善的作用,要发挥这个作用,也要有文学色彩,有虚构成分,将事件变成故事,才有意义可言,也才能有广大的受众。

 

  大众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解读,才会热闹,虽然未必都是真正的“历史观”,更多的只是“故事观”,甚至“价值观”。所以历史影视只要不是无理取闹、哗众取宠,观众也就应当容忍各有各的诠释。历史读得多了,自然明白个中道理。进一步而言,戏说虽为历史学家所不屑,却有一个重要的功能,那就是激起广大受众的兴趣,不少人即由此而进入历史研究的行列,这不也是历史影视之一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