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神话中的不死鸟形象

2006-11-28　1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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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不死鸟，人们往往会联想到浴火而生的凤凰形象，关于凤凰的神话传说，东西方都有，但名称和形象却不尽相同。郭沫若在其著名长诗《凤凰涅磐》前面的小序中写道：“天方古国中有神鸟‘菲尼克司’（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在阿拉伯（天方）的神话传说里，凤凰从火中而诞生，凤凰的生命是周期性的，每隔一段时间（一般认为是500年）它就自焚一次。自焚前，它会唱一首优美的挽歌，用翅膀扇动火苗把自己化为灰烬，然后在灰烬中获得再生，因此又称不死鸟或火烈鸟。
据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言，“有关火中凤凰的传说最早见于基督教寓言的《生命篇》”。后来的载籍中著名的有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底德的《历史》中记述， “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它，只是在绘画中见过，它的羽毛一部分是金黄色的，一部分是鲜红色的，外形像一只巨鹰”，而且还拥有美丽的歌喉。这是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对不死鸟的描述：
“大部分怪物都是由其它生物衍生而来的，只有一种例外，它们可以再生，亚述人称之为不死鸟（Phoenix）。不死鸟并非靠花草果实维生，而是以乳香为食，在降生五百年后它会落在棕榈树顶端的橡木枝上为自己搭建一个巢，然后出外收集肉桂、甘松和没药等香料，衔入巢内，垫在自己的身下，当它呼出最后一口气后会悄然死去，此时从它的身体里将飞出一只新的不死鸟，同样拥有五百年的生命。等这只不死鸟长大到有足够的力量时，就会把父母的巢从树上升起，衔往埃及的赫利奥波利斯城，放在太阳庙里。这个巢是它的摇篮，同时也是它父母的坟墓。”
可见凤凰并不是中国的专利，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中都有相似的故事，甚至可以说中国现在流传的凤凰传说受了外来因素的影响。古埃及神话中的太阳鸟（Benu）与不死鸟有许多相似之处，许多学者认为关于不死鸟的种种神话传说实际上是对埃及太阳鸟神话的改编，古埃及人将太阳鸟视为太阳神拉（Ra）的象征，埃及语中的“Benu”意思是“紫鹭”和“棕榈树”，在赫利奥波利斯的太阳神庙中有这种太阳鸟的标志。由于会死而复生，因此它们也常常被视为埃及之王、冥神奥西里斯的象征，也被称作长生鸟。
有的学者强调中国的凤凰与不死鸟（Phoenix）的异趣，虽然他们的名字甚至故事时常被混为一谈，但早期神话中的凤凰并没有投火自焚并死而复生的情节，但我认为不死鸟未必一定要严格遵循“生——死——复活”的神话模式。不死鸟这一形象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被赋予了太多象征性的意义，当我们追本溯源去探寻它何以获取长生的神奇力量，便会从中发现惊人的相似性。
首先不能不提到在这些神鸟形象形成和演变过程中，灵魂观念所给予的影响。对生命的渴望与热爱以及对死亡的努力规避与试图超脱构成了神话中最基本的主题精神。灵魂不灭的观念正是为对抗死亡带来的恐惧而生，在初民看来灵魂才是生命的本质所在，而且人们普遍信仰灵魂可以离开躯体独立活动，“正如同物或者人的活动被解释为灵魂存在于体内一样，睡眠和死亡则被解释为灵魂离开了身体。睡眠或者睡眠状态是灵魂暂时的离开，死亡是永恒的离体。”（弗雷泽《金枝》）灵魂就未必会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死去，生命也就有复活的可能。怎样保有不死的灵魂并获得重生的能力成为人们所共同关心的问题。在后世挖掘的墓葬中，头东脚西的葬式相当常见，此外还有贝、石、骨等陪葬品以及红色的装饰 ，这和本文意在探讨的不死鸟有什么关系呢？
人死后“鬼魂化鸟”的思想据说有其世界性，炎帝之女化为精卫鸟，古埃及和希伯来人也有人死变鸟的观念（苏雪林《亡灵作鸟形》，收《屈赋论丛》）。在这里笔者想说明的是原始人之所以采用这样的葬式，是因为他们相信东方是生命的起源而西方是死亡的世界，可以推测质地坚硬的陪葬品蕴含了对生命与之一样不死的愿望，红色则是生命力的象征，他们等待着回到太阳的出没之地，并随着太阳新的升起而重生。
这让我们想到了很多神话故事中太阳神和鸟神密切相关，甚至日鸟一体的普遍现象。如中国神话中的太阳鸟“三足乌”即化身于光明象征着生命。
王充《论衡"说日》： “日中有三足乌。”
《淮南子》曰“日中有乌”，又云：“尧时时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弈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坠其羽翼。”
《山海经"海外东经》曰“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又《大荒东经》：“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戴于乌。”
太阳在空中的运行犹如飞鸟的展翅翱翔，鸟出日升，鸟息日落，在初民眼里太阳似乎随着鸟类的早出晚归而升降起落，于是想象出了神鸟背负太阳而行的情节，也就难怪弈射中太阳的时候会同时射中阳乌的羽翼。有的学者认为这种太阳鸟的信仰是由鸟推之于太阳的，“就是太阳与鸟部分类似点上的互渗和对位综合成的。”（陈勤建《中国鸟信仰——关于鸟化宇宙观的观察》）但是，太阳是不会死的，太阳鸟怎么可能会被弈射死呢？不仅屈原在《楚辞》中发出这样的疑问，从《淮南子》的解释中也可以看出端倪，这才有了十个太阳轮流上岗的说法，当然后来也有说法认为其他九个太阳以及金乌去往冥世照明。埃及神话中的太阳神拉也是鹰神的化身。荷兰人范德布洛克的一篇有关长生鸟的综合性论文出色地论证了：人们所描述的长生鸟长短不一的生命周期，不过是将太阳每天和每年的双循环置换到了一个长时期中去；有关它死亡和复活的神话描绘出的也同样是太阳周期性落下又升起的形象。太阳在长生鸟死亡和复活的神话中也扮演了角色，有时是它点燃了焚毁长生鸟的柴堆；在另一些故事中，正是在太阳的神坛上，在埃里奥堡里斯(此名之意为“太阳之城”)一地，长生鸟死去又复活。因此，范德布洛克的假说似应引起足够的重视。
天上的太阳是世间生灵的活力来源和庇护者，而地上与之相对的就是给人类驱散黑暗带来温暖的火，西方神话中的太阳鸟或者火烈鸟也好，中国本土的“阳乌”和火凤凰也好，都暗示了太阳和火给予生命不死的神力。在古伊朗的神话中也可以见到类似的例证：
上述三火（弗罗巴克、古沙普斯、布尔津-米特罗）与世界上之火，形成瓦赫拉姆之火的整体，那些活生生之灵便寄寓于此……其体既亡，则与尘土相伴，而灵则复归灵界。（《班达希申》）
既然未存在者可被造，为何不能再造已有存在者？向地灵索取骨骼，向水索取学业，向植物索取毛发，向火索取生命。嗣后，凡此种种，在始初创时之际被赋予之。（《班达希申》）
以鲜明的二元对立为特色的古伊朗神话里，火及其代表的光明象征着生和善，黑暗则是死和恶的象征。火不仅创造了最初的生灵，而且可以让死者复生。所以在祭祀亡灵的仪式中血祭及对火的礼拜都至关重要。火是洁净的象征，可以灭除一切污秽，太阳之光成为灵魂飞升天宇之途；不洁是黑暗和恶势力的体现，人的尸体被视为不洁，不得触及水、火、植物等，所以就有了专门的“达赫玛”举行天葬，让鹰鹫啄食尸肉。再回到鸟的话题，“据说，一切珍贵的禽鸟，吴亚为最珍贵者”“卡尔卡斯，即秃鹫，为食死亡者而造，乌鸦和山鸢亦然。”（《班达希申》）乌鸦和火在死者灵魂的复活仪式中虽然是不同的角色但几乎发挥了同样的作用，即为了破除不洁。但乌鸦的形象总是不大光彩，其实在伊朗神话中也有类似于凤凰的神鸟，即席穆尔格（Simour）鸟，似和象征繁殖与新生的斯拉夫（Siav）神有联系，有人认为它和化为吉祥渡鸦的韦勒斯拉纳有联系，这种鸟在索罗尔德教的传说中是扎尔的养育者和庇护者，不过宗教的改造痕迹已经很明显。
中国神话中的太阳也常常是一个火球的形象，而鸟也就是火之精，故有“凤凰火精，生丹穴”，“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是鸟也，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山海经"南次山经》）关于凤凰的原型，根据神话传说，有的说就是背负太阳的乌，也有的说是玄鸟，有的认为是由北方鹰图腾的特点，有的则认为是孔雀，有的认为是鸡，后来被不断的美化和修饰才衍化成美丽的众鸟之王，可以说凤是百鸟风采的综合与升华。凤凰涅磐，借用佛家语来指不死鸟的死而复生，显然更是后来的事情。
在这里如果把凤凰与埃及的长生鸟做一下比较会发现，首先，这两种鸟在世上都很罕见，它们都只是阶段性地或在特殊情况下才出现。另一方面，两者都与太阳关系密切，并被视为太阳的动物化身。它们的外形也很相似：作家们赞美它们的美丽，那以红色为主的鲜艳的颜色，周身羽毛布满了铭文；它们的习性也相同；都有优美、悦耳的歌喉，都只吃精美、稀有的食物，都栖息在山间特定的树木上，在迁徒时都为众鸟所簇拥。此外，凤凰与长生鸟的出现都被设计成一种吉兆，预示着一件幸运丰事。但是凤凰的象征意义更多的是伦理上的而长生鸟更多的是宗教象征意义。由长生鸟出现、消失、再现组成的周期等同于生命、死亡和复活的周期。这是有关长生鸟的著名神话所表述的思想。尽管古代中国也象希腊、罗马国家一样具有时间循环的概念，然而这种鸟定期复出，以及它的死亡和复活，这两种基本的主题却是所没有的。从表面上看，中国神话中的凤凰鸟甚至死去了，凤凰死在一座山上，群鸟每七、八月到这里来吊唁它，过十七、八天才散去，故此山叫“吊唁山”。（见《水经注异闻录·鸟吊》）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羽化成仙的故事越来越多，中国国民本来就是宗教意识淡薄，对灵魂去处持务实态度的，复活的模式远不如对永生的追求吸引力更大，所以不死鸟的羽毛才转移到人的身上来或者降临人世间，就像黄帝的先生，《韩诗外传》称之为“天老”的人所理解的那样，只须一个圣人入朝理政，“则凤没身居之。”死去的是表征，不死的是精魂。
参考文献：1.《古代伊朗神话》，魏庆征主编，世界文化珍藏宝库，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4
2.《世界神话与原始文化》，杨丽娟，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7
3.《中国的鸟信仰——关于鸟化宇宙观的观察》，陈勤建，文苑出版社，2003.5
4.《女神的失落》，龚维英，河南大学出版社，199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