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骑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18:05:19
        我曾经试图描写过我所居住的狭小的水湾镇,都未能成功,它颓废的气息像一头战败的雄狮,竭力吮吸着小镇上空被各种化工厂污染的褐红色气体。按道理我应该喜欢带有西欧建筑风格的水湾镇的,像这样的小镇里人们应当是安乐恒定地生活,而恕我直言,水湾镇里的女人们那张张臭嘴可从来就没有停过。她们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腾出带有血丝的发黄的眼睛等待着一场又一场好戏的发生,很快水湾镇里的每个人都会知道几分钟之前赵麻子撞了墙,王老头追着他的儿媳妇赶什么的。她们期待一场又一场新奇古怪的事情的发生,又从来不畏惧自己的添油加醋会给别人带来何种后果。于是17岁的傻子男孩舒禾从出生时起就在水湾镇居民的心中拥有了龌龊的印象,连女生草草也相信了那样的流言。

        那年的夏天舒禾走在水湾镇的主街上。天气热的不像话。路旁的冷饮店挤满了汗流浃背的人群,阳光曝晒,青石板路变得很干很干,仿佛某个时刻就会裂开一条大口子。男孩舒禾很开心。他晃荡着鼻前的两条白线止不住笑。天气确实很热。在它面前的15岁女生草草穿着半透明的短裙撑着太阳伞边走边咒骂着这鬼天气。舒禾看着少女初长成的身体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这个时候女孩草草转过头来看见了舒禾,目光充满鄙夷。

        这么大还流鼻涕。草草毫无顾忌地说。

        你的伞真漂亮。

        那当然,我妈买给我的。草草是个小骄傲丫头,她把头高高地扬了起来。

        它飞在空中也很漂亮吧。

        什么?

        和我坐上镇中心的战马,怎么样?舒禾问。

        傻子,真是个傻子,谁叫你妈是你爸的妹妹呢。草草说着跳着走开了。

        这种事除了当事人心里清楚旁人无从得知内幕,但男孩舒禾是个傻子连水湾镇里的船夫、无名小画家都知道。有时候人们无话可聊时便搬出这种乱伦事件。她们咒骂不合伦理的父精母血,咒骂太阳西下无人留心的人约黄昏后,甚至咒骂某个封闭角落里淫荡的席梦思床。男孩舒禾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长大的。其实在我看来他并不如众人所说傻子一个。他正在筹划某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我从他的眼神和闲言碎语中得出的结论。虽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必定能在某个日子让水湾镇里的人们为之一震。

        水湾镇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镇,城镇中心的大理石方体底座上立有一座青铜战马雕塑。是遒劲利落的线条构筑了马身,前蹄腾空,战马朝天嘶吼,全身散发着经历风雨洗刷后浓郁而深厚的历史文化气息。在水湾镇居民的记忆里,这匹马很早以前就屹立在那里。它是水湾镇的象征。

        而在我看来,战马雕塑与整个水湾镇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器宇轩昂充满生气,而后者违背了它所拥有的古典素朴面貌,现给人们一种萎靡阴暗不易亲近的感觉。

        范春华是舒禾的母亲。舒河世是舒禾的父亲。或许范春华和舒河世之间恰如人们所说有层隐晦的难以启齿的关系我无从得知。范春华曾经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这是水湾镇其他女人都知道的事实。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范春华的青春和美丽容颜随着她漂洗衣物的年年月月也飘走不返。女人们说这是她的报应,她的妩媚风骚曾经魅惑了水湾镇的每一个男人,其中包括她的哥哥。如果女人们说的是真的。而我只是一个单纯的表述者。

        舒河世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狂。舒家昏黄的灯光每隔几日便把舒河世挥舞拳脚的动姿印在窗帘上供人观赏。对象当然是范春华。那个夜晚舒禾回家的时候看着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范春华嘿嘿傻笑,他淌着白线挥着手喊,打她,打她。范春华气的厉害,抡起手边的凳子朝舒禾扔去。

        这是舒家流血事件中微小平常的一件,街坊们见怪不怪。这时的舒禾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笑个不停,额头上的血汩汩流淌。舒河世踢了女人一脚下了楼。女人理理衣服骂着脏话给傻瓜儿子找纱布。

        看吧,这就是水湾镇的基本面貌,我没有添油加醋故作夸张。人们生活在水湾镇,相互之间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这些轶事也是荒诞不经毫无关联的。我和舒禾玩耍时他挥着手对我说,打她,打她。他的笑声憨厚难听。

        范春华其实是个任劳任怨的女人,除了喜欢说脏话。她不喜欢与水湾镇其他女人为伍,总是独来独往。片河从舒家屋后淌过。这是一条横穿水湾镇的河流,小河弯弯向东流。这个时候范春华在河边洗衣,是很热的天气,似乎要燃烧起来。范春华穿着露出乳沟的吊带衣,嘴里发表着自己对俗世的各种意见,难以入耳。这个场面被泼妇,草草的母亲刘云仙见着了,她边洗菜边翻白眼,面前这个女人是她所鄙夷的。

        骚货,穿那么少,招蜂引蝶,小心把船夫招来哟。刘云仙拉开攻势。

        总比没穿强。范春华毫不示弱。

        哈,你瞎啦?怎么没穿?
 
        哼,我眼没瞎,心更没瞎,谁不知道那那档子破事儿?整个水湾镇的人都看到啦。

        很显然范春华占了上风,而她的含沙射影也差点挤出刘云仙的眼泪,正准备放脏话扔菜头时,我们的主人公傻子少年舒禾出现了。他咧着嘴指着自己的母亲对刘云仙说,打她,打她。

        据说那次舒禾差点淹死。范春华在泼妇刘云仙的嘲笑声中一脚把傻瓜儿子踢下了河。晚上舒家传出厮打的声音,战斗应该相当激烈,因为范春华捂着自己耷拉着的鲜血淋淋的左耳嚎了整个晚上。

        而我始终觉得傻子舒禾正筹划着什么,他很长时间地徘徊于镇中心的战马雕塑,目光坚定而神圣。

        与此同时,范春华与草草的母亲泼妇刘云仙的又一场角斗开始了。那时候我见识了女人厮打的本事,这使得很多年后当我回想起那段往事时仍然热血沸腾。事情是这样的:泼妇刘云仙在水湾镇的制伞厂上班,还当上了部门主管,很是趾高气扬。那时候正值炎热的夏季,太阳毒得厉害。水湾镇这群女人可无法忍受这样的炙烤,在刘云仙的带领下,一把把形色各异的伞在水湾镇撑开了。妇女们托刘云仙在制伞厂买,便宜。那个时候范春华和刘云仙已经吵了一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我没想到范春华是那么没有骨气的一个人。她硬着头皮出现在刘云仙家,不知丑地开了口。

        话不投机半句多,女人们的决斗迅速开始了。似乎范春华在家中的经历给了她不小的帮助,几个回合下来,她先是扯掉了对手的发夹,揪掉了对手的一大绺头发,接着往对手腹上狠狠踢了一脚。刘云仙最后呻吟着倒下了,表情很是痛苦。而范春华左耳包扎处也鲜血直淌,可她笑靥如花,她出了口恶气。一旁的舒禾拍起手来哈哈叫道,打她,打她。范春华感到莫大的安慰,补了刘云仙一脚,笑得花枝乱颤起来。

        我就是这样变得越来越不喜欢水湾镇的,这里充斥着野蛮、血腥和不文明。看来我厌恶这儿由来已久,可我无能为力,就像蒲公英四处飘荡而最终落处由风决定一样。就是这样。我双手合十哀悼,这十八年伤心生涯。

        骄傲丫头草草从那时开始就不再理会舒禾。他们一家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刘云仙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告诉女儿。

        舒禾仰着头看着青铜战马,边看边围着它走。这个面色苍白四肢乏力的小男孩对眼前的物体产生极大的兴趣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舒禾来回踱步,他观察着这一带的地形,用他那不太好使的脑袋。如果我是那匹马,我一定抖抖鬃毛,上来吧上来吧,让你看看我把你领向哪一个地方。

        片河上有一座石拱桥,这是我继续生活在水湾镇的几个理由之一。印象中的小镇都应该拥有这样一座石拱桥,弓身于夕阳斜去时,驮载着小镇一段又一段往事新梦。每天都有船夫摇着船从桥拱下经过,荡起的细细水波抚摸着小镇每一个未醒的梦。

        自从草草在桥上出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以往的心情逗留在桥上,似乎低下头就能看见草草在水中像个幽灵一样凝神望天,目光如水心事苍茫。

        而人们不知道草草的死因。那个时候石拱桥附近没有其他人,在窗前看雨的我目睹了这一切。

        尸体是在河的下游自己浮上来的,骄傲丫头草草的肚皮鼓胀鼓胀似乎随时都要裂开。整个人肿得不成人样,散发着腐化的鸡蛋黄与死猫尸体腐烂后的气味相融合的恶臭。警局里来了大批人员,忙活了三天不见成效,留了个玩耍溺水身亡的死因扬长而去,留下泼妇刘云仙哭声撼天。

        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能你也猜到了,是的,舒禾。

        是在黄昏,天空阴雨绵绵。石拱桥以一种平静而肃穆的姿态站立在片河上。水面上滴着无数小水滴形成千千万万个水圈。女孩草草撑着她母亲买给她的漂亮的花伞站在桥中央。她俯着身子看着脚下汩汩流过的小河默然微笑,她如此快活而忽视了凶手舒禾的出现。舒禾拍了拍草草的肩膀。

        回过头的小姑娘见了眼前的人似乎十分不耐烦,斜了一眼继续看水。

        想和我坐上那匹战马吗,还有你的伞?我尖着耳朵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没有理会。

        男孩舒禾重复了一遍。神情模糊不清。

        草草仍旧不予理睬。她就是这么骄傲这么倔的一个丫头。

        舒禾似乎是一把夺过了草草手中的伞,提起她背后的衣带猛地往前一推,扑通一声,女孩草草来不及吱一声便栽了下去顺流而下了。

        舒禾笑着跑着去向远处,雨水淋透他的衣衫,我看见他瘦削的蝴蝶骨在雨中飞了起来。怀里的花伞吱嘎吱嘎。

        舒禾是个神秘的小男人。这是我的看法。他的一系列举动告诉我,这个小男人要像个战士一样奔向远方。那个结局令人期待。我想起了自己的理想,想起了那个年代里辉煌不已的残梦,像头野兽一样舔舐着追逐的猎物。最终我选择以沉默来宽恕男孩舒禾犯下的凶行。现在想来我竟然曾经有过知情不报的嫌疑。真是耸人听闻。

        之后水湾镇开始了不易的平静,这大概持续了八天,八天时间内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迷信的居民们见证了很多事,也发表了很多谶言。他们说草草的眼睛自始至终就没闭过,她十指紧扣牙关紧闭,这预示着水湾镇将迎来一场悲壮惨烈的牺牲。就是这样,水湾镇永远都摆脱不了它的本性,它安然存在于中国南方的某个角落,毫无疚色地干着自欺欺人的勾当。

        范春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干出这样的事。那的确是一件大事。女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她们又有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是水湾镇女人们的德性,我慢慢不再感到愤慨。

        那个午后男孩舒禾带着草草的伞去到了战马雕像西南侧的家俬楼。那是栋翻修过后的大楼,这栋水湾镇最高的22层建筑物站在镇中心十字路口的西南角,见证着水湾镇每隔面孔的来来往往。而男孩舒禾的到来显然是它所没想到的。

        舒禾是个傻子,他穿着始终如一的破旧衣裳行走在主街上、片河边、战马旁,他带着独有的白线与傻笑堂堂皇皇地经过女人们眼前。而这个炎热的午后,他出现在家俬大楼,带着他的伞。他神情肃穆,似乎亟待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他左腋夹着伞步入大厅,环顾四周后发现了楼梯口,便径直走了过去。在没有任何人的关注下,他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爬到了顶层露天台,22层。

        于是视野变得格外开阔,男孩舒禾嘿嘿笑了。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他生活了十七年的水湾镇的全貌。一切都小的不像样。他半睁着自己的三角眼,走到了天台的边缘。阳光变得很刺眼,风骤然吹起来。舒禾看到了片河上的石拱桥,他觉得今天它变了形,傻傻地趴在那里让人踩踏;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范春华像只青蛙一样趴在片河边,她右手抡着圆木棒槌用劲敲打着石板上的湿衣,试图把它们敲干;他甚至在高房的遮掩下看到了自己家那栋年代久远的木板楼,原来在这里看它是这个样子。等我骑上我的马会立马一脚把你踏平。傻子舒禾自言自语道。

        舒禾将身子往前弓了弓。风在这个时候吹乱了他的头发,晃荡着他的裤管。舒禾忽然清醒了一下他痴呆了十八年的意识,感到了一丝害怕,于是往后退了一步。马上他又走上前,探出了他的脑袋,往下望了望。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变得炯炯有神起来。在大风的呼啸声中,舒禾看见了屹立在自己脚下的战马,它那么远却又那么近,它前蹄腾空似乎下一秒就要飞起来,它冷峻的面孔隽永的线条表明这是一批身经百战的战马,它张开嘴一声嘶鸣就能让敌人丧胆。这是我的个人想象。但我敢肯定,男孩舒禾一定也这么想。因为他张了张嘴,咽了咽口水,从所未有的清醒地微笑了起来。

        他撑开了草草的伞,在阳光耀眼的某个时刻,从水湾镇最高建筑物的顶楼朝战马雕塑飞了下来。他像个身背降落伞的士兵一样飞了下来。面容淡定从容。在那一刻里,男孩舒禾周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芒,散发着庄重大气之色。男孩舒禾真的成了一名战马骑士,他重整了自己激动澎湃的心情,乘着那匹高大威猛的战马,嘴里高喊着打她、打他、打它,义无反顾地朝着太阳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