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长江抛石护堤一工程(南方周末 2000-12-14)

暗访长江抛石护堤一工程
本报记者伍小峰
南方周末2000－12－14
造就一个“豆腐渣工程”的要素，这儿几乎全有：长江抛石护堤工程舞弊行为触目惊心
“蛋糕”越来越小
■１９９８年洪水之后，国家拨款数十亿元加固长江大堤，其中，抛石护堤工程耗资８亿元，工程涉及湘、鄂、赣、皖４省，预计３—４年完成。
■近日，有知情人向本报记者反映部分长江抛石护堤工程中有舞弊行为，严重危及工程质量和大堤安全。
■记者前往湖北嘉鱼、洪湖等地暗访，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风化石和“积木游戏”
１２月１日赶上晴天，湖北嘉鱼，因阴雨天气而寂静了数日的白云山热闹非凡：沿山脚排开的近百个采石点人头攒动，搬运工们大声吆喝着，数百辆东风车和拖拉机颠簸在通往长江码头的泥路上。
白云山的繁荣归功于长江抛石护堤工程，这里的石料将被运往嘉鱼、洪湖、监利等地的工地，沿着堤脚抛入江中。
但是记者在这里发现，搬运工装石头时连页岩、石灰岩之类的风化石都装上车，有的整车全是。而按照工程设计，入水即散的风化石是不能作为抛江石料的。
可是这里没人在乎。
四川籍搬运工杜连德说：“我们一直这么干，只要石头老板肯收，管它在水里怎么样。”
炮工们更喜欢风化石，工程石不能超过１５０公斤，整方的花岗岩就得凿眼放炮，而页岩用钎子就够了，工钱没差别。
湖南老板刘应能今年初花４万多元从地方购买了８０米的山体开采权，他说：“我既然花了大钱，当然每块石头都要卖，能不能过验收关，石头老板有的是办法。全要好石头也行，要加价，他们可不愿出这冤枉钱。”
记者随后来到５公里外的石矶头长江码头，石头老板们租用码头和驳船，直接用现金买石头，一拖拉机４０元，不管石头好赖，照单全收。
船上表演着一种“积木游戏”：在石头老板的指挥下，搬运工先挑块大色好的花岗岩在船沿摆一圈，权当遮羞，风化石和小石头往里藏，往下藏，然后将石头呈“丁”字形架空摆放；而最后的“修饰工作”非常重要，老板甚至亲自上阵，用绣花般的耐心堵起大的窟窿。
这一切只为了迷惑在护堤工地上丈量石方（简称量方）的工程人员。
一位石头老板告诉记者，量方直接关系到他们是赚是亏。“手紧手松大不相同”，全看老板与承建商的关系。上半年在邱家湾，他曾经把４个空油桶打横埋在石堆里，凭空多拿４方多石头的钱。但熟人换了，这个花招就不灵了。
“下—６”号平板驳船的雇主李老板显然比其他石头老板还要“节俭”，他一边指挥搬运工“摆积木”，一边还用竹筐将自己码头上抛散的小石子捡起来“废物利用”。而这样小的石头在长江抛石护堤工程中是一无用处的，抛江石不能轻于１５公斤。
这样的一船石头实际有多少方？能通过承建商和监理两大关口吗？记者决定选择“下—６”号船暗访到底。
“老子、儿子和孙子”
１２月２日中午，记者以替老板摸行情为由，费尽口舌取得了“下—６”号船主周叶刚的信任，他同意带上记者“见见世面”。下午１点，“下—６”号装满石头，李老板在岸上反复端详了自己的“作品”，满意地挥挥手让周开船。
“下—６”是最普通的一种长江运石船，４０马力，核准载重１２０吨。周年纪不大，但已经在长江上开了整整１０年船，经验很丰富。
记者问：“根据吃水情况，你能算出船上装了多少石头吗？”
周叶刚：“看吃水，这船也就装了６０吨的石头。”
记者：“根据工程每方石头１·７吨换算，也就３５方左右，那你看能量成多少方呢？”
周叶刚：“上半年量得很松，在嘉鱼下桃红量到过６０来方，现在我们要去的洪湖市叶王家洲标段我也是第一次去，应该不会少于５０方吧。”
３５方石头能量成５０来方？看着记者不相信的样子，周笑了笑，“你等着看就行了。”
经过近５个小时的逆水航行，“下—６”号于天摸黑时到达叶王家洲，近８０条石头船密密麻麻地泊在江边。叶王家洲标段是刚开工的第二批抛石护堤工程，有２２·５万方的抛石任务。承建商和监理都是一级资质单位。
１２月３日上午的量方有些扑朔迷离，验方员们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劈头就问：“你们的老板是谁？”有的答对了，就给量方；答错了，就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了。
意外的是“下—６”也被拒绝量方。记者这才知道，“下—６”的雇主李老板只是“小老板”，挂嘉鱼石料公司“大老板”牌子，而几天前石料公司与承建商凑巧有了些争吵。今天所有挂石料公司牌子的船就不走运了。
从船老大们忿忿不平的议论中，记者听出“大老板”绝不止石料公司一个，它们与承建商的亲疏各自不同。下午４点，来自湖南的“叶—９８”、“叶—９９”和“叶—１００”依次量方，它们的船型和石料厚度看起来相差无几，可独有“叶—９９”被量成４６方，比其他两条船多出近１０方。周叶刚在旁冷笑着对记者说：“这些船能装多少我还不知道？现在量方是越来越看不懂喽。”
得势的大老板总是受到小老板们的拥戴。１２月３日中午，记者在天地酒家３楼平台上耳闻了一场谈判：一个湖南石头老板希望被招至另一个“大老板”麾下，这个“大老板”据说正与承建商打得火热。据湖南老板说，由于他的原上司与承建商交恶，他的石头船已被迫停在这里好几天了。
等“大老板”一走，这个湖南老板骂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就冲着这鸟工程，还得分出个老子、儿子和孙子来。”
记者寻思着“下—６”的李老板也许在做同样的事情。
石头老板苦涩的胜利
１２月４日果然有转机，工程人员一大早给“下—６”船身涂上“叶—２７４”，更名意味着周叶刚的船很快就能量方了。
１０点５０分时出了个小插曲，当时验方员正按运石船停靠顺序量方，一个头目模样的承建商工作人员简单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用手机召来满载着石头的“叶—２４３”，插到“叶２６６”和“叶—２８８”之间先量方，而且量得相当“实惠”。一个苦等了两天的船主鼻子一哼：“还是黄老板有来头啊。”
下午３点５０分，４名承建商的验方员和１名长委监理登上“叶—２７４”号。两名验方员分别量了石料的的长和宽，一名验方员拿一个直尺粗粗量了几下厚度后。总验方员把３者相乘后，照例打了９折，为石料中两个空油桶体积扣了１·８方后，大笔一挥：“那就给５０方吧。”
没有人把石头掀开查看，没有人对石头空隙提出异议，１７号长委监理在旁没有吭气。
整个量方的过程只延续了不到５分钟。周叶刚意味深长地向记者眨了一下眼睛。
记者看见“叶—２４３”量方单上的货主变成“汤××”，这个“大老板”并非石料公司的人，据说是承建商的一名“新贵”。
下午４点３０分，“叶—２７４”开到一公里以外的３号定位船附近准备抛石入江。
按照规定，在抛石时监理应该在场，舱底做假时必须扣方。可不知何故，３号定位船上惟一的１３号长委监理于下午４点３２分坐工程船自行离开，当天下午没有回转。
快到下午５点的时候，“叶—２７４”表面的好石头被民工抛下水面后，露出里面的小石头和风化石。记者忍不住走上定位船，向工程人员悄悄指出“叶—２７４”上小石头太多了该扣方，不料他们哄堂大笑，一个姓金的说：“你是不是跟船老板有仇啊。”
下午５点２０分，“叶—２７４”上的３５方石料全部被抛入长江，工程人员随即在５０方的验方单据上签了字。
在回码头的路上，周叶刚说：“这船石头量成５０方，李老板就赚钱了吗？根本没有，因为他每方石头只能从大老板那里拿到４０元，总共才拿了２０００元，这还是好的，有的小老板每方石头只拿到３７元、３８元。而算成本，买这船石头要１１００元，运费要６００元，搬运费和码头费要１６０元，总共才赚１００多元。这个价钱被几层转包后压到最低了，这绝对不合理。什么是合理的价格只有承建商知道。”
为了算清楚这其中的账，记者决定对承建商进行暗访。
老老实实卖石头，肯定亏
１２月４日夜，记者费尽周折，终于假托“投资石头生意的同乡”名义接触到承建商验方员傅某。
傅显然没有怀疑，把他们的运作和盘托出：承建商把所需石料以几万方为单位，以合同方式包给一些大老板来收，当然价格比业主的招标价要低很多，合同上的价格是每方４３元，实际有的大老板可以拿到每方４５元、４６元，大老板承包后可以再把标分散包给小老板，每方从３７元到４０元，因为其中还有的标被转了几道手。
傅说：“如果老老实实卖石头，你肯定亏。”
１２月５日上午，记者以“学习经验”的名义跟着傅某到驳船上量方，傅说，在抛石护堤工程上赚钱，如果有大本钱就跟他们承建商签合同，包走几万方石料，需上下打点，代价大，但收获大；有中等本钱就买下指标转给下家，什么不管也能赚个几万元；本钱小就只能做小老板，靠吃空方赚钱。
记者追问一句：“什么是空方？你们不扣方了吗？”
傅某说：“比如船上实有３０方石头，我们扣方后还给４０多方，多出的即空方。要是全扣光，就没有人来了。”记者一边听他说，一边替“叶—２７４”算了笔账：以每方石头４０元计，这船石头如果被准确量成３５方的话，李老板要亏４６０元，显然是亏不起的。
傅临别时对记者反复叮咛：这些不能对外人说，你老乡知道就行了。
那么承建商从抛石护堤工程的项目业主———长江水利委员会建管局那里能拿到什么价格呢？
１２月１１日，记者从建管局驻洪湖办事处负责人处了解到，该承建商每方石头拿到的价格不少于６５元钱，与李老板拿到的每方至少相差２５元。
“每方石头的招标价在设计时是经过科学测算的，”长委宣传中心副主任孙军胜说，“而工程层层转包，造价层层克扣，最底层为利润只好偷工减料，从而影响到工程的质量。这曾经是以前长江沿岸工程的痼疾，很难克服。”
长委建管局副总工程师王造根告诉记者，抛石护堤工程是决不能克扣石方的。以洪湖监利段为例，原先设计每一米标段要投６０方石料，最终上面只批准了４０方，这是以工程量较好完成为限度计算的。万一这个最低限度被打破，达不到必要的抗冲体积和抛石厚度，就会出现如下情况：受洪水冲刷，原先抛下的石头由于厚度和体积不足，堤脚仍被逐渐掏空，大堤将陷入危险。一旦再遇上１９９８年那样的大洪水，后果将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