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醉（金庸笔下被情所误的女子们）_天龙八部·刀白凤

　　但后来的每时每刻，他的身边除了我，还有很多其他的女子。

　　时光一寸寸流逝，就像正淳无数次离开之后，我所见到的奔涌不停的澜沧江，江水不止，大风不息。女子心事尘冷，带着凝固的美和持久的痛，我的寂寞比任何一个旷远的地方更加空茫。

　　都说男人是广阔的。他们壮志凌云，怀抱家国、指点江山，毕生把有所作为当作自己的理想。而女子是狭隘的，她们偏颇任性，优柔寡断、斤斤计较，坚持要把那错与对、是与非放在心上。

　　所以爱情之于女子，是无可救药的终生迷恋；之于男人，却只是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

　　虽然我知道这门婚事的实际意义，只是用来安定大理与部族的关系。但我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即将一生嫁予的男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

　　这个汉族男子知书识礼、温谦敦厚，他看我的眼神静默专注，柔情深蕴。

　　我能感觉到自己是被深爱着的。

　　那时我们都是正当好的年华，我青丝漆漆、素手纤纤，他长身玉立、宽袍缓带。陡然飘过一缕眼风，就生生注定了此后恩爱的无限光景。

　　一声“凤凰儿”，顿时就眉眼舒展、天光豁开。

　　新婚之夜，他将我们剪下的发丝绾作了一个同心结。

　　青丝交缠，不分你我。汉人的习俗与我们摆夷全然不同，但却这样动人。连一缕发丝，都可以这样情思不断，深意缠绵。

　　大理虽然钟灵毓秀，却少有鸳鸯。我虽然无缘得见，却也知道这鸳鸯，是一朝成双，终生不离。

　　在汉人那些美轮美奂的诗篇里，它们就是心心相印、忠贞不渝的指代。

　　正淳就用这含蓄而深情的方式，应践着曾对我许下的承诺。那承诺言辞灼灼、甜蜜沉实，我听到自己心里有花开的声音。

　　那是我们在一起最幸福的时光。

　　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有我的地方，就有他。哪怕身影未至，只要我回过头，都能看到他深情追随的目光。

　　那些两情相悦的幸福曾让我坚信，正淳也如我深爱着他那样深爱着我。因为有他，我才明白什么叫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因为有他，我才可以不惧什么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因为有他，才使我对将来的憧憬充溢满足。

　　其实那些所谓的江湖声名、皇室荣耀在我眼中都不值一顾，他既为王，我便为妃，而这些也不过只是一种身份的称谓。我既不贪那荣华富贵，也不恋那名利权位。我只想与他长相厮守、同偕白首，并且安然接受他给予我的任何名分。

　　他那些体贴入微的心思、惹人心动的情话，都发自真心，不是作伪。但这般心思如此情话，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

　　他的情致层出不穷，誓言还在、深情未改，但依旧左右逢源。我甚至暗自猜疑，他亲手绾就的同心结，是否并非只送给了我一个人？

　　汉人的同心结，不是要表明夫妻信约，彼此忠贞的么？连他曾对我许下的海誓山盟，也在说着鸳鸯双栖的决意。他才华自负、风流俊赏，又岂会不知，鸳鸯出双入对、绝不独宿，若是离散，便会相思而死？

　　但他却可以一转身，又爱上了其他的女子。甚至一而再，再而三。

　　女人的心里若是已经有了一个人，再好上十倍的男人也休想近得分毫。但为什么男人的身边明明已经有了一个人，却还能够继续周旋在其他女人中间，并且泰然自若、面不改色？

　　我们摆夷素来一夫一妻，男人和女人都一样，终生只爱对方一个人。他们汉人却主张三妻四妾，明明感情支离却还沾沾自喜，诩为风流。

　　哼！好色就是好色，他们汉人男子根本就是天性如此！

　　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但我知道陪在他身边的必定又是另一个女人。他把结发妻子留在大理，自己却在外面风流快活。其他的莺莺燕燕偏又花枝招展，最擅长用温柔乡来醉死英雄汉。

　　但最可恨的还是，他对她们，竟也像曾经对我那样，温言软语，柔情款致。

　　我可以容忍他偶尔的放纵，却不可能原谅他这样的背叛。我要的爱情，即使微带瑕疵，也要完完整整。不是短暂温存，更不是几分之一。

　　夫妻之间口口声声的忠贞信约，凭什么只用来限定女子对感情的死心塌地？

　　那个夜晚我的心里如此寂寞，甚至萧散。可是我的丈夫却完全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给我的这个名分有多么讽刺。世人皆知他风流成性，因为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收得住他放纵的心。而我这个梦想与他一心一意的镇南王妃，就是他众多女人之中，最不自知和最可笑的那个。

　　我的丈夫既然可以去纠缠一个又一个的女人，那我就去找一个天底下最肮脏、最丑陋、最卑贱的男人。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让他也尝尝被人背叛和不忠的滋味，用他羞辱我的方式来羞辱他！

　　但为什么，我在报复的时候不觉痛快，也不觉心安？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汹涌灭顶！

　　无论在外面拈了多少花，惹过多少草，正淳回到我身边的时候依然若无其事，而我此后却一直睡不安寝、食不甘味。

　　男人的身体怎么可以与心这样隔离，即使毫无真情他们也可以逢场作戏？而女人的身体却与心这样紧密，怎样的背叛最终都是在作贱自己！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了段延庆写在地上的字。

　　他的问话比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更加荒唐。他已经伤重垂死，却还努力地仰起头来，想要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他的强烈求生与我的心死欲绝对比鲜明。

　　观音慈悲？菩萨点化？如果不是，他怎会绝境逆转、重获新生？但如果是，为什么始终没在这沉沦的爱情和忠贞的迷惑中为我指出一条突围的路？

　　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道家修行讲求的是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手里的那卷《小有经》早已说得清楚透彻：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

　　但入观多时，这十二多的虚浮情绪，我还是一件不差。依旧心乱如麻，难得清静。

　　我出家，是因为对丈夫的不忠太过失望，也是对自己的背叛深怀自责。摆夷女子一生信奉的爱情忠贞，我不止没有得到，连自己都不曾做到。

　　我既责怨于正淳，却又无颜面对他，于是只能这样逃避。

　　玉虚观中，白莲绽放。

　　那是一种脱俗的清雅，没有娇媚的颜色，没有锦簇的热闹。即使出自池中淤泥，依然带着圣境的缥缈，开得绝尘又平和，让人宁心静气、无所绮想。

　　但我从来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沾人间烟火的事物对我来说有着天生的距离感，无法亲近，也无法懂得。

　　我还是心念俗世的女子，心里最爱的，还是大理城中艳冠群芳的曼陀罗。所以这么久之后，仍然将那同心发结、鸳鸯玉佩带在身边。

　　我曾经是那样地恨。恨正淳的移情别恋，更恨那些女人的横刀夺爱。但不知为什么，当慕容复的长剑刺向她们的时候，我心里却突然涌上一阵浓重的悲哀。

　　那是我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们。

　　四个女子，有着全然不同的性情。单纯的心思透彻，对感情从来不加掩饰；隐忍的心事深沉，因为失望太深而拒人于千里之外；温婉的心意不坚，嘴上恨意不减心里却柔情难断；而暴烈的心念灼热，愿望不遂就不惜玉石俱焚。

　　但说到底，都是同样的女子。都有秋水婉约的姿容、麝兰馥郁的气息，笑的时候妩媚、怨的时候激烈。同样的爱、同样的恨，连幻想都是同样的天真，绝望都是同样的深刻。心在长久的等待中钝重失落，然后又在短暂的重逢中光彩焕发。经历了太多的起起落落之后，在失望与幸福的反复煎熬中都一样年华老去。

　　所以，无论是我的出家避世，甘宝宝的远嫁他方，阮星竹的寂守镜湖，还是秦红棉的幽居空谷，王夫人的花锦山庄，到头来苦了的，也都是我们自己。但因为对这个男人都做不到狠心绝情，所以只能彼此怨恨。

　　他那不舍的深情和痛惜让我又想起了初嫁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在菩萨面前许下的誓言：“我会永远敬你爱你，一如此时此刻”。

　　哪怕我们当中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日，哪怕他的身边曾有过无数的女人，哪怕我的心事已积至忍无可忍。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始终满溢柔情。

　　我终于知道了这么多女子痴情于正淳的真正原因。他是感情太过暧昧不清，他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他对每一个女人都是赤诚相待、深情以付。

　　我们所责怨的，是他的多情。但我们所深爱的，也恰恰就是他的多情。

　　因为在我们的心里，也有着一份同样深沉的情感。

　　我一直想知道在我们当中，谁才是他最爱的女人，但是始终没有答案。因为他看向我们每个女子的眼神，都是同样的柔情与歉疚，并无深浅之分。

　　我看得很清楚，她们看向正淳的最后一眼，不是怨，也不是恨。即使心中凄楚，也没有后悔，更没有因为贪生而出声恳求。

　　只有足够情深，才能放下所有、包容一切，不惧不悔地为他付出自己的性命。

　　江湖也好，帝位也罢，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身在其中只是因为肩负责任。因为不能得以周全，于是他一生都在顾此失彼。若非如此，他宁愿做一个山野村夫，每天以狩猎赋诗、渔歌樵唱为乐，和自己所爱的女子朝夕相对、同偕白首。

　　他曾对每个爱过的女子说过，这一生，都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的多情太容易让人沉沦，最终连他自己都无力躲闪。

　　我是不幸的。我的丈夫用了太多的时间和别的女子纠缠，即使他对我也是真心，但我终究得不到一个完整的他。

　　我们都爱着的这个男人，他不曾忠于任何一个女人，但始终忠于自己的感情。所以我也是幸运的，得以与这样一个深情的男子相遇，并与他彼此相爱，已是多少世间女子一生难求的梦寐。

　　男人的世界复杂深邃，除了爱情还有太多其他的顾虑和选择。但在那些深爱着他们的女人的世界里，他们就是全部。

　　所以我们的心永难刚硬如铁，只要爱着，就百转千徊。为他而生，温柔似水；为他而死，亮烈如火。

　　所以娘知道，我怎样的决定，你都能够体谅。

　　我举起了手里的长剑。

　　淳哥，我不再介意你身边曾有过多少女人，也不再内疚于自己曾做过怎样任性的决定。那些爱过的、怨过的、错过的往事，都无需再计较。我只知道，你不曾背弃过对我的誓言，我也从未负心于对你的感情。

　　我们之间，再积郁的埋怨都能够被消解，再荒唐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