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让哲学说汉语——从康德三大批判的翻译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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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哲学说汉语——从康德三大批判的翻译说起 时间:2010-08-14  作者:邓晓芒   由我和我的老师杨祖陶先生合作翻译(我译,杨老师校)的康德三大批判(即《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共100万字)最近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看到我们历时七年的这项“跨世纪”工程今天终于竣工,心中涌起无限感慨。特别是,当我读着那一行行用方块字整齐排列的句子并体会其中所表达的“意识流”、所结成的思想织体时,竟感到仿佛是康德本人在用汉语向我们宣讲他那艰深晦涩的哲学。这时我脑子里想到的,是黑格尔的一段箴言:“一个民族除非用自己的语言来习知那最优秀的东西,那么这东西就不会真正成为它的财富,它还将是野蛮的”,为此他提出要“教给哲学说德语”,认为“如果哲学一旦学会了说德语,那么那些平庸的思想就永远也难于在语言上貌似深奥了”。(注:《黑格尔通信百封》,苗力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2页。)如果把这句话中的“德语”换成“汉语”,这仍然是一条至理名言。的确,我们的意图就是要让哲学(这里就是康德哲学)“说汉语”。
  但黑格尔这段话可能会有两点使人困惑之处。其一是,一个民族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语言”来习知哲学?能否例如说通过普及外来语教育(在当时即普及拉丁文和希腊文,或者按今天中国的情况,普及英语教育或其他外语教育)而达到同样的目的?其二是,既然说到一个民族要用自己的语言来“习知”哲学,后面的结论就应当是“教给德语说哲学”,而不是“教给哲学说德语”,黑格尔这里是不是有笔误?
  先说第一个问题。哲学显然是属于“最优秀的东西”之列。在西方,哲学首先是希腊人创造的,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创造了哲学。然后是罗马人及中世纪西欧的基督教哲学家,他们使用的是拉丁语。近代以来,古典拉丁语随着欧洲各大民族国家的形成并创立了自己各自的语言体系,已经成为死去的语言。在黑格尔的时代,一个民族的文化如果仅仅局限于一小群经院神学家用拉丁语这种脱离广大群众的语言自说自话,这个民族整体上就会被看作仍然属于“野蛮民族”(这一点深受文艺复兴以来人文主义思潮和启蒙运动的影响)。这是因为,一方面,拉丁语已经失去了来自生活本身及其生动活跃的“自然语言”的根,它对哲学的表达已经成为一种僵死的表达,因而它已经不适合于表达新的哲学思想,而只是禁锢哲学思想;另一方面,这个民族的日常自然语言因此也无法上升到优雅的哲学层面,而只能停留于粗陋和芜杂。所以在黑格尔看来,路德把《圣经》译成德语,沃斯(Voss,Johann Heinrich,1751—1826)把荷马译成德语,对德意志民族及其文化都是了不起的贡献,因为这种翻译深入到民族的日常语言去对这个民族进行高层次的人类精神生活的教化,形成了这个民族本身的规范化的、便利于思想情感交流的学术语言和艺术语言,同时又从本民族文化和日常生活中汲取丰富的营养,而保持着这种语言自行生长的永不枯竭的生命力。黑格尔所做的工作虽然不是翻译,但正如伽达默尔所指出的:“黑格尔由于力图克服异化了的学院语言而又不陷入任何语言纯正癖,他就通过将日常思维的概念贯彻于哲学的生硬做作的语词表达中,而恢复了他母语中的思辨精神,形成了如同希腊早期哲学中曾是自然伴有的那种哲学思辨运动”。(注:伽达默尔:《黑格尔和古代辩证法》,载《黑格尔辩证法——六篇解释学的研究论文》,图宾根,1980年版,第28页。)显然,在德国古典哲学以前,尽管也有以拉丁文写作的库萨的尼古拉和主要以拉丁文和法文写作的莱布尼茨,但只有从康德以来的一批用德文写作的德国古典哲学家才真正使德意志成为了一个世界顶尖级的“哲学民族”。他们使哲学第一次在德意志的文化土壤上生长起来了。
  其次,所谓“教给哲学说德语”,听起来似乎违拗常识,其实表达了黑格尔的一个双重的视角。即一方面,他不是立足于世俗的国民教育的角度来试图提高一般群众的文化素养和知识,如通常人们所说的把哲学“通俗化”、“普及哲学”(或今天我们所说的“科普”),而是立足于哲学本身的发展。“哲学”在这里是主体。哲学“说德语”首先是哲学的发展,其次才是德语的发展。另一方面,正因为如此,所以哲学本身是需要“教”,即需要发展的,在黑格尔的时代,哲学被“教导”得能够“说德语”是哲学最大的发展,因为在黑格尔看来德语是最适合于哲学来“说”的一种语言。如他说:“我们必须承认德国语言富有思辨精神,它超出了单纯理智的非此即彼的抽象方式”(注: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13页。);“一种语言,假如它具有丰富的逻辑词汇,即对思维规定本身有专门的和独特的词汇,那就是它的优点;……德国语言在这里比其他近代语言有许多优点;德语有许多词非常奇特,不仅有不同的意义,而且有相反的意义,以至于使人在那里不能不看到语言的思辨精神。”(注:黑格尔:《逻辑学》,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8页。)黑格尔引以为自豪的就是他在德语中挖掘出了像“扬弃”(Aufheben)这样一些具有很高哲学含量的传统语词。所以“教给哲学说德语”既是立足于哲学本身(哲学本位)的居高临下的立场来看哲学与德语的关系,但同时又是对德语的极大的褒扬,有点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的意思。反之,如果仅仅说“教给德语说哲学”,那就很容易被理解为把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哲学词汇生硬地引入到德语中来,就像我们今天学术界生吞活剥地大批引入舶来术语(外来词大轰炸)一样,形成一种过眼烟云似的学术泡沫。这种外在强制的“普及哲学”的做法不能真正使哲学在德语中生根,顶多能够引起人们一时对哲学的关注而已。黑格尔并不一般地反对在哲学中使用外来词,但这只是在这些外来词已经成为本民族语言的分子了以后。所以他甚至主张:“哲学根本不需要特殊的术语;它固然也须从外国语言里采用一些字,这些字却是通过使用,已经在哲学中取得公民权了。”(注:黑格尔:《逻辑学》,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8页。)从本质上看,哲学就是从我们日常所说的母语中、从日用而不知的语言习惯中,经过反思和提炼而生长出来的。凡是不经过这一过程而强行从外来文化中贩来的哲学,是不可能真正成为本民族文化的精神财富的,要么喧哗一阵子就被丢弃,要么就经过误读和歪曲而成为本民族已有陈旧观念的时髦的衣装。
  黑格尔的看法很值得我们中国学人参考,特别是值得研究外国哲学的学者记取。研究外国哲学的人首先要外语好,这是没有异议的,但我历来也强调,真正要把外国哲学研究透,更重要的还是要精通母语,即对中文的娴熟把握。因为所谓“研究透”,对于中国人来说就意味着能用汉语思维透彻地理解乃至于表达外国人的哲学思想,而不是仅仅能够用外语复述外国哲学家的文本。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能够用汉语顺畅地思维和表达一般的哲学思想,首先是自己亲身体验到的哲学思想。在这一点上,哲学是非常独特的一门学问。例如,研究外国的历史或经济、政治、社会制度、法律、道德风尚等等的学者专家一般不一定需要具有对自己本国这些情况的全面丰富的知识(在这方面也许只有文学是例外,自己缺乏汉语语境中的审美体验和诗性精神的人是很难从事外国文学研究的),也可以进行比较客观的介绍和研究辨析;但研究外国哲学的学者一定要有对哲学本身的兴趣和思考,而这种属于自己本身的哲学思考当然只能用母语,而不能用外语。伽达默尔认为,所谓的“语言能力”并不是一种技术性的模仿能力,“一般说来,语言能力只有在自己的母语中才能达到。这就说明,我们是用母语的眼光学会看世界,反过来则可以说,我们语言能力的第一次扩展是在观看周围世界的时候才开始得到表现的。”(注: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下卷,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633页。)由此我们可以认为,语言能力本身在起源和根基上是一种哲学能力,反之,一个人的哲学思维真正说来只有用母语才能进行。母语,即以一个人的日常自然语言和全部生活经验为基础的本国语言,是哲学思维以及以哲学思维为前提的哲学学术研究(如外国哲学研究)的源头活水或土壤。(注:哈贝马斯如此看重日常自然语言,他甚至认为“自然语言对所有用形式语言表达的理论来说代表着‘最后的’后设语言”,参看所撰《诠释学的普遍性要求》一文,中译文载洪汉鼎等译:《诠释学经典文选(下)》,台湾桂冠图书公司,2002年版,第7页。)
  我们在对康德三大批判的翻译中正是力图要贯彻黑格尔所表达的上述思想,通过翻译这位世界级的伟大哲学家的思想来使哲学说汉语。然而在过去,例如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甚至之后的一段时期中,由于文化和语言结构上的重大差异,中国人要使一种外来的哲学,特别是像康德这样的高度思辨化因而集中代表了西方思维方式特点的哲学思想得到汉语的比较准确的表达,的确是极其困难的。这是因为,书写的汉语本身还未完成向恢复到与日常口语相一致的现代化蜕变(而这正是西方近代语言的一个重要优势,也是它们适合于更精密的哲学表达和哲学讨论的基本条件),更谈不上在这种蜕变的基础上出于现代学术的需要而(借鉴西方语法)建立起一套明确规范的学术语言了。当人们以古代汉语译西方哲学文献时,会发现由于缺乏相应的语法手段,一些语法关系不得不以大而化之的方式来处理。以文言文译康德著作的一个最典型的尝试,是蓝公武于1933~1935年译成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公开出版于1957年)。在这部译著中,译者尽了最大的努力将康德本来佶屈聱牙的德文经康浦·斯密的英译本而转化为流利典雅的汉语文言文,居然在行文上做得气韵生动、滴水不漏。从中文的角度来看,这部译著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精品。但从康德哲学思想的连贯性和严密性来看,则显然常因迁就语言的限制而使信息受到不少扭曲和损耗,许多细微之处无法表达出来。在这里所遇到的问题其实并不是外来语言和本民族语言的冲突,而是外来语言和本民族的已经过去了的语言(如果把它看作时间维度上的“外来语言”,那就是“两种外来语言”)的冲突,这冲突的无法解决正在于它们都与现代中国人的日常自然语言相脱节。
  五四运动最伟大的文化成就和功劳之一,我以为就在于对古典汉语的改造和现代汉语的形成。(注:对这一点,目前国内学人多有负面的批评,认为文言文的废止不是五四运动的功劳,而恰好是五四运动最大的罪过。然而我以为这种,评价毕竟带有过多的情绪色彩,并未仔细考虑中华民族的现实处境和未来发展。)这一过程是艰苦而漫长的。清末以来,一些古典文学功底深厚的才俊之士留学西方,除带来了西方近代新思想外(如严复),还带来了西方的文法(如马建忠的《马氏文通》),这些都为现代汉语的产生作了准备。五四以后,一大批优秀的翻译家抛弃了以文言文译异域小说(如林纾)的做法,开始在用日常口头语言译西方文学作品的语言实践中锻造现代汉语,并从中逐渐形成了与日常口语比较接近但又不失学术气度和文化学养的“翻译体”。这种翻译体的特点是基本合乎现代西方语法(包括标点符号、系词介词、倒装句型、主从句关系等等的运用),大大扩展了句子对修饰词(定语、状语、补语等)的容量,强调句子各部分及各句之间的逻辑关联,因而出现了大量的在古代汉语中闻所未闻的长句子;但同时它又保持了不少古代汉语的优点,如各种修辞手法(赋比兴、排列和对偶、成语和典故等)的运用,以及点到为止、言不尽意的简洁的文风和意会式的表达方式。这种从对经典西方文学作品的翻译中形成起来的翻译文体对20世纪下半叶中国人的文化生活和精神生活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王小波说,他的文学素养主要是通过读翻译作品获得的,那些了不起的翻译家,“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没有这种韵律,就不会有文学。最重要的是:在中国,已经有了一种纯正完美的现代文学语言”,“我一直想承认我的文学师承是这样一条鲜为人知的线索。……我们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章就要去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注:王小波:《我的师承》,载《我的精神家园》,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142—143页。)这其实也是包括我在内的这样一些同龄人(出生于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的人)的共同体会。当然,除了文学之外,其他翻译作品如美学和哲学理论也参与了现代汉语的塑造,一直到20世纪下半叶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大规模地被翻译过来,对现代汉语的学术语言都起到了重要的定型作用。我曾经说过,50年来中国大陆的哲学研究和其他理论研究在语言和文体方面主要是由马克思主义著作的翻译所决定的,而这些著作所传达的无疑是西方学术话语的模式。所以我们现在所使用的规范的现代汉语实际上已经不是纯粹的中国文化的东西了,而是中西文化碰撞的一个杂交品种。
  当然,在这一碰撞过程中发生争论和偏颇都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30年代鲁迅和梁实秋等人关于“曲译”、“硬译”、“死译”和“乱译”的争论,对于把握翻译的分寸就很有参考意义。当然,鲁迅主张翻译要“硬”一点,我理解这并不仅仅是着眼于一个翻译技巧的问题,而是从他一贯主张的“国民性改造”的大前提来考虑的。他不愿意一味地迁就国人的理解能力和欣赏口味,他深知这种能力之不发达、口味之偏狭正是中国几千年来的思想束缚所导致的,翻译家的任务则是首先为这种束缚松绑,这就要求翻译要有一定的超前性,尽量能使读者“跳一跳够得着”。有趣的是,鲁迅也提到过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他在《为翻译辩护》一文中对于当时有人抱怨翻译的“硬”或“乱”,说有许多翻译作品糟糕得“往往看了三四页,还是不知所云”的现象,而指出病根一方面在于中国人喜欢“抢先”和赶时髦的浮躁风气(这与80年后的中国目前翻译界的现状何其相似!);再就是批评的缺席(这点至今也仍然毫无改善);但最后却为翻译“辩护”说,对某些翻译应该区别对待,“倘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那样的书,则即使德国人来看原文,他如果并非一个专家,也还是一时不能看懂。自然,‘翻开第一行就译’的译者,是太不负责任了,然而漫无区别,要无论什么译本都翻开第一行就懂的读者,却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注:《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59页。)在《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一文中,鲁迅也为自己的“硬译”反驳梁实秋的指责说:“我的译作,本不在博读者的‘爽快’,却往往给以不舒服,甚而至于使人气闷,憎恶,愤恨”;并举日本人的例子为自己辩护:“日本语和欧美很‘不同’,但他们逐渐添加了新句法,比起古文来,更宜于翻译而不失原来的精悍的语气,开初自然是须‘找寻句法的线索位置’,很给了一些人不‘愉快’的,但经找寻和习惯,现在已经同化,成为己有了。中国的文法,比日本的古文还要不完备,……现在又来了‘外国文’,许多句子,即也须新造,——说得坏点,就是硬造。据我的经验,这样译来,较之化为几句,更能保存原来的精悍的语气,但因为有待于新造,所以原先的中国文是有缺点的。”(注:《鲁迅全集》,第4卷,第197、199—200页。)的确,一般未经训练的中国读者,最害怕的就是读翻译作品中的长句子,于是一些好心肠的译者为了可怜读者的头脑,就把一句话切成好几句来说。其实这种做法,对于文学作品的翻译来说也许仅仅只是“失了精悍”(即失了“中气”),(注:中国古代文章的通病就是“中气”不足,或者说“气短”,写不出大著作,只能写“小品文”,如《史记》之类的鸿篇巨制其实也无非是小文章的堆积。读这种文章长大的读者当然很难适应像《纯粹理性批判》这样一气呵成的巍峨体系。)但对于某些哲学作品的翻译来说则往往是灾难性的。
  在西方哲学著作中,康德的作品被公认为最难读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句子太长。曾有德国学者抱怨说,读康德的书十个手指头不够用,因为他用每一个手指头按住康德的一个从句,十个手指头都用完了,康德的那一句话还没有完。这种抱怨听起来非常可笑:读书怎么还需要用手指来按住句子?但这正说明了德国读者力图对思想作整体把握(即“概念式把握”,“概念”德文为Begreff,就是用手“抓住”、“握住”的意思)的那种值得钦佩的精神力度。康德的书正是写给这样够资格的读者看的。中国读者(也许还有英国读者)就不会费这么大的神去读康德,对他们来说事情倒变得十分简单,干脆一个从句一个从句地顺着读下去就是,读不懂了就说康德“充满矛盾”甚至“混乱”(反正连专家也这么说)。因此,当中国的译者到处拆解康德繁复的句型以适应中国读者那贫弱的理解力时,康德的精神便已经丧失掉了很大一部分。然而,不拆解又怎么样呢?不拆解,译者就得自己去弄清那些句子的结构,整体地、而不是支离破碎地把握康德的思想,这谈何容易!所以翻译康德的著作实际上就是在研究康德的著作,只有康德研究的专家才能有真正好的翻译。(注:其实其他哲学家的作品也应当是这样,只不过康德这样的伟大哲学家更为突出罢了。)语言与思想的这种紧密的结合,正是为何当今翻译界人们热衷于抢占地盘,惟独康德的作品乏人问津的缘故。鉴于这一点,我与杨先生在翻译康德著作时有一个默契的原则,就是康德原文的逗号尽可以改(增删或移动位置),但句号(和大部分分号)则绝对不能动,以尽量保持一个句子各成分的完整性。我现在每学期给研究生开设的康德原著选读课,课堂上第一件基本功就是让研究生按照我们的译本把康德的一段话读下来,每句话要尽量一口气读完,即使要换气也要马上接上来,不能中断语气。 
 
         然而,当我在做这样一种看来极其笨拙而且似乎是费力不讨好的工作时,却另有一番乐趣,这就是发现了现代汉语对翻译康德著作具有一种特别的长处,即它的灵活性和多功能性。这主要是与康德著作的英译本(部分也和俄译本)对照而言的。同属于条顿语系的英语和德语在语法、词汇和语感上当然有汉语所不可比拟的亲缘关系,但两者其实也有相当大的区别,有时甚至是不可克服的差别。例如英语的语法属于开放型、分析型的,一边说一边理解,是散漫而无边际的线型结构,特别适合于社会交往和商业活动;德语的语法则是封闭型、综合型的,要等一句话说完了才知道整个句子的确切意思,是集合性的团块结构,适合于闭门沉思默想。这常常是由于德语所特有的“框形结构”造成的。德语的许多动词都有可分前缀,在句子中这些前缀可以与词干分离而甩到句末,与动词词干合围而形成框形结构;再就是由情态动词(“能”、“必须”、“愿意”、“允许”等等)和时态助动词与放在最后的主干动词所形成的框形结构;此外凡是从句的动词也被放在该从句末与引导词形成框形结构。这些都是英语无法表达的,因此英语在排列那些从句和从句的从句时特别容易造成混乱。令人惊奇的是,现代汉语竟然有办法表达大部分框形结构,如对于动词前缀和情态动词及时态助动词所形成的框形结构,汉语必要时可以通过把主干动词变形为“对……进行……”或“将……加以……”的方式,使主干动词掉到最后来达成框形结构;对于从句的框形结构,则是利用汉语的定语词尾“……的”来表达德语的定语从句,利用汉语的“如果……的话”来表达德语的条件从句,利用汉语的“当……的时候”、“在……的情况下”来表达德语的时间或状态从句,利用汉语的“像……一样”、“比起……来”来表达德语的比较从句,如此等等。为了说明英译本由于缺乏框形结构的表达手段所造成的误解,我们不妨顺便举一例来说明。如在德文本《纯粹理性批判》A200 = B245页上有一段话:
  ……woraus eine Reihe der Erscheinungen wird,die vermittelst des Verstandes eben dieselbige Ordnung und stetigen Zusammenhang in der Reihe m?glicherWahrnehmungen hervorbringt und nothwendig macht,als sie in der Form derinnern Anschauung (der Zeit),darin alle Wahrnehmungen ihre Stelle haben mü?ten,a priori angetroffen wird.
  这段话我们逐字直译为:
  ……由此而形成一个诸现象的序列,它借助于知性在可能知觉序列中产生出来并使之成为必然的这个秩序和持续的关联,正和在所有的知觉都必将在其中拥有其位置的那个内直观形式(时间)中先天地见到的秩序和关联恰好一样。
  这段话的意思并不难理解,无非是说知性范畴的作用通过时间图型而与内直观相吻合,即概念所规定的秩序与直观接受的秩序相吻合。
  而在康浦·斯密(Norman Kemp Smith)的英译本中,这段话被译成了:
  A series of appearances thus arises which,with the aid of the understanding,produces and makes necessary the same order and continuous connection inthe series of possible perceptions as is met with a priori in time—the form of inner intuition wherein all perceptions must have a position.
  于是,当韦卓民先生在依据康浦·斯密的英译本来把这段话译成汉语时,就成了:
  现象的序列就是这样出来的,而以知性为媒介,这种序列就在可能的知觉序列里产生,如在时间中先天所碰到的同样次序和连续不断的关联,而且使之成为必然的——这就是一切知觉都必须在它里面有其地位的内直观的形式。(注:见韦卓民译:《纯粹理性批判》,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34页;文中为我与我的译文对照改了几个字:“现象”原为“出现”,“序列”原为“系列”,“先验”原为“验前”,“关联”原为“联系”。“韦卓民遗著整理小组”的曹方久教授接受了我的建议,在该书2000年第二版中对此段话(以及其他多处地方)作了修改。另外可参看蓝公武译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181页,该处所译比韦译本要稍为明确些,但由于依据的是同一个英译本,也有同样的问题,即破折号后面的一句不知起何作用。)
  韦先生的英语程度之好自不用说,译文对照上述英文原文也差不多是无懈可击。但这段话的整个意思不知所云也是显而易见的。最奇怪的是,这段英文与上面的德文也几乎对应得天衣无缝,因而用我们的译文来译这段英文也完全可以,而我们的译文与韦先生的译文则是怎么也对不上号的。这就说明,同一个英译文完全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但却同样正确的译法,也就是英译文本身出现了严重的歧义。问题出在哪里?就出在框形结构上——德文中的“产生”(hervorbringt)和“使成为”(macht)作为一对同位的动词已把“现象序列”、“秩序和持续的关联”全部都“框”在里面了,后面(框外)的成分(“碰到的”云云)也是一个本身带有两层框形结构的从句(包含一个小从句的从句),显然是作为前一框内成分的补充说明(比较从句),逻辑关系是非常清晰的。我们的译文以“在……中先天地见到”这一框形结构包容了“所有的知觉都必将在其中拥有其位置的内直观形式”,这就保持了德文的后一从句的完整意思;英译文则将所有原本后置于从句末的动词按照英文的语法全部提前了,就等于将框内成分都“放了鸭子”,任其遨游了。其实这段德文从开头的woraus起就是一个带框形结构的结果从句(英译文由于前面用句号点断了而完全没有表明这一点;但如果不点断,英译文就更加会一塌糊涂),所以这段话整个看来是一个包含着套叠有四个层次的从句的织体,是典型的康德式的句子,没有框形结构这种语法手段,这种句子就会被拆散其逻辑关系而由读者(译者)任意组合了。
  除了句法的灵活性外,现代汉语在翻译中的优势还体现在组词法的灵活性上。同样以英语为例。康德哲学中有两个很重要的专门术语Wille(中译作“意志”)和Willkür(中译作“任意”,也有译作“意欲”、“意向”的),在英文中始终无法区分开来。英文只能用一个词即will来表示这两个相差很大、甚至有时是对立的词。当代美国的康德哲学权威阿利森教授(Allison.H.E.)在其《康德的自由理论》一书中认为这是英语界的翻译人士所面临的“主要困难”,(注:阿利森著:《康德的自由理论》,陈虎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8页。)通常他们要么就将两者混为一谈,要么就把Willkür译作choice(选择)或will of choice(选择的意志)。译“选择”显然不行,译“选择的意志”庶几近之,但一个术语变成了一个词组。怎么办?阿利森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为了避免混乱和消除复杂性,我将只运用德文术语”。(注:阿利森著:《康德的自由理论》,陈虎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8页。)这种原文照纳的办法等于不翻译。现代汉语在这方面的便利之处就在于,靠两个“字”所组成的双声词(这是现代汉语中绝大多数词的构成方式)具有比英语(或其他拼音文字)的词汇大得多的信息容量和可变动性,如“意”字单独来看就可以意味着意见、意念、意气、意识、意思、意图、意想、意向、意愿、意欲、意旨、意志等等,在倒语序中则可以意味着本意、介意、经意、决意、刻意、立意、起意、任意、随意、特意、蓄意、用意、有意、愿意、在意、执意、属意、注意、着意、恣意等等,“意”中所包含的这些意思都要在上下文语境中才能体会得出来。但与其他词组合成双声词后,其意思又有相当的确定性,如“意志”显然是与志气、志趣、志愿、志向相关的高级意向,“任意”则有“任选的意向”之意,是否高级意向尚在未定。中文双声词这么一颠倒、一重组,最大地拓展了表达丰富多样的甚至隐微曲折的含义的可能性,同时又可以保留其基本意思不变。当然也有些词是中文所没有而只能采取一词多译甚至加注的方式来表达的,如众所周知的Sein或Being一词,那是因为中国本来就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之故。但只要是中国人思维中能够想到的,中国人总可以把它弄得比较服帖。这是因为中国汉字本身不像西方拼音文字那么有一定规范,从词法上来说,一个汉字大都是一词、一声、一形、一意,在很多情况下可以如同“意义原子”一样颠来倒去,任意组合,变化无穷,同时又保持自身本来的含义而加入组合之中,融汇为一个新的但又与原来的单个词义有联系的词。从句法上来说,它既不能被纳入分析性的语法规则,也不能被纳入综合性的语法规则,而是“混沌”的(模糊的)、具有组合的无限可能性的。这对于精确地翻译哲学文本来说,本来是汉语的缺点,但在被改造为现代汉语后,这一天生的缺点竟然变成了优点,即它既可以表达分析性的语法形式,也有办法表达综合性的语法形式!
  汉语的缺点在现代汉语中变成了它的优点的例子,即使在不得不一词多译的情况下有时也可以表现出来。如上述Sein或Being的译法,目前许多人争论不休的是究竟用一个什么中文词才能准确地将它的意思完全把握住。但其实西方人在使用这个词时,虽然明知道这个词有各种不同的含义,也并不一定要把所有含义全都保持在视野中才能理解,常常是根据当时的语境每次只取其一个含义,所以他们常遇到的困扰是往往在一个句子中会发生歧义,甚至产生根本性的大问题。如康德在批判西方流传了数百年的对上帝的“本体论证明”时就指出,这一理性幻相全部都基于对这个Sein的误解,即利用这个词的含混性把作为语法上的系词的“是”理解成了一个“实在的谓词”,即“存在”。(注:参看《纯粹理性批判》A598 = B626。)但这反过来也可以说明,当德文中一般地把Sein当作一个“实在的谓词”来使用时则不能将它理解为系词“是”。这一点连康德自己也是这样用的,如他在其范畴表中的“存有—非有”(Dasein—Nichtsein)这对范畴(也可译作“定在—非存在”)是决不可以理解为逻辑系词意义上的“此是—不是”的,而是恰好指“实在的谓词”(即“现实性”范畴)。中文的一词多译正可以避免从西方语言中生出的这种一词多义。(注:可见现在许多人不顾一切地要把这个词—义地固定译作“是”是多么的不合时宜,这等于迎合西方的毛病而放弃自己的优势。当然这不是说我不主张搞清这个词在西方语言中的各种不同含义。)类似的词还有Subjekt(及其所派生的形容词subjektiv),中文一般可以有三种不同的译法:主体(主体性)、主观(主观性)、主词(主词的,这种情况不常见)。它们分别对应于这个词在西方用于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的场合。但西方正由于在三种不同场合都使用同一个词,于是也产生了不小的歧义。康德在批判“理性心理学”时就正是指出了人们将逻辑上的“主词”冒充本体论上的“主体”而造成了“谬误推理”。(注:参看《纯粹理性批判》B411。)假设西方人是用汉语表达,恐怕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现代汉语在翻译德国哲学文本时还有一些其他便利之处,例如汉语中没有特定的“虚拟式”,但却可以通过语气来表达虚拟式,如用“或许”、“就会”、“将会”、“就将”、“本来会”、“本可以”等等,而英语译者在翻译德文文本时往往把虚拟式省略掉了,即使有也不明显(难以与过去时区分开来)。再就是汉语中还有一些古代的词汇已被废弃了,但正好作为备用的词库,在某些场合下会意想不到地派上用场。这就像西方人往往通过引入拉丁文中的一个词来取代一个意义相同的词,以表示这个词的更为抽象的含义一样。如黑格尔说的:“对于反思规定,哲学术语每每使用拉丁名词,这或者是因为本国语中没有那样的名词,或者即使有,也因为本国语名词使人较多地回想起直接的东西,而外国语则使人较多地回想起反思的东西。”(注: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第99页。)古代汉语的作用还不限于表示一个词的抽象含义,而且可用来补充现代汉语的词汇量。如我用“心性”一词翻译德文的Gemütsart,用庄子的“无待”翻译德文的Independenz,(注:参看《判断力批判》, 邓晓芒 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114、108页。)我觉得非启用这些现代汉语中已不太使用的词不能准确表达德文原义。当然这样译法是否恰当还可以再斟酌,我只是想说明现代汉语有极为广阔的发展空间,即除了外来语和最新时代产生的一些特殊的新词汇之外(这是一切语言都一样的),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备用空间(这是汉语独特的),它凝聚着我们古人的生命体验并积淀在我们的历史记忆中甚至血液中。不过我们在利用这一宝库时要特别注意两点,一是能够用现代汉语译的词决不故意起用古代的词汇,只有在现代汉语中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译名时才尝试到古代的语汇中去寻求帮助;二是在采用古代的词汇时也要注意是否会无形中掺入文化背景上格格不入甚至相违背的语义。(注:例如,孙周兴先生在翻译海德格尔的Ereignis一词时曾一度采用了中国哲学中的“大道”一词,引起了学界几乎是一致的反对,后来他自己似乎也放弃了这一译法。其原因我想可能就是由于“大道”一词中国文化的背景意识太浓,至于字源上找不到根据还在其次。我曾建议将海氏该词译作“成己”,虽也有人(如倪梁康)认为太多佛教味道,但其实儒道佛都有“成己”思想,西方人更不用说,这是一个跨文化的概念。“道”是中国文化特有的,“己”却不是。)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在译康德著作时其实很少用到古代的词汇,而且我认为一般说来,在译逻辑性很强、概念很讲究清晰的作品(如西方近代哲学著作和现代科学哲学和分析哲学)时尽量不采用古代词汇,以免造成现代人的理解困难。只有在译像海德格尔这样一些常常诉之于体验和感悟的哲学家的作品时才可以小心地尝试采用古代词汇。
  当然,要让哲学说汉语,这不仅是翻译的事,更是哲学思维本身的事,因为翻译(如前所述)一方面是以译者的哲学思维为前提的,另一方面最终也是为了促进中国人的哲学思维。在今天看来,古代汉语不仅已经不适合于进行哲学翻译(包括对西方古典文献的翻译),而且很不适合于哲学思维。现代汉语则不仅具有翻译上的优势,而且(或者说正因为如此)具有哲学思维上的优势。我们现在通过欧化了的现代汉语已经在原则上有可能透彻理解西方最深层次的思想,相比之下,西方汉学家对中国思想的深层至今还是不得其门而入。就此而言,我们今天对西方文化其实应当说处于高位,正如当年经济上落后的德意志文化在思想上对欧洲其他文化处于高位一样。如果说,当年德国古典哲学家们“教哲学说德语”意味着哲学本身的发展的话,那么今天我们“教会哲学说汉语”同样将意味着哲学本身在当代的新发展。汉语中不仅也有黑格尔当年对德语备极赞扬的“思辨精神”,即一个词常常会具有完全相反的意思(如“易者,不易也”,“乱,治也”;又如“亏”字本来指受损失、吃亏,但“多亏”、“幸亏”却是指获得帮助),而且有当今德里达等人所倾慕的“解构”性和“替补”性。最明显的例子是,汉语中连动词的主动态和被动态都是模糊动摇的,是随着语境的变化而定的;而且,与西方语言的名词一般都是从动词变化而来相反,汉语中动词一般都是从名词变化而来的;(注:恩格斯曾研究过约20种西方语言,发现这些语言中几乎所有名词都来源于动词。汉语则反之,绝大多数动词皆有名词的起源,这只要看看《说文解字》便可明白,所谓“从某,某声”是解释的一般模式,而前一个“某”通常就是名词。这大约是拼音文字和象形文字的一个重要区别。)因此西方语言的任何动词都可以很轻易地名词化(在德语中只须将一个动词的首字母大写即成了名词),汉语的动词要名词化却比较难。尤其是那些原始的单个动词,如种地的“种”,斫树的“斫”,虽然本身出身于名词,但以动词的含义作名词用怎么也觉得别扭,在现代汉语中往往要配成双声词(动宾结构)才能作为一个过程名词看待(如说“农民的斫树造成了水土流失”)。这表明汉语不习惯于将一个动态的活动固定化(实体化),而是倾向于将一个固定名词投入到动作中来展现(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类)。所以汉语在损失了确定性的同时,却带来了灵活性。(注:当然,有时灵活过了头,也造成了汉语的污染,如时下网上不少文章(“网文”)都有这个毛病,所谓“无哩头”的一个重要的特点是任何名词都被消解成其他词性如动词、副词、形容词(如说:“这个女孩很村上春树呕!”)。)
  然而我们也应当清醒地认识到,汉语的这种灵活性当我们还未把西方哲学的确定性吸收为我们哲学思想的一种规范时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只会徒然增加思想的混乱。可以说,我们今天哲学界和整个学术界的缺乏学术规范性、缺乏理性思维基本训练的现状正表明了,我们在真正学习西方科学精神方面还很欠缺扎实的工夫。换言之,我们的思维方式还处于“前现代”的水平,尽管与“后现代”有某种貌合,但毕竟神离甚远。所以我们的哲学思维对于西方哲学的“高位优势”目前还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现实性。我们只有先向西方人学习纯正的哲学思维、“对思维的思维”,才能找到恰当的手段把我们的语言文化优势发挥出来。现在有些人天真地认为,既然西方人都欣赏中国文化的模糊性和混沌性,那么21世纪一定会是“中国文化的世纪”。这种说法给人带来一种欺骗性的自我陶醉,似乎我们中国人不须花什么力气,就凭我们与生俱来的天性或遗传素质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当上世界文明的领头羊。其实如果我们想保留中国传统文化的长处,从中挖掘出新的生命力,这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我们必须用现代人所习惯、所能理解的语言把古代那些智慧重述出来,用现代汉语去“格”古典汉语的“义”,即一种再创造,而不是现成地搬用古代的词汇。这种搬用只是一种时髦,如果这个词汇并没有得到现代汉语的认可,只是被故作神秘地卖弄一番,那么时过境迁,就会被更新的时髦所取代而遭到抛弃。所以关键在于,当你重述古代的词汇时,你是否真正懂得了它的意思?你所懂得的那个意思是否在现代汉语中是不可取代的?如果可以取代,你的工作虽然不能说白做了,但意思不大;如果不可取代,那么你要让人意识到这是不可取代的,即通过现代汉语的诠释,让那些研究哲学的人能够发现这确实是不可回避、绕不过去的,非用它不可的。这样,这个词就被赋予了新的生命,人家在谈到你所谈的问题时就非用这个词不可,这样你的工作有了推进哲学思维的意义。进一步说,能够用欧化了的现代汉语诠释或翻译的古代词汇,原则上也就能够用外文来诠释或翻译,这样一来,中国古代的思想就成了全大类的财富,哲学就不仅能够说现代汉语,而且能够通过现代汉语来说古代汉语了。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尊重现代汉语的主导地位,以现代汉语去打通外语和古代汉语,并通过现代汉语将它们与我们现代人的人生体验及日常生活相结合,从而把现代汉语提升为当代的一种锐利无比的哲学语言,以至于,用已故哲学家陈康先生的话说,要叫西方哲学家以不通中文为恨!(注:参看陈康:《巴曼尼德斯篇》序,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0页。)
       这当然是一个理想化的目标,但并不是不可行的,问题只在于有没有人、有多少人愿意这样去做。这正是我们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