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于原著，从何谈起

日期：2010-08-29 作者：顾土 来源：文汇报

■顾土
由新版电视剧《红楼梦》谈起，我们已发了雍容的《不忠于原著，不是问题》（7月26日）和过传忠的《二度创作需要什么》（8月16日），本文是第三篇了。其实这些文章，都已超越了对一部具体作品的批评，而有了一种普遍性的品格，也就是讨论原著和改编，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由于电视和各种艺术样式的发展，今后改编会越来越多，愿我们的讨论能对艺术的繁荣略尽绵薄之力。
——编者
小说《红楼梦》是中国历史的一大奇观。所谓奇，还不仅仅因为小说本身，《红楼梦》的遭遇，特别是近百年的遭遇就足以称奇。因为围绕《红楼梦》所发生的一切，不但是小说评论，更是政治、文化、哲学、人际关系、社会动向，还是经济、风尚、管理、舆情，乃至生命的归宿。
几乎所有的文艺作品，或长或短，都曾离开过我们的视野，直至受到猛烈批判，《水浒传》还曾作为反面教材，掀起过全国批判“投降派”的政治运动。唯有一个《红楼梦》，多少年来，一直被奉为文化的巅峰之作，无论什么样的政治气候、不管什么样的社会环境，其至尊经典的形象从未动摇，尽管多数人并没有读过或读懂《红楼梦》，只不过知道这三个字的价值而已。别看《红楼梦》地位显赫无比，可是有关《红楼梦》的论断却言人人殊，在各个历史时期甚至截然不同。
研究《红楼梦》，可以成为显学，形成政治运动，各大派系水火不容，成见极深，直至老死不相往来；研究《红楼梦》，可以左右人的命运，有人因此一生挨骂，有人因此一生走红，也有人因此沦为阶下囚；研究《红楼梦》，可以寄托人生，如醉如痴，好像皈依那般，视为生命，走火入魔，言必称红。
《红楼梦》的确是一部奇书，这个奇还能延续到视觉享受、感官刺激主导一切的时代，即使文化产业、大众娱乐、网络世界、虚拟生活也无法难倒，一路顺畅地走进了信息化的社会，而且取得了绝对话语权。
新版电视剧《红楼梦》是电视剧。电视剧是什么？娱乐化的产物，大众化的宠儿，家长里短的对象，婆婆妈妈的谈资。可是，当《红楼梦》一旦成为电视剧，理论家说要尊重经典，评论家说要忠于原著，艺术家说不能不如旧版，观众说不能不像，而商家则说收视率。
现在，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的导演也将忠于原著作为自己的说辞。这有点像前几年历史题材的电视剧走红时，人们常以是否忠于历史作为说辞一样。可是，常识告诉我们，历史一旦成为文艺作品，就不再是历史，也不可能是历史。文艺作品的改编或移植同理，小说一旦成为电影或者电视剧，就进入了另一种叙述系统，电影或电视剧的表导演越有风格，越接近成功，越难以忠于原著；话剧一旦成为戏曲、歌剧、舞剧，虽说还是舞台表演，但表现语言却根本不同，唱得越讲究，跳得越优美，与话剧原作间隔越明显。
在古往今来的改编史中，舞台与屏幕的转换，人们接受起来往往比较容易，因为舞台屏幕艺术都以形象表演见长，而且每一种艺术都有自己的特质，观众似乎更在乎这种特质的高低优劣，因此，不忠于原作的现象也最为普遍。莎士比亚的经典作品曾被不断搬上舞蹈、歌剧甚至戏曲的舞台，也被改编为电影，但评判的标准最终仍是作品本身。法国作曲家古诺的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了安排生离死别的二重唱，对莎翁原作的关键情节做了大改，这部歌剧却是最为出色的一部。
在舞蹈、电影、话剧、戏曲、歌剧、交响乐中，被公认为经典的数不胜数，所有的经典自诞生至今，各种版本也不计其数，从导演、表演、指挥直至剧本、舞美、服饰，皆不相同，甚至大相径庭，由于时间久远，版本过多，以致人们很少再去和原始版本相比较，更多的是评价新版本身究竟如何。芭蕾舞经典《天鹅湖》问世一百多年来，版本上百，直至出现男版，最早的版本是什么，已经无人在乎了，观众看重的就是眼前这个版本怎么样，而且各版本都以风格独具为荣。歌剧经典《图兰朵》诞生八十多年来也有数不清的版本，仅中国就有好几十个，而从张艺谋版到各戏曲版，更是标新立异。
有的文章称欧洲的观众对经典一向采取审慎和敬畏的态度，可是敬畏与审慎并不等于忠于，不忠于同样也可以审慎与敬畏，而且不忠于也不等于一定要戏说。我们的评价体系总喜欢在两极中来回，好像永远也不明白，在两极之间还有许多可以采取的方式。忠于是不可能的，但尊重却是可行的；尊重并不妨碍改变，尊重就是不戏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什么才是戏说？男版《天鹅湖》算不算戏说？经典作品的现代处理算不算戏说？
话剧改为电影，电影改成电视剧，诸如此类的改编，由于其间存在着共通的表演形象和接近的对白，人们的质疑与责难相对就少了许多，如《茶馆》改编电视剧就是如此。人们最为苛求的实际是小说向其他艺术的转变，因为小说的终极目的是通过文字来表述文学本身，而不是形象表演。即便如此，当小说改为舞剧，或小说变成歌剧时，由于不是大众文化，少了很多苛责的目光，还是显得比较畅通。许多观众或许还不知道，早在六年前，舞剧《红楼梦》就已诞生，初登舞台时，凡是在意小说《红楼梦》的专家们一再摇头，尤其导演自行创造的结尾，令“红迷”们更难以忍受。但是，这部舞剧如今已经成为舞剧艺术的常演剧目，不但在国内四处上演，还一再出国，登上美国、日本、埃及等地的舞台，很受观众的喜爱。
在各类改编中，可以说，小说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最难，不过，改编非常出色的也不在少数。这主要是三类小说，一类根本不是什么经典，甚至远远不如改编后的影视作品；二是比较写实，故事、线索、对话，一是一、二是二，明确明白；三是写鬼绘神，因为天宫地府、腾云驾雾的事情，放在影视里远比小说好看。《红楼梦》则不同，这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峰，在一个庞大复杂的叙述体系里隐藏着丰厚的寓意、多种多样的审美信息和众多的玄机，亦真亦幻，有的连作者本人恐怕也始料未及。伟大的小说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小说自身的叙事语言和叙事手段用到了极致，这种语言和手段只属于小说。所以，小说依赖自身的语言和手段所取得的成就越高，就越难以转换为其他的艺术作品。电视剧、电影的改编假如放在现代小说大师乔伊思、普鲁斯特、卡夫卡的那些巅峰之作上，要想忠于原著，恐怕是天方夜谭，说不定改个交响乐反倒容易一些。
对小说经典，真正的忠于，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保持原著的阅读。当你承认这部经典可以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而你又期待通过电影和电视剧的形式去欣赏时，你就必须承当不忠于原著的后果。因为这根本不是原著！忠于从何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