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红楼》被砸“板砖”之我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9:36:43
新版《红楼》被砸“板砖”之我见
邓遂夫
(2010-07-22 11:26:55)
打破沉默的缘起
随着今年6月末7月初北京迟来的高温天气,一股席卷全国网络与媒体的“板砖大潮”,霎时间铺天盖地砸向了还只是在地方台开播的新版《红楼梦》电视剧,自然也震撼了北京城。
其实对于北京及其周边地区的大多数电视观众来说,此刻都只能看到一点预告的片花和某些预热性的炒作宣传。即便少数“先进分子”可以在电脑视频上观看,其反应终归比其他许多地区要滞后一些。因为该剧的率先播映权只卖给一些地方台;作为全国主打播映的北京卫视,反倒安排在两月之后的9月初。这是制片和发行方的一种成功策略。而且,他们早就有所预计的“板砖狂潮”,尽管来势之凶猛有些出人意料,却丝毫不会给这一发行策略带来负面影响——没准还可以为预料中的创纪录收视率锦上添花呢!
我本人当然是属于只看过片花的北京地区大多数观众之列。但由于披了一件甩也甩不掉、躲也躲不开的“红学家”(而且是有点叛逆色彩的“草根红学家”)的外衣,自然对这种“板砖狂潮”的冲击会比一般人感受得更深切一些。
深切归深切,毕竟早就过了容易激情洋溢或义愤填膺的年龄,加上自己需要静下心来去做的事情还多,所以选择了只想按部就班地去远观,不愿过早地去发表议论的角色定位。是《环球人物》杂志的热情约稿让我打破了沉默,只好赶紧从网上下载了该剧的视频来观看后,才敢发表一点看法。
由于身份、角度及我直言无忌的个性使然,这里所表达的己见会有一点独特或曰另类,不一定尽合杂志的约稿初衷。所以当我按原约四千余字的篇幅一气呵成后,却在付印时“因篇幅所限”被压缩了一半。报刊处理稿件的种种意外与甘苦,我是能理解的。但这样匆促“腰斩”,终觉言不尽意易滋误会。于是决定在不影响原刊先行摘登的情况下,嗣后以原稿为基础略加整理再行刊布,以便能有一个更充分、更真实地直抒己见的机会。
我此前有没有拍过板砖
眼下只要一上网接触新版《红楼》的话题,自然是板砖拍击之声如雷。但我此前只是听说而已。一是有点忙,二是太老土(或曰太偷懒),除了收发电子邮件,我一般是很难上网去看东西的。据说网上也有我的板砖。真的吗?我拍过新版的板砖吗?回忆起来好像没有。近两年确实应邀写过一篇小文,还接受过《新京报》等一些媒体的电话采访,要我谈些对新版《红楼》选秀及后来筹拍电视剧的看法。我很诚恳地谈了一点,但那不算板砖,只是表达了我希望拍摄团队能够及时加以注意和调整的一些意见、建议。
我当时着重谈了三点。一是演员的外形,我觉得当初确定的几位主角都不够恰当,希望能够多吸取87版《红楼》挑选演员的经验,尤其是该版的宝玉、黛玉、王熙凤甚至包括贾母、刘姥姥等形象,都跟原著比较吻合;而现在主要通过选秀展示各方面才艺、而不是通过以原著的描写为标准去选择和培养出的演员,和原著人物的距离就有点大。二是演员的年龄,我觉得87版的演员已经有点偏大,新版不应该更大。按我理解的红楼人物,包括宝玉、黛玉、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在内的年轻主角,其主要场景中都应该在11-16岁之间;晴雯、袭人、紫鹃、麝月、鸳鸯等丫鬟也顶多不超过18岁;王熙凤则该是20挂零,元春大不了23、4,李纨充其量26、7,王夫人也就40多,贾政应该不到50岁,老太君则是70多吧……以这样的大致年龄去选演员,才真像“红楼梦中人”。三是人物造型(包括服饰、化妆),虽然原著有意混淆了朝代,有点非明非清,但仍须是带点清代色彩的明代装束为好。而且以影视剧应更能反映原著风格来考虑,在服饰及化汝上都该更趋于真实,在真实的基础上加以美化。那种戏剧装加圆片头的设计是肯定要不得的。
对这后面一条,我当时特别着急,生怕导演和设计者们就那样确定了,一失足成千古恨。
现在观众该不该狂砸板砖
以我现在粗略观看的印象,新版《红楼梦》的场景较宏伟,画面也优美,拍摄技巧、演员表演、服装道具、特技特效、音乐音响,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我说的是真心话。让我特别享受的是开头两三集。87版表现不充分或全然放弃了表现的那些带有寓言、神话色彩的人物和场面,在新版中都得到了更合理、更新颖的表现。大荒山、无稽崖、巨石、巨石上镌刻的文字,癞僧、跛道、梦中的甄士隐,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及众仙女,以及薄命司、十二钗图册、黑浪翻滚的迷津、夜叉海鬼等等,都让我获得了比读原著和看87版更真切、更有趣的审美体验。虽然在表现上还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也都把我的阅读记忆变成了更鲜活、更具象的典藏。
甚至薄命司的阴森气氛和诡谲音响也是可以接受的。那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的源头,一种令人慨叹与惊悚的宿命,即便是在天上,其阴森诡谲之感也必不可少。而将太虚幻境投射到人间的剧中主要场景大观园,不论俯拍、仰拍、近景、远景,新版也同样是美不胜收,至少在技术上体现了超越87版的优势。
可是,为什么观众看了仍会一片板砖狂砸?为什么在我国的影视改编名著普遍趋于戏说和任意篡改,以便制造更多话题来带动经济效益的娱乐化倾向已屡见不鲜的今天,这部在拍摄上应该说不无新意且不乏严肃之感的新版《红楼》,反倒会遭受观众近乎于愤怒的声讨狂潮?这就促使我首先要想一个问题:对新版《红楼》空前规模的板砖到底该不该砸?
我的回答是:该。
说白了,这一空前的“板砖运动”其实不只是砸向新版《红楼》,我认为它还间接地砸向了《三国》、《西游》、《聊斋》等名著翻拍潮中的所有怪现状。这是中国的观众积怨已久的一次总爆发,一个发泄怒气的突破口。从这个意义上说,选择相对更为严肃认真的新版《红楼》作为“出气筒”,其制作团队似乎有点冤。所以我很能理解导演李少红和其他相关人士的委屈情绪。
这场“板砖运动”的爆发点是什么
尽管从拍砖的众多言论中,涉及到了从演员选择、表演,台词风格、读音乃至旁白,到服装、化妆、场景、音乐等诸般宏观与微观、情节与细节的指责挑剔。但以我个人的观察与感受来判断,真正引起这场“板砖运动”的爆发点,正是我当初最为担心的所谓“铜钱头”造型问题。
同一个演员扮演的少年黛玉,在刚出场的那些情节中,给人的感觉还是不错的,至少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就这样演绎下去,没准观众还会慢慢地从旧版黛玉的先入为主中摆脱出来,逐渐地接受甚至喜欢上这个“新黛玉”。这是许多成功与不大成功的翻拍剧演员都经历过的一个转化过程,偏偏新版《红楼》的黛玉扮演者无缘经历这种“转化”。恐怕问题正出在接下来的“改装”上。一当这个新黛玉变成了“铜钱头”,观众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演黛玉的蒋梦婕分明是个条型脸的小姑娘,哪里有多“痴肥”,何至于就“像宝玉的姐姐”?岂不都是那要命的头饰给害的?
有网友调侃说,是叶锦添“用铜钱头黑了李少红”。其实叶锦添又何尝不是真心实意地在力求创新、突破?只不过这位颇富才华的造型设计师,在坚持将“铜钱头”用到《红楼梦》人物身上的这一抉择,真的有点走火入魔。而李少红对此盲目轻信,也的确是客观上中了他的招。
不能不承认,在近景中尤显硬梆梆、冷冰冰的戏曲圆片头饰,被“力排众议”地用到《红楼》女儿甚至中老年贵族妇女的的化装上,让这些在电视剧的造型中理当比戏曲人物更显真实与美感的演员,如同戴上了万劫不覆的枷锁,几乎永世不得翻身。别的情节与细节或许还可重新剪緝、配音或补拍,唯独自始至终套在演员头上的这顶“紧箍帽”,是永远也摘不下来了,岂不惜哉,哀哉,痛哉!
“众怒”何以“犯”在《红楼》上
这些年来,随着我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改革开放的深化,在影视作品中随心所欲地改编翻拍甚至不惜糟蹋名著的现象,可谓无奇不有,而且愈演愈烈。但是从专家到普通观众,大家都似乎可以容忍,乃至习以为常见惯不惊;为什么单单在新版《红楼》的播映上,会招来这么一个出人意料的总爆发呢?这个问题很值得人们深思。
我以为这里面既有偶然也有必然。“偶然”,就是前文所说的太过离谱的“铜钱头”造型,加上对演员形象不尽吻合等等,几乎起到了一种潜在的导火线作用。但更主要的还是一种“必然”,那就是《红楼梦》这部作品实在是太优秀了,其在中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心中的影响都太深了。别的文学作品包括文学经典,似乎都可以任其戏说、解构或玩别的什么花样,唯独《红楼梦》不行,几乎到了丝毫不容亵渎的地步。这是新版“犯众怒”的一个最根本的原因,甚至可以解读为是一种特殊的民族心理。可资对照的一个典型事例,同样发生在当下。我们的邻邦朝鲜,为了表达对中国人民的深切敬意,竟然花费好几年的功夫,由其最高领袖金正日亲任总导演,精心编排了一部大型歌舞剧《红楼梦》,于今年5月初随金正日的来访而入境,在北京献演三场之后便到其他重要城市巡演,再于7月初在北京国家大剧院公演三场,据说7月中旬在归国途中到沈阳、大连告别演出几场,便从此封箱珍藏不再上演。从外国友人这一近乎神圣的改编演出案例,即可看出《红楼梦》在中国文学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在我们自己的影视剧改编中,稍许让人感觉出一点“戏说”或太过离谱之处,其潜意识的引发众怒,也就不足为奇了。仅凭这一点,《红楼梦》在人类文化史上就是一个特例,一个奇迹。
新版有没有亵渎《红楼梦》
以现代人的术语来概括《红楼梦》原著的内涵与精神实质,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部高度体现了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精神境界的心灵史诗。作品在全方位展示中国古代文化和中国古代社会现状的基础上,体现了一种超前的悲悯情怀、人性之美和理想主义。它本身就是一部令人百读不厌的不朽之作,我们在将其改编为其他样式的文艺作品时,起码应该抱着不亚于国际友人那种近乎于神圣景仰之情的严肃态度去完成它。
回顾87版获得成功的经验,其优势显然不在经费和物质上,正在于当时制作团队的严肃认真与敬业。从选择演员、设计造型到任何一个细节的安排,都是在真正称职的各方面专家的指导下精心考究完成的。虽然该版不可避免地仍然留下了一些遗憾,但从一经播映便广受欢迎,至今仍被一代又一代的观众反复收看、交口称赞的客观效果来看,其制作经验都是值得我们今天乃至将来重拍《红楼梦》时认真学习借鉴的。
相比之下,新版以“选秀”比拼才艺的方式去挑选演员,就是最大的误区。87版在当初那种思想相对封闭的情况下,以私查暗访的方式尚且可以选出让观众基本认可的宝玉、黛玉、宝钗、湘云、袭人、晴雯、鸳鸯及凤姐、贾母、刘姥姥等众多神形兼备的演员来,为什么在当今更加开放,可谓靓女帅哥如云的新世纪里,竟然在诺大一个中国找不出一两个能真正让宝玉惊艳让观众喝采的林妹妹、宝姐姐,以及真正是光彩照人、机敏干练的王熙凤来?至于其他角色之欠考究、之敷衍塞责,就更别提了。饰演贾政的许还山和饰演王夫人的归亚蕾,无疑都是颇有成就的表演艺术家,但他们的年龄和形象很明显地距其扮演的角色太过遥远,为什么导演就感觉不到,其他摄制人员特别是方方面面的专家、顾问也不事先提出质疑?元春虽然和宝玉情同母子,曾在宝玉两三岁时手把手教过宝玉读书写字,顶多大宝玉八九岁或十来岁,能真用“母亲”一样年龄的人去扮演吗?
所以,我觉得如今有的“板砖”拍向演员或编剧,是否有点委屈了人家。对角色的安排、造型、指导,对剧本的要求、取舍、再现,其决定权主要还在导演或者说制片方。李少红是一个很有才华也很有经验的导演,但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有许多值得总结、需要反思的教训。而最大的一个教训,则是她所一直强调的尊重原著,在理解上似乎有偏差。其间最没有广泛征求意见而且显然是受了少数专家误导、自己不曾拿捏得准的一个重大失误,就是把高鹗的狗尾续貂当成了所谓的“原著”来尊重。这是当今的少数学者,在历经前辈学者近两个世纪的反复质疑、考证而得出可靠结论之后,又鬼使神差地画了一个圆,重返当初的“蒙昧原点”的一个奇怪学术现象。这本来是不值一驳、极易澄清的(别的不说,只消将更能体现作者原意的现存十二种古抄本及其涉及八十回后佚稿诸多情节的脂批,和高鹗的续书逐一对比,竟无一吻合,便足证此事之荒谬),然而因为这样的学者在当前拥有超越学术民主的话语垄断权,便使这种原本似是而非的学术回潮,再度大行其道。
一个优秀影视导演的过人胆识与成就,也应该包括如何清醒地面对这类学术上的异象纷呈,作出勇敢的选择。
87版《红楼》的成功经验正包含着这一条。该剧是宁可参照脂批的提示和学者们多年的考证成果去自行续编,也坚决不用和曹雪芹前八十回原著大相径庭的后四十回续书。以现在的情况而言,要用后人的续书去改编也不是不可以,但最不宜选择的便是高鹗续书;此前不同程度吸取了现代学术成果及作者个人研究心得的张之、周玉清、胡楠、西岭雪等人的续书,都明显地比高续更胜一筹。
但愿今后的《红楼梦》影视剧改编,能勇敢地走出高鹗的阴影!
2010年7月9日草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