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醉（金庸笔下被情所误的女子们）_天龙八部·阿朱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雁门关。

　　关口狭窄、峰林矗立，只容雁儿南游北归地穿行。然而只是这么一道小小的关口，便将两端隔成了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关内崇山峻岭、风光险绝，关外寒林漠漠、一马平川。

　　关内，是大宋国土。关外，是契丹地界。

　　外敌之地的大辽，却也是乔大哥的家国。

　　我自幼在江南的燕子坞里长大，从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大宋子民。

　　我也没有想过要去追溯，因为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每个人的身世既然无可选择，便也无可厚非。比如公子，他拥有汉人所赞赏的一切儒雅，却是鲜卑后裔。

　　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阿碧。公子不在的时候燕子坞里就只有我们，但她每天都会去整理公子的房间，每天都去打扫无人舞剑的练武厅，还把那些刀剑擦拭得明亮如镜。时间还没到初秋，她就已经为公子做好了过冬的衣衫。

　　我知道她想念公子。但这样的想念，我始终不能体会。

　　只有我一直是快乐的。

　　虽然我有着惊绝的易容术，但始终瞒不过阿碧的眼睛。只有一次，我扮成公子站在她的面前，阿碧却没有认出我来。她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她的眼波开始流转，她慢慢绽放出了温柔甜美的笑容。

　　后来我们分离的日子里，我还会经常想起那一刻阿碧的神情。只有当一个女子全心全意地爱着的时候，才会这般真情流露。

　　但是没人相信他。即使是在杏子林的丐帮大会上，他不惜以自己的鲜血来减免属下的反叛之罪，也依然敌不过那关于身世、别有用心的流言。

　　他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渗透，但神色依旧坦然无惧。即使他并不能在这谣言里全身而退，一举一动却始终磊落无私。即使曾被那些属下诋毁误解，他依然会在关键时刻不计前嫌地出手相救。而那些心怀疑虑的人们，即使对他的救命之恩铭感于心，却依旧不能释怀于他真相不明的身世。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诬蔑能比这身世的谣言更加狠毒。

　　聚贤庄的那场血战依然历历在目。

　　那里的人群情激愤，他们连指责都众口一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们说乔大哥为了掩盖自己身世的秘密，不惜杀父弑师；他们说他身为契丹胡虏，必定凉薄凶残；他们还说他既是大辽外敌，定然另有图谋。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乔大哥孤身犯险独自拜庄的目的，只是为了救我这个几无交情的垂死女子。

　　那天乔大哥没有一句辩解，他只是站在人群当中，仰头将那绝交酒一口饮尽。

　　三十年前，曾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血战。无数的中原武林人士，在这里伏击了一对手无寸铁的契丹夫妇。结果让很多无辜的人惨死当场，一个可怜的孩子父母双亡。三十年后，当智光大师在杏子林里复述当年的时候，依然让人唏嘘不已。

　　这曲折离奇的身世，曾经连乔大哥也坚拒不信。却不想看得最透彻的，竟是那个一生迷糊的赵钱孙。

　　只有他敢淡然地说，汉人未必高人一等。而我也深信不疑，契丹人中，何尝没有英雄？

　　我不知道乔大哥什么时候来，或者他会不会来。我只知道我只能在这里等他，聚贤庄一战之后，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安然无恙。

　　他们不仅抢掠了契丹牧民的牛羊，还残杀了无数老弱妇孺，甚至连一个小小的婴孩都不肯放过。场景越是血腥，他们笑得越是放肆。

　　我曾经深恨举兵侵宋的契丹人，因为他们每攻破一个城池，必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宋的百姓在兵祸战端里生活得苦不堪言。

　　直到此刻我才突然了解，其实宋兵和辽兵，根本没有分别。不是所有的契丹人，都是凶恶残暴的；也不是所有的大宋人，都是敦厚善良的。

　　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是与非、黑与白。

　　就好像后来智光大师在圆寂之时曾经写下的那几句偈语：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

　　乔大哥对于身世的心结，终于得以解开。从此以后，他不再以契丹为耻，也不再以大宋为荣，并且可以平静坦然地恢复原本的姓氏。

　　大辽萧氏，注定要离开中原，远赴塞外。

　　但我不介意，因为那里，有我所深爱的人。我敬重他、感激他，只想永永远远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

　　我所深爱的这个男子，是凛然磊落、热血肝胆的英雄。当世之下，无人可及！

　　我知道，江湖上血雨腥风的日子，萧大哥其实已经很厌倦了。但因为他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所以始终不能将这杀害父母和恩师的仇恨轻易看淡。智光大师的那几句空明智慧的偈语虽然解得开他的身世之郁，却始终解不了他的仇恨之苦。

　　想要逍遥自在、无忧无虑，便要彻底走出这江湖。看淡仇恨、忘却前尘，才可以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

　　我是如此地憧憬那即来的生活。

　　我们定居关外，不必纠缠在是非恩怨里，也不必矛盾于国仇家恨中。汉人也好，契丹人也罢，我们只是人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每天都可以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并骑驰马、牧羊狩猎。

　　她站在翠色如茵的竹林里，着一袭淡绿水靠。双眸闪烁如星，唇角含笑似弧，她是一个眉目如画、柔情似水的女子。

　　就是这个女子，她抛弃了我。她从不知道我在哪里，过怎样的生活。这么多年来，她也没有去找寻过被她遗弃的女儿，却甘愿耗费一生守在同一个地方，苦苦等待一个连名分都不能给她的男人。

　　我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却已不能认出我来。或许在她的记忆里，关于我的一切，也只是与她深爱的男人有关。为了这个男人，她可以割舍一切，甚至以骨肉分离作为代价。她对自己都无能为力，哪还有闲暇顾及其他？

　　她站在她深爱的男人身边，连眼神都眷恋不离。即使这个男人总是离开她，但只要他回到她身边，她就可以忘记过去所有的委屈和孤独，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

　　我看着阿紫与爹娘团聚相认。即使她再任性胡闹，他们也不忍对她有半分苛责。他们紧紧抱着她的时候，也同时深重歉然地想起了我。

　　我就伏在窗外，听他们说起那些往事。听他们说对我思念越深，负疚也越深，还听到他们说，哪怕拼尽一生之力，也要找我回来一家团聚。

　　始终是至亲的人。即使心里有着再深的责怨，也可以慢慢被消融。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深深惦念的女儿就近在咫尺，却已不能和他们相认。

　　我一直以为，我们最终都能跳脱于这世俗的桎梏之外。每个人的身世既然无从选择，就根本无需介怀。哪知人世间这么多的血脉难断与恩怨交缠，既不可舍弃，也无从抵消。

　　人们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都不信，还以为那些巧合都不过是偶然为之。每个人的命运，都可以自己掌控；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自己选择。什么命中注定、天意如此，都不过是世人懦弱逃避的借口。

　　然而萧大哥仇人的名字，是我自己套问出来的。却又要等到相见之时，才知道他就是我的生身父亲！

　　那一夜天色阴暗，乌云无边。

　　萧大哥的长袍还披在我的身上，带着他的温度，就好像他始终都在我身边。

　　我悄悄站在门边看他。我想起了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他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眉开眼笑的样子，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样子，他看着我疼惜怜爱的样子。

　　此刻的他安静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他在积蓄力量。大仇即将得报，他的眉尖唇边，都有微微的笑意。

　　而我求恳的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泪水一滴滴地渗入那绵密的针线之中，这是我最后一次在灯下为他补衣。

　　我想起了聚贤庄的那场血战，他护着我在人群中尽力拼杀，他的鲜血带着浓稠的温度滴落在我的手心里；我在大风呼啸的雁门关等了五天五夜，祈祷了五天五夜，他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陪着他在江湖游离浪荡，同历生死、共赴患难；我们在天台山下双手相握，郑重许下定居塞外的白首之约……

　　只要过了今晚，我们就可以安心在关外牧羊放马，终老一生。

　　如果不是那一刻天昏地暗，我的易容术定然破绽百出。因为在他出手的同时，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心里的悲伤。

　　我想起了阿碧。燕子坞里流水脉脉，她因思念温柔低头。我这才明白到为什么她明知执著无果，却始终坚持不渝。还有我娘，为了一个并非全心全意的男人，她甚至愿意荒废一生来承担所有违心的后果。

　　直到此刻，我才能够真正地原谅她了。

　　我还是太自私，所以最终还是不愿让萧大哥伤害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曾劝他不必为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但最后走不出身世困局的那个人却原来是我。

　　即使我们无需为自己的身世郁存心结，却也不得不面对由这身世注定的种种因果。人世间的牵连千丝万缕，各自最初的身世或许就是决定最终命运的关键。你我都是凡人，谁也主宰不了，谁也改变不了。

　　其实我最大的心愿，只是萧大哥一生平安。他会明白，冤冤相报是一件没有尽头的事。他若走不出这个仇恨的困局，便永远走不出这个江湖。

　　有强劲的风呼啸而过，能听见头顶北雁唳唳，萧大哥回身弯弓搭箭。他的笑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那些丰美的长草被吹得折下了腰。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我们神色坚定。我抬起头来就能看见他深邃的眼睛，他即使与世无争仍然豪气干云的样子。我把头轻轻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远处那对契丹夫妇赶着羊群渐行渐远……

　　我的眼神开始迷离，我的长发散下来。我看着他，眼波流转、神色温柔。

　　我们，终于都能够相互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