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醉(金庸笔下被情所误的女子们)_雪山飞狐·南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11:17:54
那一年我随爹爹去京城,路过沧州。

  下轿的瞬间,凛冽的风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迷蒙了我的眼睛。我突然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觉得那么冷,那么冷。

  这里是苦寒的北方。我的家乡,江南,不是这样的。 江南是桃蹊柳陌,是万堤烟水,平常惯见的都是日上花梢、月下西楼,琴瑟与诗书的风雅。

  年岁渐长,我已能明白爹爹的苦心。而我也顺从爹爹的希望,成为了一个举止端庄、性情温淑的女子。身为官场中人,毕生都要为仕途打算。所以我的将来,必定也已经被细致斟酌。

  而我相信,凡是爹爹为我选定的,必然都是最好的。

  心中始终带着些许憧憬,虽然不曾启齿,却在梦境中触手可及。

  四周都是灯火融融,只看见盈盈的红光温柔晕染,一大丛娇艳的红花在镜前盛放。我穿着红衣坐在镜子前面梳妆,微拢鬓发、描眉点唇,眉若春山微黛、唇似樱桃乍破。

  身后是一个儒雅温润的男子,他拾起掉在地上的珠钗,再细心地替我插回去。他在看我的时候始终面带微笑,我在镜中也能看清他眼里有涟漪微漾一般,好深的柔情。

  红衣红颜,红花红烛,为爱人梳发妆容,与他永不分离。

  我是个简单又世俗的女子,所有的愿望,就是如此。 爹爹随身带着一口宝刀,名唤“冷月”。在沧州风雪肆虐的道上,引来了杀身之祸。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江湖中,总是有这么多人为了这所谓的神兵利器、秘笈宝典不择手段、不惜生死?这喊打喊杀的江湖上,永远都弥漫着不可理喻的野蛮气息和消散不去的浓稠血色,让人恐惧,更让人生厌。

  我伏在爹爹的身边哭泣。我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身深仇、满心痛恨。痛恨江湖,痛恨这口刀,更痛恨这些使刀的人。

  就在我惊恐无助的时候,我听见了身后那个沉稳的声音。

  苗人凤。

  他出手救了我,却也不慎被毒针所伤。在毒性发作的生死关头,他命令我去杀最后一个人。那一刻我看见了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柔情,他的脸上也没有微笑。他只是严厉地命令我:快将这人杀了!

  我举起了刀,但双手一直在发抖。这人虽然与我有着不同戴天之仇,但我又怎么敢下手去杀他?我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官家小姐。

  这时起了好大一阵风,风雪交加的北方,一直是这么冷,这么冷的。

  我不想杀人,但那口刀却失手掉了下去。 我吮出了苗人凤伤口里的毒血。

  低头的时候,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流在了手指上。有了肌肤的接触,从此以后,我便只能跟着他一生一世了。没有涟漪微漾的柔情,也没有儒雅温润的笑容。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就已经没有选择。

  关于他的一切,我都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却是我不爱他。我敬重他、感激他,却独独没有爱情。那时候我才知道,即使拥有再显赫的家世和再长远的打算,没有了爹爹的我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为了偿还这救命的恩义,不得不以身相许。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能力再做什么了。

  苗人凤在江湖的名号如雷贯耳,多少人羡之不及。但武功再好有什么用,他终究太过粗豪和凌厉。没有温文尔雅的气质和细致多情的心思,便始终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如果一个女子不是因爱而嫁,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我知道,我再也没有了任何憧憬。它就在那口刀掉下去的时候,猝然破灭了。

  温热的眼泪流在手指上慢慢地干了,我想起了自己简单的心愿。我那么痛恨江湖,却偏偏还是嫁给了江湖中人。 后来我也曾尝试安于现状。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仍然还是当初那般娇艳如花的容貌,眉若春山、唇似樱桃。但苗人凤从未赞过我,甚至从来没有认真地陪在我身边。我轻颦浅笑、簪花梳妆,都是为了他,但他从来都不曾在意。所有我的脾性,微嗔薄怒或者情意绵绵,他都无知无觉。

  他的心中,只有江湖。而江湖那么大,却为什么没有地方容纳我这样一个需要被人疼惜、被人怜爱的小女子?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从睡梦中惊醒。

  好像只是一闭眼,就又回到了沧州那个苍茫的雪野。人声嘈杂、马惊声嘶,那些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凛冽的北风在耳边凄厉呼啸,一柄长刀毫不留情地刺进了爹爹的身体,猩红的鲜血四下飞溅,一张面容丑陋的脸狞笑着逼近……

  我哭喊着惊醒过来,醒时满头冷汗,浑身颤抖。苗人凤就在身边,却背对着我兀自酣眠不醒。他便是在睡梦里,也是漠不关心的神情,任由我独自在漆黑的夜里辗转反侧、心有余悸。  那一夜也有温柔晕染的烛火。

  苗人凤送了一支珠钗给我。那是他第一次送礼物给我,凤钗在眼前微微颤动,我的心里突然有了小小的欢喜。

  我一直期待着,但他并没有把凤钗插在我的发上。他只是递到我手里,然后告诉了我其中关于宝藏地图的来龙去脉。

  心中突如其来的欢喜在那一刻如雪消融。他在述说的时候表情凝重,并没有察觉到我微微的异样。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但他的面容还是冷峻的,没有笑容,也没有柔情。

  这支钗中,有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秘密。

  我始终不懂江湖,也不懂江湖中人的利欲和心思。这支钗在我眼里,与寻常饰物没有分别,唯一的意义只在于是他所赠。我甚至更希望这支钗里什么也没有,那样它会更纯粹,更贴近我心里深切的期翼。

  我的任性终于促使自己坚持心里最固执的想法。我没有把这价值连城的珠钗小心翼翼地束之高阁,而是堂而皇之地佩饰于身。当我在镜中清楚地看到那小小的凤头轻微颤动,心里便依然留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幻想我所嫁的这个男人,其实柔情深沉,只是不善表达。 那场火。

  我一直记得,那场火中,整个客栈人声喧嚣。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厅堂,所有的人都忙着夺路出逃。火势爆裂,惊呼不断,这样的场景让我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沧州的雪夜。混乱中我四下张望,但始终没有看见我的夫君,而那一刻心中的恐惧终至没顶。

  我并不知道,那次慌不择路地独自逃离,让他的心中始终耿耿。

  在沧州胡一刀的墓前,他讲起了胡夫人。他说,像这样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水里,她也在水里……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苍白。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知道,他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我也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我们身世迥异、心思相反,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走到今时今日,只是因为天意弄人。他一直执意于江湖的大开大阖,而我只贪恋与爱人的儿女情长。于是朝夕相对的时间越长,对彼此的失望就越深。

  即使此后他再未提起过这件事,但我们都清楚:哪怕只是一句话,已足以横亘在彼此的心里,成为一道致命的痕。 在没有遇见田归农的时候,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但在归农把我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珠钗轻轻插回鬓边的时候,我在镜中看见了他涟漪微漾的温柔神色。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梦还是那个梦,人如今就站在身后。但镜中的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深怀憧憬的女子。心,不是完整心;身,不是自由身。

  只要我回过头去,就是万劫不复。

  我还是决定跟着田归农离开。

  我放弃了太多,除了欠苗人凤的恩义,还有骨血相连的女儿。不是没有过犹豫,然而思虑再三,我终于还是抗拒不过心里坚执的念想。由始至终,我都没有放弃过。我只想依从自己的内心,真真正正地为自己活一次,也为自己赌一次。用一个女子最珍贵的名节,去换自己想要的爱情。

  我曾经那样深信,那个梦,那个温暖的梦,是真的昭示着幸福。 在商家堡。

  苗人凤就沉默着坐在那里,他一句话也不说。这个男人,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他不善言辞,也没有热情,从来就只有冷峻和逼人的气势,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爱过我。我们之间,或许从来就没有过爱情,有的只有道义、信义。而现在,已经被我彻底背弃。

  若兰一直在哭,在叫我:妈妈,妈妈。我的心都被她哭碎了。

  我终于还是狠着心肠背过了身去。

  我不能伸手,我已经背弃了他们父女,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我不能伸手,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所有的后果都要敢于承担;我不能伸手,只要我一伸手,就是对归农的薄情负心。

  苗人凤仍然不说话。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难为我和归农,但我不怕。我已经决定跟所爱的男人长相厮守,既然有过孤注一掷的决心,那么生也好,死也好,又有什么可怕的?我欠苗人凤的,此生注定归还不清。若是死在他手里,也让我心安。如果还能和归农死在一起,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至少,至少,我实现了那个温暖的梦境。

  已经足够。

  我回头看向自己决意终生以付的那个男人。我的眼中是款款柔情,而他却是满脸恐惧。 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我独自去了沧州。

  我一直记得苗人凤说过的那句话,但在胡一刀夫妇的墓前还是禁不住黯然。

  那天苗人凤没有为难我们,他只是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大步离开。那天下着好大的雨,他的背影很快就被大雨淹没。

  他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背弃了他,他却对我那么宽厚,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

  我想起我们初遇的时候,他是为了救我才致身中剧毒,而我这么多年来竟一直在怨他逼我杀了自己的仇人;他把自己最珍视的秘密和盘托出,希望能与我共同信守,我却始终介怀于他的不解温柔……

  原来那时,我们对彼此的失望并不相同。他是刻骨的深沉,而我却一直那么肤浅。

  他没有说错,胡一刀夫妇虽然英年早逝,但是比我们这两个活着的人幸福。

  两个人,要有怎样的感情和决心才会甘愿同生共死?苗人凤为救我而受伤,我却舍了他独自逃生;我为田归农毁节,他接近我却是另有所图。

  果真是循环相报,天意公平! 我还记得沧州那场奇冷的风雪。可是再冷,又怎能冷过我的内心?哀之大莫过于心死。我一直以为,在嫁给苗人凤的时候我的心就死了。又怎会想到,事实原来并非如此。

  在那场豪赌中,我输掉的,已不仅仅只是自己的名节。

  我重新坐在镜子前面,镜中的这个女子早已容色憔悴、病入膏肓。镜前曾经盛放的红花,也像我一样地枯萎了。

  我把珠钗拿下来。往事历历在目,我曾经一再地辜负了苗人凤,已经不奢望能得到他的原谅。但我还能做的,就是把这支珠钗完整地还给他。这个他诚挚相告的秘密,我不会再背弃。

  这支珠钗很漂亮,我能够想象,若兰插在发上的时候,必定是出尘的美丽。

  可是,可是我的若兰,她还会不会记得我这个绝情狠心的娘?

  铜镜蒙尘,红花颓败,我突然明白,原来很久以前的那场梦,说的是幻境缥缈,镜花失真。

  只可惜,当时的我并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