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醉(金庸笔下被情所误的女子们)_天龙八部·阿碧(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00:44:59
我最喜欢的江南时节,不是初春,而是盛夏。

  太湖菱荷正好。

  翠绿的荷叶舒展开来,遮蔽了满湖流水。结实的莲蓬已经俏皮地探出头来,将开未开的荷花最是好看。我划着小船在湖上悠悠穿行,满眼都是水光潋滟、花色灼灼,一拨开荷叶就能看到下面灵动戏水的姣姣游鱼。

  花叶迷眼,景致太过繁盛,很容易就淹没了船行的痕迹。

  江南可采莲,菱歌意闲闲。荷叶荷裙相映色,闻歌不见采莲人。

  那时南风清新,带着水木荷泽的气息,将我的歌声远远吹扬。这样即使田田的荷叶遮蔽了太湖上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公子也会知道我在哪里。

  我知道,公子回到燕子坞的时候,必定站在船头向前眺望。他腰悬长剑、神采俊逸,江南的风扑面而来,吹起袍带在身后长长飘扬。他还和以前一样,向我微笑。

  他的微笑也像江南的风,温煦柔和、吹面不寒。 燕子坞是我的家,也是他的家。

  参合庄里,春天有很多燕子双双来归。公子最爱的,便是这些轻灵分尾的燕子。但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喜欢“燕”字而非燕子。

  公子是大燕国皇族余脉。他的祖上,鲜卑慕容世家曾有过显赫辉煌的历史,却最后终结于与北魏拓拔氏之间的那场“参合陂之战”。于是大燕国在历尽了四兴四亡之后,终于湮没在乱世的烟尘里成为传奇。

  传奇的余音,往往无比荒凉。

  公子天生就有皇族的气质:长身玉立、翩然如鸿,一举手一投足都自有进退、风范得度。

  他也和任何一个慕容家的男子一样,牢牢铭记着祖先留名于世的传奇和那刻骨铭心的亡国之恨。这信念代代流传,即使后来流落江南,也要建这燕子坞,起这参合庄。

  连他的名字,都只有一个“复”字。

  距离我第一次来到燕子坞,已经十余年。

  童年时爹爹为了躲避江湖上的祸端,将我一直留在了这里。多年后,公子为了在江湖中达成他的心愿,又一再地离开这里。

  这烟水如画、景致明丽的江南燕子坞,明明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可人们都说,只有江湖,才能够建功立业。世外桃源,只会消沉意志。

  我不知道公子的心里会不会也这样想。但我明白,他身上背负的是整个慕容家的寄望与兴复大燕的责任。这些寄望与责任是这样郑重,不容有失。

  所以,他必须离开他的家,奔赴那艰深莫测的江湖。

  不能犹豫,也不能回头。 公子待我极好,但从不让我随行江湖,而他的归期经常是不定的。

  每天我都站在燕子坞最高的亭子里,望向整个太湖,想像着公子会突然乘船归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失望的,烟波浩淼的太湖从薄曦的百舸竞发到暮光的渔舟唱晚,却没有一艘船上有我熟悉的身影。

  只有荷塘中轻缓沉稳的流水,像我温柔寂渺的思念。

  每天清晨,我都在琴韵小筑里抚琴。

  我的琴声也如同燕子坞的流水,无滞无碍、不促不慢,音色宛转、神闲意畅。可惜,磨练多年,依然达不成一个“清”字。

  师父早就教导过我,琴音本澹,声有幽度。操琴的要则是心平气和、风度高雅。清是琴音之本:地不僻不清,琴不实不清,弦不洁不清,气不肃不清,最重要的一点是,心不静不清。倘若勉强弹得,便只是热闹娱耳,而意趣全无。

  琴艺之高,不在弦与指合或者指与声合,而在音与意合。

  我的师父是逍遥派的“琴癫”康广陵,性格纯直而脾气执拗。平时处事颠三倒四,但只要一说起琴论就头头是道。

  不是没有人怀疑,以他那样单纯的心思、固执的脾性,怎么可能体会到琴艺乾坤里精深奥妙的腾挪转移?

  只有师公无崖子一语道破天机:本性纯朴,贵乎自然;琴之为音,法自天然。

  心事越多的人,越难弹出清和雅逸的琴音。 公子的琴音虽然并非清和雅逸,却也意境开阔。

  安静的时候像站在高处向四周远眺,万里江山尽在足下。激烈的时候如雄兵骁将在指间调遣,千军万马踏破关阙。

  就好像他练得纯熟的剑法,大开大阖、气势如虹,看他一转身一递剑,一招一式都丰姿神俊、自信扬眉。

  我知道,这世上只有琴和剑,才是最贴近公子心事的东西。他抚琴,琴声铿锵似战鼓鸣雷。他练剑,剑光霍霍如蟒蛇吐信。

  他心中的抱负如此宏远又如此深沉,即使他从不曾对我说起,我却已在琴声剑光中尽皆知悉。

  公子不在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焚香、弹琴。整理他的房间、打扫琴韵小筑和练武厅。我总是默默地帮他打理一切,我们相处多年,我知道他每一个细微的习惯。我把他的房间整理得纤尘不染,把那些长剑擦拭得雪亮如镜,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

  我不知江湖的事。不知它是怎样的深不可测,也不知它有多么的瑕瑜互见。但我深信,以公子疏朗自信的气质,定能在其中游刃有余。

  只可惜我从来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我身无所长,只是琴艺略有所成,于是只能以琴声来沁润远行而归的他,让他即使身在江湖也不觉负累。他每次回来,都能听见我新谱的曲子。

  后来我的新曲越谱越多,而公子却已没有闲暇来细细赏听。 阿朱是个快乐的丫头,她总是能轻易地让身边的人展颜而笑。

  她喜欢研究别人的形貌、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即使每次都会被我辨认出来,依然热衷于易容乔装后站在我的面前以假乱真。

  我不知道她是否想念公子,或者她也有想念,只是和我不一样。我也不知道公子是否会想念我和阿朱,他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全力以赴,哪有余隙把我们两个小丫头放在心上?

  但无论如何,我的心里还是有着小小的盼望。盼望公子在行经某地听见琴声的时候,也会偶然地想起我。

  我看似单纯的快乐,其实只在表面。因为我知道,只要用它来掩饰失意,就没有人会去深究。

  我的心事不着痕迹,却又这样显而易见。

  一首《踏莎行》冲口而出: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公子第一次离开燕子坞时,听我唱的就是这支曲子。他满心以为那不过是一首感恩之词,却不知我在其中早已另赋深意。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为谁归去,又为谁来?

  唱完我便有些后悔了。以段公子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虽是萍水初遇,也大约能猜到些什么了。

  时间才至盛夏,我已为公子做好了过冬的所有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