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一个古都的蜕变——我看北京奥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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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注视一个古都的蜕变——我看北京奥运2006年11月06日 星期一 于 02:00:00 · 龙应台 发表在:杂感随谈
如果说,台湾人这几年来每天看到的、读到的新闻,全是蓝绿阵营的对决、总统亲信的弄权和形形色色的政治算计,那么申奥成功之后,中国大陆人每天看到的、读到的新闻,却是这一类:
——为了迎接2008年的奥运,1215公顷的土地将被辟为奥林匹克中心,其中奥运村将容纳将近2万名运动选手和各国官员。760公顷的土地将化身为城市的森林公园。
——在2008年之前,120亿美元要用来改善北京市的空气和水的品质,200亿美元要花在交通系统的改善。
——首都机场正进行扩建,到2008年周转量将达到6000万人次。
——到2008年,轨道交通预计将由现在的114公里增加到200公里左右;同时,北京市还在加快市区内快速交通线的建设。目前,市区快速通车里程达到320公里,已经完成快速路网规划的80% 以上。
——到奥运会开幕前,北京地铁一号线全部120辆新车将投入运行。新车均为不锈钢车体,车厢内有移动电视系统,采用德国及英国防火标准,同时设置了残疾人轮椅渡板及盲道,为残奥会的顺利进行做好了准备。
——2006年北京市污水处理率达到80%.同时在目前已建成的卢沟桥、清河等9座污水处理厂的基础上,五里坨等5座污水处理厂也在建设中。预计到2008年,北京污水处理率将达到90% 以上。
——预计观光客会有1000万人次,北京方面将为即将到来的大量旅客提供高质量的住宿。2006年4月底,北京星级饭店已跃升至658家,其中五星级饭店37家,四星级饭店83家,三星级饭店224家。
——北京去年已对20个景区完成停车场、售票房、商亭、银行刷卡机354个与120个厕所的建设,也将请国内外专家,翻译北京主要旅游景区的英语标识。
——参加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外国游客将不用担心语言障碍、道路陌生、生活不便,因为德国科学家正在研制新型人工智能手机,让来到北京的外国游客不仅不会迷路,还能享受最快捷的信息服务。譬如要去的地点,用外文键入手机,就立即会有中文显现。
——北京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近日表示,北京已经开展影响奥运举办的重大卫生防疫风险评估,其中就包括食品安全的评估,到今年三季度可以完成。
——据预测,奥运会期间,各国代表团和工作人员将达到近25万人,供餐超过1300万份,因此奥运期间总共需要5000吨蔬菜的供给量。北京市农林科学院蔬菜研究中心已经列出了奥运会期间运动员需要的蔬菜种类名单。针对有些蔬菜品种北京没有或很少的情况,已经开始着手进行蔬菜的引种和筛选工作,重点引进南美和西亚的蔬菜品种,在指定的北京郊区依气候和海拔进行培育。
——新建场馆完成主体结构,改扩建场馆和临建场馆加快建设,奥林匹克公园形成整体景观轮廓。推进轨道交通建设,实施交通疏堵工程。支援城乡电网改造,加快燃气热电厂、天然气管线建设。整治80个破旧社区,新建和改建公厕1445座,建设100条特色园林大街。
——北京已组织了电视转播组织。奥运时,会有4000多名记者从事电视转播,60多辆转播车,1000架摄像机在不同的场馆,共10个频道24小时开播。估计全球有4亿人观看比赛。奥运会有2万1600个注册记者、1万名非注册记者透过旅游签证进入中国。北京正在成立“媒体运行部”,负责应对全球媒体的需求。
350亿与0. 8亿的现实
因为行政不透明,中国为筹备奥运究竟会花多少钱,没有人真正的知道。流行的一种“说法”是350亿元——事实上可能更多,而其中的大部分,其实是投资于北京城市的基础建设。
350亿美元,到底是多大呢?这么说,香港政府年度预算大约是300亿美元,新加坡一年大约是190亿美元,台北市一年的总预算是50亿美元。台湾政府年度总预算大约是530亿美元,其中的体育预算大约是0. 8亿美元。
台湾的谢长廷要竞选台北市长,提出的愿景之一就是要争取在2020年由台北市来主办奥运。他可能不知道350亿美元这个数字,也忽略了2004年雅典就花了120亿美元在奥运上;希腊预计接下来的年度国家财政赤字会超过GDP的3% ,16天的光荣奥运谢幕之后,可能是10年的债务。
在谢长廷宣布他的2020“台北申奥”愿景的同一天,原来一直在争取奥运主办权的莫斯科市长,宣布放弃申奥。在记者会上,他说,“让我们面对现实吧,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的!”
对现代的迷信
16天的奥运只是一个大家都懂的便捷理由,北京的城市改造才是真正的现实。中国所激情拥抱的“不容置疑的信仰”,是“现代化”。到2008,那“花棚鱼池院落”、“胡同深处人家”慵懒而从容的北京将彻底而永远地消失,取代的是个性张扬的西方现代建筑,是密布的交通网路,是完整的污水处理系统,是进步的电子服务技术,是与国际接轨的观光设施。别的城市花了100年的时间逐渐“长”出来的基础建设,北京以剧烈的手段在10年内完成。
如果实地去检验这些“剧烈”完成的现代化产品,可能会发现无数的裂缝和缺陷,深刻的矛盾和不安——大建设的阴影里有深不见底的贪腐,有被践踏蹂躏的人权,有匪夷所思的浪费,有功能完全失效的硬体和软体之间的扞格等等,但是,我们可能同样不能忽视的是,这个社会正在做重大转型:透过科技的引进,它在学习现代的城市管理;透过与国际的密切接触,它在拓展自己的眼界;为了赢得国际的尊敬,它必须谨守某些价值和规范;为了让世界理解它,它不得不先去理解世界。在做这些努力的过程里,它自己的气质,已经改变了。
奥运只有16天,但是筹备奥运的10年,是一个重大的分水岭,北京不再可能自外于国际的价值体系和秩序,而且一旦深入国际的价值体系和秩序中,北京将来也可能发挥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文明能量。这样的北京,我们不能不去刷掉所有从前的印象,重新认识。
也许感受到了台湾人民的郁卒,台湾的陈水扁说,要送20个10岁以上的小朋友到巴西进足球学校,每年提供每人一万美元,然后他们就可以打进2018年的世界杯足球赛了。
北京在“崛起”,是的,全世界都在屏息注目。但是,我们可以向“北京经验”学习的,是主办奥运和培养明星吗?
紫禁城对面,已经有一个被称为“大水母”的建筑站在那儿,睥睨着默不作声的800年的北京历史。那是北京大剧院。
意大利的建筑师,在竞标北京大剧院落榜之后,酸酸地说,“我以为,为北京这样有历史的古城设计剧院,常识告诉我,这新建筑一定要和古城的历史氛围相和谐,中国传统的元素一定要融进新建筑里去。没想到,得标的是这样一个东西,简直就像从火星掉下来了。我才知道,原来,中国人其实是希望和自己的传统一刀两断的。我完全想错了。”言下之意,“火星建筑”——谁不会呢?
和“大水母”竞争占有北京天空的,还有“大师级”建筑师库哈斯(RemKoolhaas)所设计的中央电视台。那是钢铁和玻璃挑战极限的作品,建筑体以反抗逻辑的姿态扭转向上,以自身的特异做现代的宣示。
和库哈斯一样来自荷兰现居美国的知名评论家卜若马(IanBuruma)对库哈斯有严厉的批评。卜若马说,这么走极端个人主义的设计,完全无视于环境的历史和当地居民的传统美学的设计,库哈斯应该完全清楚,没有任何一个西方社区会容许他这么做,中国会容许,是因为那是一个集权政府,民间没有反对声音,而且集权政府刚好有钱,又极端崇拜所谓“现代”,使得代表“现代”的库哈斯可以把中国的土地当作个人艺术的实验场,恣意驰骋,无所顾忌。言下之意,库哈斯趁人之“危”,不道德。
全球的建筑师,都涌到中国来了。一个纽约建筑师说,他在中国,短短两年内所设计的摩天大厦栋数,是他在美国一辈子加起来也不可能有的。“中国的摩天大楼,”他说,“简直像野草,满地长。”
一种“集权美学”
瑞士建筑师所设计可以容下9万人的国家体育场、奥运开幕仪式的主要场馆,因为形状而被称为“鸟巢”,预定的造价是38亿人民币。在学者的批评声中,降低到31亿,一张座椅的造价是4万5000元人民币。五棵松篮球馆的设计,为了突出所谓“视觉效果”,要在场馆外墙上制作10层楼高的大屏幕。篮球馆估算的造价是10亿人民币,一旦动工就发现,单单是这豪华屏幕本身就要用掉20亿。游泳馆“水立方”的设计更是离奇。澳洲设计,建筑外型要用一种中国无法生产的特殊材料,ETFE(乙稀与四氟乙稀聚合物)薄膜,总面积12万平方公尺的ETFE气枕造价至少2亿5000万人民币,占了“水立方”总经费的30%.
人们说,眼前正在进行的北京城改造,是中国继建筑长城以来最昂贵、最庞大的工程。
奥运工程,跟“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万里长城来比?太突兀了吧?但是我看见其中的关联。古城首都的改造,是何等大事,然而一栋一栋光怪陆离的建筑,以“现代”之名,可以完全忽略建筑与周边人文环境的有机关系,是因为“周边环境”的居民,以及关心“周边环境”的专家学者,在决策上毫无影响。建筑工程的预算如此庞大而且如此没心没肺的“任性”和奢华,是因为决策不透明,预算不公开,监督不存在。以一场16天的运动会为理由,可以倾举国之力投注其中,牺牲其他的百废待举项目,是因为,“国家”的概念凌驾于其他价值。
这举国之力的投入,其收益如何、成本如何,是否符合社会长远利益,是否牺牲某些族群某些阶级的权利,不见质疑和检讨,是因为,中国还是一个不容许对根本决策质疑和检讨的国家。16天的奥运之后,奥运场馆是否逐渐变成养蚊子的废墟?不变废墟,要多大的电力人力财力,才能维持运转?营运的专业人才,从哪里来?追踪考核督导,以及责任的追究,可能没有人做,因为,没有制衡,就没有逃不掉的责任。
如果这样来看,奥运工程和万里长城背后的“集权美学”精神倒是一致的。
金牌,还是学校?
民间的质疑,不是没有。一篇网路文章,不胫而走。《奥运金牌的陷阱》作者用这样的公式来算成本:2004年雅典奥运中国赢得32面金牌。金牌是用多少钱堆出来的?1998年汉城主办奥运时,中国体育总局的年度预算是10亿人民币,1992年参加巴塞罗纳奥运会时,这笔预算增到30亿。2000年悉尼主办时,预算增到50亿。以此类推,雅典奥运会备战四年,中国就要花费200亿元。最后得到32面金牌,那么每一面金牌就是大约用7亿元换来的,“这是世界上最昂贵的金牌。”
作者质问:“海内外华人发起了‘希望工程’捐款活动,帮助贫困地区修建‘希望小学’。为失学儿童修建一所希望小学的费用不过20万元左右,而夺取一枚奥运金牌的成本则要7亿元,用这笔钱可建造3500所希望小学。如果按每所小学100人计算,建造3500所小学,就能挽救35万儿童避免成为文盲。如果把备战雅典奥运会的200亿元用来办教育,能够修建10万所希望小学,可以让1000万失学儿童上学读书。假如你坐在领导人的位置上支配这200亿元,你是选择夺取32枚奥运金牌,还是选择让1000万个失学儿童上学读书呢?”
这个计算的公式当然破绽百出,但是它所提出的问题,却真实无比。中国的32面金牌是怎么来的?花什么样的代价来的?到今天为止,中国的体育制度还是共产国家计划经济由上往下贯彻的菁英集中营培训方式。国家以纳税人的钱,办理各层体校,投入大量金钱。几乎所有赛事的得奖者,都来自这个体系。
雅典奥运最闪烁的明星,男子110米栏的冠军刘翔,是怎么培养的?有一整套的科技器材和专业人员负责纪录、分析他的每一场比赛。一套分析软体就是3万元人民币。训练人员、分析人员、营养师、出国经费,器材消耗……等等,一个刘翔,大概就是几百个几千个“希望小学”的经费。
宣扬国威还是全民体育?
相对于中国这套所谓“举国体制”,倾全国之力培养少数菁英的体育制度,西方国家和日本的选手,却来自全民体育的基础上。推动全民体育的模范生,是德国,也是日本的仿效对象。德国有将近9万个运动协会,2700万个会员,70% 的14岁以上的德国人在自己所属的运动协会里终身运动。各形各色的运动协会全属民间组织,行政和教练,都是志工。以最受欢迎的足球来说,德国有2万6000个足球俱乐部,17万个足球队,600万个足球会员,从3岁到老年。每一个村子都有游泳池、足球场、体育馆、溜冰场等等,对全民开放。
也就是说,美国、德国、日本这些国家的金牌,在有些项目,譬如篮球,是自由市场的运作,大部分却是全民体育的结果展现。中国的情况是相反的。运动场馆很多,但不对全民开放,只供特定少数人使用。体育预算惊人,但不用在国民体育上,只在培养极少数的得奖明星。西方国家竞技是为了鼓励自己国内的全民体育,培养国民体魄;中国竞技是为了对外宣扬国威,国民体魄的健全则似乎根本不在思维之内。
全面的基础建设,是一种物质文明,但是物质文明会影响精神文明。在菜市场里随地吐痰的人,到了洁净光亮、现代感十足的地铁站里,他就不会吐痰。那长期浸淫于权力的官员,跟世界接触多了之后,他会醒悟到自己的粗暴。办一次奥运,与全球握手、对话,北京人会经过一次震撼的文化和文明洗礼。我们可以为北京高兴,高兴这个城市在几十年的政治劫难后重新出发,平视国际;我们可以为北京祝福,祝福北京从奥运的筹备里真正学习到“以人为本”的深刻意涵;我们也可以期待,期待一个更文明、更理性、更开阔、更体贴细致的北京优雅而从容地走进国际社区。
台湾从北京筹办奥运这件事情可以学到的,是中国人面对全球的视野和气魄,是他做事态度的专心和执着,是他对基础建设的认真和全面,但是,对不起,绝不是申办2020奥运,或是送20个孩子到巴西去踢足球。那“万里长城”美学,正是许多国家或城市所不要的。
作者是作家、台湾清华大学教授、香港大学兼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