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林的诗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7:38:30
梁积林:梁积林文字讲究,几乎近于悭吝。他善于用白描的手法,灵动的意象,并汲取民谣中音形之精髓,描述河西大地上的草、木、风土人情。他捕捉事物在瞬间呈现的状态,并将之定格于时空中,给读者留下久远的记忆。
零度以下(评论)
苏黎
读积林的诗歌近二十年了,一直以来,我常常被积林诗歌里一种神秘的东西威摄着,——他的言辞既有传统的分寸又有独创的先锋;他所洗练出的词语的能量;他所包涵的意义辐射的疆域。积林的诗,不是表面程式化的情感渲泻,而是给人耳目一新的深入骨髓的照彻,他冷峻的个性,无不与其生长的经历和生存着的地理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的每一首诗歌的诞生,都是从生存的母体上剪断了脐带的胎儿,让我欣喜,让我疼痛。”如果要我用一个瞬间的表达的话,突然撞击我的心灵的是“零度以下”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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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以下的光芒,那是霜的光芒,冰雪的光芒——有着淬火后钢一样质地的坚硬,有着刀和剑的犀利;有着冰层融化脆响的光芒;更有着闪电独特曲线和亮度的光芒。不是吗?读一读积林的诗歌,你会在他的诗歌中找到这种“零度以下”抱团哆嗦的回味无穷的取暖:
牧羊的人,蹲在一个阴洼里
用一阵风,缀着破了的衣裳
……
如果我在一截断墙上蹲久了
也会像那只闭目消解疲惫的秃鹰——
背上有一小块
被阴云擦下的创伤
(《冬草场》)
谁担水桶,走在沙路上
一滴晨光,像是谁的水桶里晃出的一滴
喊疼……的水
(《车过同心》)
一声牛叫的弯弯刀子
剜疼了谁的思绪
我把射进门缝的那束月光
当成了
顶门的杠子
(《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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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林诗歌的独特性还在于他用那些铁匠锻打铁砧时,铁和铁撞击时发出的的锵铿之声,震憾着我们,照耀着我们,感染着我们,温暖着我们,愉悦着我们。正如我们可以透过铁表面的冰冷,看到它曾在炉火里的火红一样,积林诗歌冷峻的背后,也有着灼热的烈焰。读积林的诗,读着读着,就像是一个人行走在冰天雪地的冬夜里,在最需要温暖和光明的时候,突然遇到一堆哔啪作响;那怕是一星烟头的篝火横在你面前,让你眼前一亮,即让你惊喜又让你吃惊。比如“他嘴上的烟头,是怎样,把那么大的夜/煨没的”(《早晨》);“事实上,他的烟锅就是一只时间的眼/亮在豁口”(《风逐蓬蓬草》);那个敲开冰窟窿饮马的人啊/这黑,黑钢钢的/这白,白镪镪的(《滩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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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林就像一位高明的意象派画师一样,取一个最佳的角度,用匠心独居的画技,勾勒风光,但你又看不出人工的画痕,那是天然的一气呵成的大自然的美呀,舍其何有啊? “赶着驴车打沙柴的人/像一片楔子,狠狠地/楔进风里”(《西大滩落日》);“而牧民,一张镂满紫外线的脸/从车窗擦过/仿佛一幅岩画/嵌在风里”(《写意》);“夕阳西下了/突然跳出的一只兔子,一个线团啊/缠走了/最后的光线”(《走过雪塬》);“风吹皮袄,鼓起包,像是/整个阴天,都背在他的身上”(《长城上》); “月亮又钻进云层里了/靠在一个草岩上……你是一个尧熬尔姑娘/像朵苜蓿,打开窗户//高原的牧区:月亮浇注,可汗孤独”(《焉支夜》);“惊起的一只夜鸟,从一棵树上飞到了另一棵树/上,仿佛/一个老汉把腰间的烟袋,传换着,别在了/另一个老汉的腰上。//这隼鹘/犹如一柄黑钢钢的板斧/硎去了一截夜的旧枝。”(《月出祁连》);“天阴了,我把我的影子塞进我的身体/我给风安上速度。”(《林地边》)……这一切来自于积林对周围事物仔细地观察和探索,对事物多样性的研究和洞察,以狂热的情怀,冷静的思考,辅以自已精确的判断,衍生自己最初体验到的生活的痛楚,对有限尘世的逾越,使“煨”“亮”“楔”“镂”“嵌”“缠”“背”“塞”“钻”“硎”“泼”“安”等这些简洁、精准、贴切而带着冰冷而坚硬的光亮的动词,流星一样从天堂堕入尘世,发着“零度以下”的冷峻的光芒,在刺痛我们的时候,同时也照亮了我们黑黑的眼仁,温暖着我们近乎僵硬的躯体,这是不是正合希尼所说的“诗行对一些苦难施予催眠术并迫使它们服从于创造的意志。每一件作品都在自身的艺术之中将巧妙的言说与暗示的悲恸混合成为一种艺术。”。
意象派鼻祖庞德曾说:“一位诗人,一生中能创造出一个独特的深动的意象,就可称之为大师。”。看“他的烟锅就是一只时间的眼/亮在豁口” ;“一颗流星,肯定谁用来点燃了月灯后/扔掉的火柴梗。”;“我把射进门缝的那束月光/当成了/顶门的杠子”;“我把我的影子当成了一截干柴棍儿/默默地捡起”;“一只盘旋的乌鸦/像老天拿着一个铅笔头/划着一个个漩涡//西斜的太阳——/一滴水,一滴时间,一滴输入大地的液体。”;“风啊/它使劲地磨损着我生存的这个村庄/和/那……半块夕阳”;“偶尔传来几声苍老的狗叫//停在那里的,是/好久没有发动;几乎生锈了的/一声马嘶”;“马棚漏水,檐下拴着一匹灯笼/牛皮的。牵走的那一声火苗/它会在一个墙头上留下一只乌鸦的黑蹄印吗/一声叹息其实就是一个人刚刚从身体里/泼出的一些灰烬”;“几片未落的叶子,伫望的眼睛;哦/也可以说成是几滴生锈的泪珠。风一推/枝杆里依然吐出几朵血丝一般的咳嗽。”;“一只狺狺的藏獒/喘息的灶火”……在积林的诗里,随处可见这些新鲜而独特的意象,也正是这些新奇的意象打动着我们,为我们锻造着一幅幅前所未有的精美的诗画,让我们过目难忘,并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全新的知验中。积林做到了“语言必须不断注入新的比喻,必须不断创造新的意象”。
积林多么像他诗歌里那盏蜡烛一样的斑头雁,在内心收敛着光,收敛着塔尔寺里酥油灯里的灯光,也收敛着西大滩落日前的万道霞光,更像是那匹额毛下有着白鼻星的马,打着自己身体的电筒,孤独而缓缓行走在戈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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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林的诗歌除了金属质感的一面,也有着丝绸一样柔软的一面,使他骨子里流淌着细腻的情感。积林是一个在别人面前不善言词的人,但在私下里,我们却无话不说。比如,他说写诗有时候要像冬天的白杨树一样,干净利索,挺拔而有力量,要让人一眼就认出那是北方的一棵饱经苍桑的白杨,要张扬它的个性;有时候要像夏天的白杨树一样,有枝有叶,要枝繁叶茂,要有血有肉,要有丰富的内涵,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棵生机勃勃的白杨树……这是诗歌的个性,诗歌的共性是,要有灵动的语言,闪光的思想,让人灵魂颤栗的力量。
有人问我们,你们一天到晚,有多少话说不完,在家里还说不够,走在路上、街头巷尾还要说呀,烦不烦呀。我说,要是我们没话可说了,那才叫一个烦呢。
你读读他那些浸透着爱的诗,就会知道他不禁是一个会写诗歌的人,他还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更是一个热爱着妻儿的好丈夫好父亲。
桃花的妇女,莲花的妇女,菊花
的妇女……天堂的妇女,人间的妇女,土地的妇女
我在路上迎见一个割苜蓿的妇女:一只蜜蜂
如同幸福的灵柩
埋在
头发深处
(《妇女》)
在积林的眼里,女人是花,是桃花?是莲花?还是菊花呢?……是人间土地的女儿呀,是一位实实在在幸福生活着的割苜蓿的女人。是“牦牛姐姐,青草姐姐,雪山姐姐,荒凉戈壁姐姐”,是“我身体如一本《旧约书》,写满了为你祈祷的文字”的“青稞姐姐”,——“麦芒啊姐姐的星光。”(《和海子诗〈日记〉》)
红红的夕阳,是白天印在大地契约上的
一个指纹。转手
交给了黄昏
即将到过安西的列车上
身旁坐的是我的妻子苏黎
望着窗外,一片红光中,几头骆驼在戈壁上缓缓移动
她比我更加感动:
她一次又一次地
把我的手攥疼
(《到黄昏》)
红红的夕阳,这那里是白天印在大地契约上的指纹,这分明就是积林按在婚约上的那个指纹。
他又何尝不是一片海呢?他更像大海里的一个港湾:
我领着晔子
穿过了一片发黄的茬地
在一个少有人来的窑洞里钻进钻出
辨认着虚土上的鸟类和兽迹
在一个废弃了的羊圈前逗留时
他对一盏牧羊人用过的煤油灯
发生了兴趣。……
(《我是这样把一个下午消耗掉的》)
现在的孩子太孤独了,某种时候,积林不像是父亲,更像是儿子的一个玩伴。他们父子俩会为挣着玩一款游戏而恼怒,也会因喜悦而朗声大笑,这像不像一对好兄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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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胡蜂吗?你见过一只像一架直升飞机一样的蒙头蜜蜂吗?你见过一头牛窜过街巷,黑色,躬脊,两碗眼里,盛满光亮吗?你见过麦穗里的粒粒大麦,像是一匹甩着尾巴的骒马的黑眼仁吗?你见过一只狺狺的藏獒,喘息的灶火吗?你见过土墩上的一只老鸦,像是它刚刚吹灭的一盏油灯吗?你见过我和放羊的娃,爬坡的影子,像两个西夏字吗?你见过鄂博的猎猎经幡,讨赖河的羯羊吗?你吃过马回回馆子里的牛肉拉面吗?,喝过西凉河里的水酿造的酒吗?你听过千军压境的阵阵风蹄声吗?你听过旷野上的一声二胡,像是从马匹里拉出的一声马嘶一样会让人伤心欲哭的声音吗?你听过一个瞎子,用一柄三弦弹出的忧伤吗?……请到积林的诗歌里来,去听,去看,去享受他对《西北偏北》独有的钟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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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积林伴着我,诗歌伴着我, “零度以下”的光芒伴着我,幸福伴着我,爱,就像一缕沿着湿润的常春藤上下奔突的光一样,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有终点,多好。
2010年1月23日于山丹
2010年1月2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