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文学网从此醉（金庸笔下被情所误的女子们）_连城诀·戚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0:30:35
每句话下都是一个陷阱，每件事后都有一段隐情。没有人能够依赖，更不会有人伸手扶持，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都尽是欺瞒。
猜疑、忿恨、愚弄、蒙蔽、陷害、背叛。最亲的人就在身边，但你从来都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些什么，现下又在盘算着什么。
这才让人不寒而栗。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湘西沅陵，一个安宁恬静的小村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平实而真挚。即使吃的是粗粮，穿的是布衣，却都过得幸福又满足。我和师兄一起长大。
我们一起练剑，一起玩耍。一起播种，一起收割。不忙的时候，我们常去田野后面的一个山洞。师兄在里面编竹筐，我在他身边做针线。
师兄的鞋子是清一色的青布鞋面，每一双都是我亲手做就，冬天还会想尽办法做得更加厚实。而这一切他从不过问也从未发觉，女孩子的心思，他半点也不曾知晓。
疲倦的时候我就靠在他的身上，毫无防备地睡去，他则会在夜色降临之前把我背回家中。他的背脊宽阔温暖，无论脚下的路有多崎岖难行，都从未让我觉得颠簸。
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一段美好的岁月吧。闭上眼之前可以看到无垠的星河，睁开眼之后就可以看到明湛的天空。没有烦恼，也没有悲伤，更不知道世间风云从来变幻莫测。 后来我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没有离开过沅陵，我的一生应该是幸福的。嫁给淳朴老实的师兄，带着天真可爱的孩子，继续这样平静简单地生活下去。再怎样操劳也不会抱怨。其实琐碎有什么不好呢？起码无惧热闹，心怀希望。我这一生，最终求的也不过是个平稳安宁。
所以第一次来到荆州，我就知道这里并不适合自己。
这里高墙朱户、结彩张灯，到处都是通达的长街和富丽的府第，我却只住过茅草遮檐的简陋瓦房。万府的花园里都是名贵的珍品草木，开得姹紫嫣红、名堂讲究，而我只见过沅陵溪头开得淳朴杂乱的迎春花。
府中众人尽皆衣饰华美，连寻常仆役也同样不可逼视。我们三人在这样的地方局促得手足无措。
我站在爹和师兄的身后，把刚换上身的新衣揉起了皱。 只是一夜之间，眼前的一切就突然变了模样。一夜之间，爹就变成了一个谋害师父、手刃师兄的凶徒。一夜之间，师兄就变成了一个贪恋美色、财迷心窍的窃贼。
这是一场晴天霹雳，惊得我无法应对。每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亲身经历。我不愿意相信，却又由不得我不信。证据确凿的事实让我即使为他们设想了千万种解释的理由，却无法说出一句脱罪的推词。
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突如其来的改变，就像我拽着衣角站在万府富丽豪华的堂前仰头的那一刻，心中狠狠的空落。那时还有人能够庇护依赖，而此时已然面目全非。既无容身之处，也无立足之地。我就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了牵据之后，只能任由那狂风肆意推送。
独自一人躲在暗夜里痛哭，也不敢放声。
万圭细心剔亮了桌上的蜡烛。
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他给我披上了一件长衣，递来了一杯热茶，不顾非议地伸出了手。 嫁给万圭是我心甘情愿的决定。穿上嫁衣的时候，我看见了镜中的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薄施脂粉的我竟有如此娇美的容颜。眼似含霞，肤若凝脂，抿嘴一笑就颊生梨涡。哪里像个粗枝大叶的乡间姑娘，分明就是天生丽质的娇俏人儿。
周围的人们都啧啧赞叹，只有我觉得全然陌生。像是看着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连脸上的神情，都不知是喜是忧。
满眼都是喜庆的红色，那么鲜艳夺目。就好像是沅陵家乡的红辣椒，一串串挂在屋檐下，让人无法视而不见。
我忍不住流下泪来。
旁边的喜娘连忙往我的脸颊补上胭脂。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新娘惯常的伤感，于是他们的劝慰都止于表面。他们说女人的幸福莫过于能够嫁一户衣食富足的好人家，他们说万圭待我一片真心，我们以后必定会同偕白首、儿孙满堂。
他们所说的，都是将来。将来种种，却缥缈未知。而我此时此刻，却是在心里与所有的往事诀别，这种诀别是撕裂的疼。
情义难断，却定要一刀斩落的疼。 我的生活从此风浪不起，安宁平和。万圭待我温柔体贴，我也渐渐习惯了与他相伴的日子。千年方才修得共枕眠，无论是不是天意，我和他，也应该是有着深厚前缘的罢。因着这份前缘，我就不应该再有抱怨和遗憾。
荆州的一切都与沅陵不同，除了秋去春回的燕子。
万物复苏的时节双燕并归。我看着它们衔来细草和湿泥，齐心协力地在屋檐下补巢。
雄鸟温存、雌鸟呢喃，停即双宿、飞则相随。这巢虽已破败，却依然是它们心心念念的家。飞得再远，也会回来。
这燕子并不是我和师兄曾经看到的那对，但它们与之毫无分别。可我和师兄，却再也不能回到以前。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对他的埋怨和痛心都已渐渐淡然。我的生活改变了很多，但因为有疼爱我的丈夫，一切还算平静幸福。而师兄在一次牢狱的变故中下落不明，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再见。
也不知道我们在沅陵的家，还是不是旧时的模样？那对燕子也应该回来了，它们在忙着构筑新巢的时候，会不会发觉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一年之后，我有了一个女儿。黑如点漆的眼睛，皓如满月的脸庞，粉妆玉琢。高兴的时候放声而笑，不高兴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哭。带着未经尘世的天真和好奇，像极了当年心思单纯的我。
我给她起名叫做空心菜。
一直记得，沅陵的田间种满了空心菜。我和师兄无数次地经过那里，朝暮春夏，时间就这样反复地经行，带着我们被忽略的记忆，终于一去无踪。
师兄耿直单纯，没有半点花样心思。不会说令人心动的轻言细语，也不会刻意地讨人欢喜。被我捉弄取笑也从来不恼，只是看着我开心的样子憨憨地笑。
我坚持要给女儿起同样的名字。其实我知道在自己心里，对师兄的牵念有增无减。我始终惦记他，但那又能怎样，今生今世我已嫁做他人妇。即使再见，也不过是徒添一分伤感罢了。各自都已不同，经历不同，处境不同，身份不同。最重要的是，能够让我们选择的路早已互相背离。
我唤着女儿的名字，就像唤着往年的记忆。带着迷离轻柔的惆怅，有些感情一如既往。 但是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所有的欺骗，都会有昭告天下的时候。所有的真相，也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而我自以为是的幸福美满，也就破碎在了这一天。
我想起曾旁观过万家父子的一盘对弈。棋局上风迷云幻，他们都是老谋深算，处心积虑地兜转迂回。步步精心，招招杀着。意图明确的，都是虚晃；深藏不露的，才是实质。
这样的棋局我从来都看不懂，往往在我以为稳赢的时候，通常就输得一败涂地。
我伏在万震山的床下，惊悉了所有的秘密。万震山的伤是一个局，师兄的冤是另一个局。他们个个都心知肚明，只有我被蒙蔽其中，还天真地以为自己选择的这个归宿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个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枕边人，此刻竟让我思之胆寒。
同时在心里泛滥的还有悔恨。曾经我以为，立场动摇的那个人是师兄，是他在关键时刻舍我而去。哪知原来是我轻易地相信了这荒唐的骗局，也在这样可怕的欺瞒中轻率地决定了自己的终身。
真正背叛了我和师兄之间深沉情意的那个人，陷对方于孤苦无助境地的那个人，原来是我自己！ 再见到师兄的时候，我看见了他残缺的右手。但那一刻我却觉得很安心，当年伏在他背上沉沉睡去的感觉复又重生，虽已恍若隔世，依然那么亲切。曾经壮实憨直的师兄变得又黑又瘦、眼神锐利，对任何人的靠近都心存疑虑。我不知道他后来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那必定是不愿再被提起的往事。因为尘世的险恶沧桑，已经在他的容颜上刻下了过于沉重的记认。
他就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我始终没有伸出手去。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中间却已被间隔了太多太复杂的世情。
在这个人心叵测的世界里，并不是一念清心就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其中的伤害无可避免，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师兄缓缓张开手，两只纸蝶在他的掌心里被风吹动，仿佛扑翅欲飞。
那是我在山洞中用花纸剪成的。它们是流传了千古的传说，一个关于情深不渝、生死与共的传说。所有的传说都无一例外地被勇气所贯穿，只有信念坚定才可以心中无惧。
而我已在犹疑不决中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幸福。
我听见了桃红梦呓般的声音，她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
万圭往昔的好突然像浮光掠影一般霎上心头。他虽然使尽了卑劣手段，可说到底，也是因为对我有过真情。否则，他之前不会大费周章地算计师兄，之后又再一心一意地轻柔待我。
只是他更爱自己，更爱他所贪恋的其他东西。
我和他终究不同，即使心中怨气未平，却始终无法轻易地背弃我们之间多年的夫妻情分。
搬开墙壁的最后一块砖头时，我看见了他阴狠的目光。
冰冷的刀刃穿透身体的刹那，我终于彻底看清了人性的凉薄。
心里本来应该是有恨的，至少，也该是悲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只有无法言喻的荒芜苍凉。
得到这样的结果，根本怨不得他人。由始至终，都是我自己不够坚定。爱不够坚定，恨也不够坚定。于是恩怨混淆、是非不分，伤己伤人。
我最终，再也不能和师兄同回沅陵。 湘西冬天的阳光不带暖意，只是亮晃晃地掠过心头。没有冷风，没有人来，一切都很平静。两只燕子在新巢中双双扑翅，偶尔会听见鸡鸣狗吠的声音。绵延的村落没有尽头，只有炊烟遥遥升起。在空中蜿蜒，消散，不留痕迹。
和当年一样，我还是心怀美好，你还是鲁莽无知。我拈紧手中的绣线，低头的时候有悄然笑意。织下的、漫上的，细细绵绵都是少女心事，只是你从不知道。
为什么我只是轻轻地闭了闭眼，数年的光阴就已经消逝无踪？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两只蝴蝶。它们从东飞到西，又从西飞到东。飞过你的额头，飞过我的脸颊。它们萦绕翩跹、逐影双飞，终于成就了世间最坚定最动人的传说。
师兄，你看到了吗？你还会不会答应我，无论我曾经做错过什么，你都不会放在心上。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再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