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57年的老欧终于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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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信邪教坐牢57年 出狱前法院写成“盗窃罪”
2010年08月26日 08:54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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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如果欧树有机会看到报纸,他也许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一个国家主席会被批斗、监禁,在屈辱中死去,然后又获平反昭雪--这还仅仅是十几年间的事情。在弥渡县,临近黄旗厂村的下坝庄,一个强奸并杀死小姑娘的死刑犯,被关了30多年,放出来了。这是后来得知此事的黄旗厂村村民觉得最稀奇的地方:为什么有的劳改犯几年就放出来了,“有的放出来还当了官”,甚至死刑犯都出来了,欧树还在里面?

本文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第30期,作者:杨潇,原题:《监狱人生》

6月27日,当欧树结束57年的牢狱生涯重返家乡弥渡县新街镇时,他对镇派出所所长“知不知道回家了”的问话,连声回答“知道,知道”。

7月10日,在记者的镜头里,他像个正常的老人一样,坐在板凳上,叼着根烟。只有小学文化的他在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歐樹”,甚至还写了一句“老歐感謝黨和政府”。

7月31日,只有眼神能证明这位77岁的老人还是活物。他斜躺在铺着烂棉絮的床上,瘦骨嶙峋,二十多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降落在他的身上。床边的便桶彻底失去了功用,他现在都是直接尿在身上,倒是很久没有大便了--最近八九天,他连米线也拒绝,就喝一点米汤。叫他的名字,他眼角微微动一下,然后继续盯着头顶的蚊帐发呆。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回到自由世界,却好像被这里的空气所氧化,迅速地褪色、生锈和衰老下去。

他幸运地免除了兵役

被告欧树于1953年11月19日因一贯道案,经弥渡县人民法院判处徒刑四年投入牛井农场劳改,57年以来一贯抗拒改造,装疯卖傻,坚持反动立场,思想极端敌对,1957年8月1日晚11点钟左右,起床摸拢我武装住地,企图夺枪后逃跑,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经我武装发现捉获……在听候判决过程中更加猖狂活动……自称是自由人,公开对抗管教。……判处被告加刑十五年。”

--宾川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1958年1月)

1953年前,欧树一直生活在云南大理州弥渡县新街镇下的黄旗厂村。“他读书不行,读了一两年就不愿意读了,小学没毕业。”1932年出生的杨老爷子说,他比欧树大一岁,是欧树小时候的玩伴。

杨读到初二,被抽去当兵抗日,不久日本投降,他又加入26军,打内战。彼时国民政府征兵,还是采用“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子不当兵”的原则,欧树家中只有一个亲姐姐,因此幸运地免除了兵役,得以在家务农。

世事难料,杨陷入纷争,却得幸存,如今他穿着白衬衫、卡其色马夹,谈起话来颇有风度;欧树免于战火,却在家乡成为一贯道的信徒。“都怪他不听我们劝,不晓得跟着社会跑。”欧树的姐夫马芝说。

一贯道出现于清末光绪年间,抗战期间从山东、河北两省向外扩展,1945年抗战胜利时,已传至其他各省。黄旗厂村80岁的老人黄仕也交过一元钱,去听一贯道传教,一连去了两三个晚上,“还不是说一些唯心的、敬奉神圣的话。”

1950年夏天,一贯道在北京盛传“天安门石狮流泪,鼓楼冒烟,天下大乱”的谣言,北京一度人心惶惶。当年12月18日,新中国政府开始取缔一贯道。1951年2月21日,政府公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其中第八条规定:“利用封建会门进行反革命活动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其情节较轻者处三年以上徒刑。”

杨老爷子说,一贯道是个秘密组织,你加入了它对老婆也要保密。欧树在家帮助父亲卖豆腐,有时候挑着鸡蛋、擀面去下关,“其实是和上面的组织通信,后来上面打击,他就被从上而下抓到了。”

被抓走的还有欧树的父亲欧加荣,几年后他回到村里,告诉亲戚们:儿子1957年夺枪逃跑,被打死了。这是黄旗厂村最后一次听说欧树的消息。

黄旗厂村慢慢忘掉了欧树

1959年的夏天快到了,人民解放军平定了西藏的叛乱,印度宣布给予达赖喇嘛政治庇护;刘少奇当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党中央准备召开庐山会议,那时很少有人想到,它以反左开始,却以反右终结。这是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情,在牛井农场,欧树第二次加刑了。

加刑后仍不痛改前非,反而变本加厉,在生产中先后三次把棉桃摘了110多个埋在土中,盗窃犯人的物品,另外是见女干部和女学生时进行恶劣的诬蔑,同时还进行反动一贯道活动,公开的与反动一贯道分子称师母,并进行默念三宝。1958年10月趁到……打谷,行至途中进行逃跑,后被我民兵抓获。为了彻底惩办抗拒改造的分子,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改造条例第71条规定精神,判处被告欧树无期徒刑。

--《祥云县宾川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1959年6月)

1960年,27岁的欧树被送往位于昆明的云南省第二监狱,彻底远离了故土。他不会知道,自己在省二监一待将是48年。

48年足可让一个国家从饿殍遍野到举办一届“无与伦比”的奥运会。在这48年里,黄旗厂村也扒掉了几乎所有的茅草屋,换上了砖房和小洋楼,如果不是村民出不起属于他们的那部分钱,几乎就要建成道路硬化的“社会主义新农村”。

欧树父亲欧加荣20年前去世,是欧树的堂侄子欧正科和欧正发为他送的终。欧正科推倒了欧加荣留下的茅草屋,重新盖了一栋带露台的三层小楼,然后他和欧正发又分别有了两个和3个孩子,现在,连他们的孩子都已经20岁了。

黄旗厂村慢慢忘掉了欧树,70岁以下的人,已经没有谁知道他的名字。只有欧树的堂姐和堂侄子们,每年祭奠亲人时,会记得给他烧一点纸钱。

死刑犯都出来了,欧树还在里面

云南省监狱管理局拒绝了本刊的采访,“在他记忆还很好的时候,那些他身边的干警要么退休要么调走,还有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们只能通过有限的文件来管窥那48年的零星碎片。

“在省二监时,说话东拉西扯,语无伦次,说女犯是他老婆,有80几个。劳动中打瞌睡,不遵守纪律,一会报自己18岁,一会又报19岁。……对自身情况缺乏应有的认知,虽然一再给予加刑处分也是无所谓的样子,且说:来这里是打百分,玩玩,说话颠三倒四,有明显夸大妄想……故我们认为,案犯已患有精神病。”

--《云南省精神病院(报告)》(1963年9月)

“年龄:41,家庭出身:贫农,个人身份:二流子。”

“个人检查:……思想上,认为改造几年也认不深,就悲观起来,这是错误的。有时干部指导员来问,不敢说我是胡思乱想的话,只说是好的,学习很差……接受意见不虚心,同别人争吵是有的,骂别人也有,今后改正……”

“小组意见:优点:别人监视和注意下,不有违规。劳动是埋头的干,成天话不多,到五中队几个月来,叫干什么劳动不推辞,成天拉车,不说二话。很冷天穿单衣不叫苦……缺点:态度极为恶劣,不接受监督,开口骂人,反骂别人。单干一样劳动,是干得好的,分给他干另一个唠叨,机器取巧(原文如此),如有一次,分他扒废砖下来装车,他就用脚,一小半截砖,往下蹬,不像劳动样子。”

“中队意见:该犯由于神精(原文如此)不正常,有时有乱说乱讲的情况;劳动中能积极肯干,表现较好。遵守纪律一般。未发现突击违反的情况。”

--《云南省第二监狱评比登记表》(1971年1月)

如果欧树有机会看到报纸,他也许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一个国家主席会被批斗、监禁,在屈辱中死去,然后又获平反昭雪--这还仅仅是十几年间的事情。在弥渡县,临近黄旗厂村的下坝庄,一个强奸并杀死小姑娘的死刑犯,被关了30多年,放出来了。

这是后来得知此事的黄旗厂村村民觉得最稀奇的地方:为什么有的劳改犯几年就放出来了,“有的放出来还当了官”,甚至死刑犯都出来了,欧树还在里面?

“当然不公平,可是你是中国人,当时这个社会看就是公平的,”欧树的姐夫马芝说。他做了10年的公安兵,看管过劳改犯人,1961年退伍。“少年犯的电影你看过吗?那是真实的,里面有好人有坏人。我看了那么多年犯人,我的工作就是不让犯人跑掉,管不了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监狱里的时间,是一个什么概念?斯蒂芬·金在他的经典短篇《肖申克的救赎》中写道:“我不时为他找来新的磨石布,一九六七年时,我替他弄来一把新锤子,十九年前那把已经坏掉了。十九年了!当你突然说出那几个字时,三个音节仿佛坟墓上响起的重重关门声。当年十元的锤子,到了一九六七年,已经是二十二元了。当我把锤子递给他时,他和我都不禁惨然一笑。”

这一天,他有了自己的“身份”

村干部黄启录突然接到了村委会的电话,说上面通知,有个老年犯人出狱,需要村干部去欧家做工作,希望他们收养。欧树原籍属于黄旗厂村四组,由黄负责。

他去找欧树的堂姐和他的两个堂侄,对方不愿接受一个“死了好多年”的亲戚,说:“我们已经抬了四口棺材(欧树父母、欧父的续弦及其岳父)了!现在还要我们负担,这么多年了,信都不来一个。”

黄启录觉得他们说得在理,“这么长时间不给家里写一封信,或者带一个字条,不可想象的事情。”

6月28日,欧树住进了敬老院,穿着监狱为他新买的黑色西服。他的“家当”是一只黑色的背包,里面装着他的刑事裁定书、秋衣毛裤,还有一板诺氟沙星胶囊、一板氯酚黄敏片、一袋维C银翘片和一瓶黄连素。也在这一天,他有了自己的“身份”--当地派出所为他临时赶制的户口本,“宗教信仰”一栏注明“无 ”。

第三天,亲戚们还是来看他了,送来了蛋糕、罐头、黑芝麻糊,还带了两瓶二锅头。

敬老院的工作人员把欧树扶出屋子,和亲戚们坐了20分钟。当天中午,戴学义给他倒了半杯酒,没想到他一口气就喝了下去。戴又给他剥糖果,他也吃上几颗。

7月21日,欧正发两口子又来看他。欧的媳妇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的,小名叫什么,欧树一一回答,但是小名“井福”,只能勉强发出一个“福”的音。这时他已经不喝酒了,剥好的糖果,也都被他扔到便桶里去。

他整天躺在床上,可以听见隔壁养的几只鸡叫唤的声音。外人多叫他几声,他稍微扭头过来,看着你,眼神好像要穿透你,却很快就放空了。

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走

2008年初,欧树和一批“老弱病残”罪犯由省二监转入官渡监狱。

他的减刑是从1999年开始的,当年减为有期徒刑18年,2002年减刑1年6个月,2004年减刑两年,2006年减刑1年3个月--在这一次减刑中,年代久远的“一贯道罪”以“一惯盗窃罪”出现在昆明市中院的刑事裁定书上。两年后,该院为此发了一个补充裁定,“现更正为:‘以被告人欧树犯一惯道罪’。”

监狱的所有监舍都是标间,卫生间里有抽水马桶和太阳能热水器。欧树所在的监舍全是体弱病者,没有设置高低床,只摆了5张床位,这样的监舍在整个官渡监狱只有两间。

欧树是监舍里起得最早的那个,一般6点半起床,到活动场走一圈,7点半监狱点名的时间,他会站在门口喊“点名了”,以提醒其他犯人,而他本人因为行动不便,不需要参加集体点名。监狱为他这样的老犯配有护理人员,由具有一定医疗基础知识的犯人发展而成。护理人员几乎包办了欧树生活的全部:理发、剃须、剪指甲、洗澡、打饭洗碗、端茶倒水,欧树爱抽烟,因为手脚不利索,护理也会帮他点火--欧树刚来的时候,一度拒绝打火机,非要用火柴来点。

每天的《新闻联播》是必须准时收看的,除了监狱安排的集体活动外,国庆60周年阅兵、春节晚会等等,都统一组织收看,“为了不让他们与社会真正脱节。”

但是看起来,欧树对社会的记忆还停留在1953年以前。他有时候会讲一讲国共战争时的野史,称呼蒋介石为蒋委员长、龙云为龙三少爷、汪精卫为汪主席,他还会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他总是佝偻着背走路,不清醒的时候常常答非所问,说自己两岁、三岁,清醒的时候会说自己想家,但“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走”。

在官渡监狱的两年半,欧树又获两次减刑,于2010年6月27日刑满释放。

他没能到达

现在他重获自由了,不用每天按时起床、睡觉,不必再收看《新闻联播》,不用一星期剪一次指甲,更不必再努力“改造自己”……他的出生地黄旗厂村离敬老院只有4公里,穿过几户农舍,穿过镇上的街道,再穿过一大片烤烟田就能到达。

6月28日,送欧树来的人都走了以后,戴学义扶着他去上厕所,到了厕所,他手扶着坑位两侧的扶手,怎么也蹲不下去,“我帮他脱了裤子,看到他纤细的腿,才知道他的腿没有力气。”

8月4日。

上午,戴学义给欧树换了条干净的裤子,喂他喝了点葡萄糖水。工作人员只有他和刘森两人,一般每两个小时会去看看欧树。下午两点多去看时,“他还吃了点水。”戴在电话里说。下午4点半再去,就没了气息。

第二天安葬,村里来了十几个人,包括欧树的堂侄,新街镇来了个副镇长。没有“吹吹打打”,一口棺材拉到东山上的公墓,埋了。安葬费将近4000块,本该由县里出,村里先垫上了。黄启录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火把节。他还说,七月半时,一些仪式应该要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