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惠东：论科学之没有经典

有道是：文、史、哲有经典，学习者必先吃透经典，譬如儒生要熟读十三经，作家要细品文学名著，学哲学的则要钻研先哲的思想，以至他们被钱钟书讥笑为"哲学家学家"而非哲学家了。至于历史，则统统是"经典"——新典承旧典，非"典"则"野"。
而科学，则没有所谓不朽的经典。经典是没有，但名人名著是狠多的，而学科学的却不必读，甚至不宜读。譬如学进化论的不必读达尔文（"读＋人名"狠时髦，附庸风雅一次罢），学物理的也不必读牛顿，学化学的不必读门捷列夫……学相对论的教材，不是《论动体的电动力学》。学生们用"最新修订版"教材，时髦词叫 up-to-date！
为什么科学没有经典呢？为什么要用"最新"的？
答案是：科学并非没有经典（即权威），甚至经典是惟一的。可是那科学的经典至今也未能写成，甚至永远也写不成。这经典是什么？
正是"绝对真理"（the absolute, or ultimate, truth）。
绝对真理宛如光速，是永不可及的。而科学便是求真的历程！在无知与绝对真理之间的漫漫征途中，出现了狠多相对真理——"科学理论"。科学的理论必须有"自知之明"，随时带着其"身份证"——适用范围申明。没有这张身份证的，就不是真正的科学理论。可有了这张身份证，也就意味着真正的科学理论是可以被证否的——当其被应用到其适用范围之外的时候。
当然也有特殊的情况，一些科学理论至今尚未能被证否，但这并非意味着其具有绝对的普适性、是绝对真理，而是因为其适用范围尚在人类意识所能及的范围之外，譬如量子论与相对论就是这种特例。但我们始终应当信仰的是，我们的智慧的结晶体尚远不足以与宇宙万物的根本的"玄机"等价，也就是说，科学理论尚不足以为宇宙万物作绝对真确的"代言"。科学精神正函有"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亦即夸父逐日、愚公移山的精神。绝对真理，正好似那日和山。可喜的是，人间竟有无数个夸父，无数个愚公，"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牛顿的科学理论曾经过几百年的考验而不倒，令多数人信仰它为绝对真理了。可是几百年后，牛顿的科学理论就遇到了无法通过的考验，随后终于被证否了，也就成了标准的有"证件"的科学理论。今天尚未被证否的，没有证件的科学理论，将来终归能领到证件。
科学界是最革命的世界，日新月异，小到数据、模型，大到理论架构，都在革新，科学机体中旧有的构件被更精确、更合理、有更多证据支持的新构件替代，所以科学系统是动态的，较新的系统不仅函有旧系统的一切"好处"，一切智慧，而且比旧系统更好，更富智慧，这就是为什么要用"最新修订版"的原因，这也自然导致没有一部"名著"在科学本身的意义上可以不朽了。
而再看，凡有人造的"不朽"的经典的学问，无一是真正的科学，它们求索的并非是真理。这些经典之所以不朽，是因为这些经典所属的学问本身是不能绝对廓清真伪的。对一种科学假说，或者数学命题，只要找出一个反例，就把它证伪了，但种种社会科学里面，比如哲学，尽管几乎没有一种理论是找不到反例的，但却没有一种理论及其学派因为这些反例而倒台的。只要它们能巧妙地在几个问题上自圆其说，那就立稳脚跟而"不朽"了。
再说史学。尽管史学中有一派叫古史辨，就是辨别较古远的史料的真伪，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以常识、逻辑加上"更可信的史书"进行的"自圆其说"罢了。所谓更可信的史书，——这就出了大问题——"更可信"的史书真的绝对可信吗？若要相信，则需证据，但什么能做史书证据呢？史书本身就一直被当作证据，而证据的证据，又从何而来？所以，既然无法证明史书是绝对可信的，那么用这些不绝对可信的"证据"去支持一些结论或推翻另一些所谓"较不可信的结论"，这种辨伪真的可靠吗？人们可以相信史书，但史书本身是不绝对可信的。这致命伤的存在，皆因所谓"历史"，其实不是真的历史本身，而是历史的记录，而这记录是人来做的。主观上，人是不绝对可信、可靠的；客观上，人也是难以做到在记录事实时绝对保真的，所以历史的人为记录是或多或少、不可避免的失真、扭曲的。权威的经典，即历史的人为纪录，之所以被认作历史本身，本质上靠的是人的非理性的信仰，这在根本上是一种极不易察觉的大洗脑。"历史"（指历史的人为记录）的不可靠，还可以从以下的小事上看出点意思来：鲁迅曾嘲讽建立古史辨派的顾颉刚道："其实，他（指顾颉刚）是有破坏而无建设的，只要看他的《古史辨》，已将古史'辨'成没有。"
确实，历史一旦过去，就"没有"了。有的，是人造的"史册"！
至于文艺，它追求的是美，文艺作品若成为不朽的经典，那是因为它长久地为人所爱；尽管有人认为感情，如爱，也可有"理性"，但这些"理性"在科学意义上的理性面前而言，丝毫不是什么理性，最多是有些朴素的逻辑罢了。但逻辑不总是真正理性的，譬如诡辩之术。真正的理性，是以事实为惟一信仰。而日常情况下狠多事实会被看错。须知最不会被看错的事实是出现在实验中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没有实验就没有科学的道理了：科学只认事实，而实验则是观察事实的最可靠的办法。
文艺（这里只论纯粹的文艺本身，当然文艺也可以作为工具而承载其他，如伦理、哲学，甚至科学等，但文艺本身，其追求的只有美，即使人产生美感的因素）经典的不朽，也与真理无关。
所以，凡是非科学的学问，都留下了不少人工的经典，而这些经典的不朽，靠的要么是人的情感，要么是人的信仰（"洗脑"）。至于事实、真理，那都不是最重要的了。而对科学而言，事实至上，真理是惟一的"信仰"。然而事实难看透，真理亦难求得，只得一步一步朝着那里走，宇宙的经典在那远方！
2007-9-9
2007-10-5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