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学建设的起点何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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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神学建设的起点何在?(下)2.真理是认识的源泉
人的理性始终有一深刻的动力,这就是,追求真理。人们似乎十分自信,认为凭着理性能力,终将揭示真理。然而,当理性把真理当作对象来追求时,真理就成了一个「无底洞」。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使真理成为真理的根基或标准,因为根基还须根基。这便是海德格批评理性的根本观点。[6]
问题的症结在于人们把真理当作认识的对象。作为对象,真理好象存在于某一处,等待着理性去挖掘。这样的真理完全是一种幻象。这样一种真理论无非有两个结果:一是人们把某种一定的学说奉为真理,从而堵塞真理之路;一是人们漫无目的在无底洞里打转。前者是独断论,后者是怀疑主义或相对主义。
我们在前面讨论生命的出发点时,在神的救赎这一点上停住了。我们无法继续追朔,因为这就是生命的最终源头。耶稣告诉人们,他来自真理,因而能够提供真理。这和理性真理论视真理为对象的幻象形成鲜明对比:作为对象的真理永远超越认识,永远与理性无缘;而在基督救赎真理论中,真理主动向理性显示。于是,真理就不是对象,而是源泉。真理是给予我们的。这便是基督教真理论的根本原则:真理是认识的源泉。[7]
真理主动把自己给予我们,这在基督赎罪中已向世人昭示。很显然,如果对神的救赎有一点怀疑,结果便是拒绝真理。因此,在这一真理观中,信仰是认识真理的出发点。然而,认识又主要地是一种理性活动。当理性认识真理时,很容易忽略「真理是认识源泉」这一原则。这一忽略导致了两种倾向:A或者把信仰当作理性,B或者把理性归为信仰。我想借助对以下一些思想和流派的分析,进一步弄清这一原则在认识活动中的意义。
第一种倾向的本质是把神当作理性的对象,从而企图纯粹通过概念来完全把握神的存在。安瑟伦(Anselm,公元 1033-11O9 年)的「上帝存在的存在论证明」是这一倾向的早期代表。安瑟伦的论证思路如下:任何人的观念都有对象原型。人的观念中有至善至真至美观念,这一观念也必然有对象原型。一个只在观念中完善者不能是真正的完善者。因此,完善者必须既在观念中也在现实中。因此,上帝存在。这一思路后来为中世纪的自然神学所继承,并在阿奎那的神学中有充分体现。
把神当理性对象看在当代西方神学讨论中仍然有影响力。由蒂利希 (Paul Tillich,1886-1965年) 引导的存在主义神学,和受怀特海 (Alfred N.Whitehead,1861-1947年) 哲学思想影响而形成的过程神学,可以看作是这一影响力的代表。[8]
蒂利希认为,人的生存有一种指向终极的倾向。这一倾向在他的用词里即是「终极关怀」(ultimate concern),在基督信仰中体现在「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信念中。对于「道成肉身」蒂利希关心的是:我们如何对它在概念上有所解释?他说:「道成肉身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事件,……因而它必须用普遍的范畴加以解释。」[9] 他用作出发点的两个范畴是:存在和本质。在他看来,一方面,人是有本质的;他是一定的人,有性?、年龄、体力、思想、社会地位,等等。如果人的生存完全由自己的本质来规定,那么人就完全被束缚住,没有创造,自由和未来。不过,人还有另一方面,即他是存在的。存在是一种无规定状态。因为是没有规定,所以他可以成为任何规定。于是,人有了力量打破本质的限制,进入自由创造的状态。本质的更新力量来源于存在,而存在则在促使本质更新过程中显示自身。这种关系他称为「新存在」(New Being),它在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中得以充分彰显。
尽管蒂利希强调他的哲学只是一种工具,帮助我们用理性来理解基督教中的信条,从而给出基督信仰的合乎理性的解释,[10] 但是,在信仰和理性的关系上,他把理性放在首位。理性成为理解信仰的出发点;而信仰对理性的活动并没有什么指导作用:信仰在理性活动中乃是中立的被解释的。在这种看法中,理性被抬举了,被当作认识真理的通道。这种神学方法在中国大陆的「文化基督徒」的神学研究中有根深蒂固的共鸣。[11]
如果理性是出发点,问题便回到原始状态:理性的根基是什么? 理性中的什么力量使它能成为认识真理的道路? 后现代哲学思潮关于哲学困境的揭示难道不适合于理性对终极真理的追求?在蒂利希的例子中,我们注意到,存在和本质这两个基本概念是用来解释基督信仰的。为了进入他的解释,我们不得不对存在和本质加以解释。解释还需要解释,以至无穷。我们再次跌入「无底洞」。[12]
在另一种倾向中,人们否定理性对信仰的支持,认为信仰超越理性,因而不需要理性。我们在讨论《圣经》无错误时指出有一种观点否定对《圣经》的喻义解释。这一观点的立场便是以信仰对抗理性。然而,它坚持字义解释,从而把一种人的解释等同于神的话语。这种倾向,我认为,其实是把信仰降格为理性。美国的原教旨主义神学(fundamentalism)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反映了这一倾向。[13] 而被封为当今解放神学 (Liberation Theology)的始租,德国神家莫特曼 (J.Moltmann)也和这一倾向合流。
一般地,我们把莫特曼划归为激情神学一类。他的神学以他的成名作《希望神学》挂冠。[14]莫特曼对哲学在神学中的作用持批判态度。在他看来,哲学关于真理的追求只有在历史完成后才可能实现。因此,任何形而上学的普遍概念充其量只有?在的现实性。神学本性上是启示的,是超越哲学、超越历史的,因而对理性有拒斥力。[15] 由于他对概念工作的淡视和排斥,这使他的神学概念常常出现自相矛盾。最显著的一例是他关于「穷人」的定义。他自我标榜他的神学是为「穷人」的,是要给「穷人」指出希望所在。「穷人」指的是受苦受难、无权无势、沮丧、受折磨,等等。相反者便是富人。基督神学要揭示「穷人」得解放的希望和路径。[16] 然而,当我们深入分析「穷人」概念时,发现人人都是穷人,没有富人。即使最有权势的人也会发现自己没有权势,发现自己在受折磨、受苦受难。关于这一点,佛教教义中「人生即苦难」乃是最好的注脚。既然如此,「穷人」概念在基督神学中的意义就不是简单地和「富人」相对。当莫特曼坚持他的神学思想,而拒绝形而上学的概念工作时,他把他的理性理解 (也是一种概念工作) 和他的信仰等同,从而把信仰降格为一种理性。
我们说,上述两种倾向都是未能充分理解真理是认识的源泉这一原则。相反,它们的出发点是:真理是认识对象。作为对象,真理存在是静止的,并被动地为人所认识所把握。这一出发点只能把我们带到破坏真理源泉,封闭自己的道路上去。
耶稣一再告诉人们,人没有能力进入天国,因而必须以他为道路。人们首先要树立对耶稣的信心。这便是信仰的工作。信仰耶稣是走向真理道路的第一步。但是,信仰不是一个静止点,并使到此为止。相反,它是起点,是人跟着耶稣一起走在真理之路的起点。什么时候,走到什么程度才达到终点,这不是人所能判断的。耶稣会带来最终审判。人只需要在跟随中加强信心,信赖耶稣,每时每刻都要如此。不难注意到,在跟随耶稣的过程中,一方面是神的带领,另一方面则是人的跟随,即人的各种活动,包括思想感情行为等方面。因此,信仰(保证神的带领的纽带)和理性在真理之路上永远结伴而行,直到进入天国。
在这结伴而行中,人的理性有两种重要运动:首先,理性始终如一对信仰的服从。我们知道,人跟随耶稣并不是一种选择。并不是说,我们可选择跟随或选择其它道路。人在追求真理这一问题上走入死胡同。人们发现自己没有能力依靠自己达到真理。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下,耶稣从天国而来,告诉人们跟随他去认识真理。如果拒绝耶稣的话,我们只好在无底洞打转,永远与真理无缘。直截了当地说,如要达到真理,唯有跟随耶稣。因此,这是神通过耶稣主动地选择或拣选了我们,主动地邀请我们走上真理之路。或者说,理性如若抗拒信仰,实际上是放弃自己追求真理的本性,回到无底洞中。
理性对信仰的服从并非一种消极的奴役状态。这一点往往被误解。当理性服从信仰时,信仰并没有对理性进行任何限制。耶稣不是来控制人支配人,相反,他是要带领人们打破束缚,获得自由,实现救赎。因此,在信仰中,人的理性获得了自由。耶稣在《约翰福音》中特别强调,他来时要把真理给予人,是要人们的自由。实际上,正是当理性自以为是,把自己的一定的原则、学说、概念等高举为真理时,理性就完全被束缚于其中而不能自拔。因此,理性对信仰的服从是走向自由,走向真理的过程。[17]
第二种运动是理性的扩展。理性的本性是追求真理。由于真理不可能成为理性的对象,因而无论理性的概念工作做得如何深入?致,真理都不可能存在于其概念体系中。真理是认识的源泉。理性在服从信仰过程中接通了真理的源泉,从而直接从真理那里接受启示,从而获得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我们知道,理性通过概念来认识事物;它追求概念的统一性。因此,任何概念体系都具有一定的自身圆满性。这种自身圆满性具有保护层的作用。任何破坏概念体系?在统一性的因素都会被「过滤」,或者拒绝,或者改变其形态以符合原有统一性。我们在科学史上的理论转换过程中可以找到大量这方面的例子。也就是说,理性的统一性具有拒绝革命的倾向。当理性的自保张力强大到一定程度时,比如,一种理论具有越来越大的解释力,以至于认为它达到了最后的真理,它就丧失了自我更新的动力。然而,在理性服从信仰的过程中,真理作为认识的源泉不断向理性显示真理,打破理性的自我圆满性,促使它自我扩张,建立新的概念体系。这是一个打破旧体系,建立新体系的过程,也是理性生生不息的过程。
摆正理性和信仰的关系是中国神学建设的重要一步。我以上对这一问题的讨论仍然属初步,尚待进一步展开。我把问题提出来,希望能够引起一些关心中国神学建设的人士的重视,推动讨论向前发展。
原文曾刊载在《维真学刊》(加拿大温哥华),一九九六年第三期。
1、我在「文化与宗教的深层问题」一文中追溯了基督教进入古希腊哲学运动的历史进程,并对基督教进入中国文化提出了一些设想。其前提是把基督教和文化分离。文章观点在「中国基督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学术」研讨会(1996年6月波士顿,美国)上宣讲,全文发表在《文化中国》1996 年第二期。读者可参阅其中的讨论。
2、明确规定《圣经》无错误,奉《圣经》为绝对标准起于1577年的德国路德教派的“统一条约” (Formula of Concord)。尽管当时教派?的神学争论异常激烈,但大家共同承认必须以《圣经》为神学讨论之唯一标准。
3、参阅奥雷根的《论第一原则》(1973年重印本,英译:G. W. Butterworth,美国麻州) 第四卷第二章。
4、奥雷根:《约翰福音评论》(英译:R. Heine,美国天主教大学出版社,1989年) 第一章第八十九节。
5、我们注意到一个历史事实:神也曾经和我们中国人的祖先立约。这就是周减商之际,周武王也感觉到天对他的帮助,但他认为天帮助他是因为他有德行,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他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当人拒绝和神立约时,神的恩典就无法不断进入人的生活中。
6、参阅海德格《存在与时间》(英文版,美国纽约,1962 年 ,第 193-194 页),以及《理性的本质》(英德双语版,美国西北大学出版社,1969 年,第 126-129 页 )。
7、真理是认识的泉源是一个原始的基督教神学原则。基督一再声称他就是道路,跟随他就进入天国,认识真理,把握至善。人不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认识天国进入天国,因此,天国对人来说只有在跟随基督的过程中才会体现。亚历山大的奥雷根根据这一原则对古希腊哲学进行彻底的批判和改造,(参阅《论第一原则》第四卷第一章,以及他的辩护论文《反色库姆》「Contra Celcum」第四章 14-16节)这在古希腊哲学皈依基督教的过程中起了关键的作用。而新教神学奠基人,德国神学家兼哲学家施莱马哈(Schleiermacher,生卒年 1768- 1834 年)则通过「绝对依赖感情」 (The feeling of absolute depedence)和「神的意识」(God consciousness)等概念来说明这一原则。施莱马哈强调人关于真理的认识,关于神的意识,在基督教里只能来自耶稣的「神的意识」。耶稣把它分享给他的跟随者,因而只有跟随他才能获得真理。可参阅施莱马哈开于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详?讨论。(见他的巨著《基督信仰》,英译 H. R. Mackintos 等著,T&T Clark,1989 年,第61章,第92-101节)。
8、有趣的是,蒂利希和过程神学家都追求所谓的「正确」的哲学来建造神学。蒂利希找到了存在主义哲学,他说:「存在主义是基督神学的幸运」。(《系统神学》芝加哥大学出版社 1957 年,第二卷,第2 页) 而过程神学则认为怀特海的哲学给基督神学提供了正确哲学。(可参阅小约翰柯比 (John B. Cobb,Jr.)和大卫格里(David Ray Griffin) 合著的《过程神学》「附录一:哲学和神学」,(费城,美国,1976 年)
9、见他的论文「道成肉身之说的新解释」,载于 Church Quarterly Review,美国,1949 年第一季度,总第 147 期。
10、同上。
11、可参阅张志刚先生的「当代宗教――文化研究的逻辑与问题」。(载于〈维真学刊〉,加拿大,1996年第一期)在评论蒂利希的影响力量时,张志刚把他比作「当代西方神学界的康德」。(这大概是过?了。)而在阐述自己对问题的看法时,文章推崇以科学理性和经验事实来重审基督教信仰本身。
12、过程神学在方法论上和蒂利希如出一辙。我这里就不多讨论了。施莱马哈早就对此有深入的认识。他批评这种概念的方法必然导致对概念的定义再定义,从而要么引起无休止的概念争论(如经院哲学所示),要么堵塞任何概念认识的发展(如独断论)。(参阅《基督信仰) 第95节》
13、关于原教旨主义运动的发生发展,及其在当代的影响可参阅《新基督神学手册》中 Fundamentalism 一条。(A New Handbook of Christian Theology,ed. D. Musser and J. Price,Abingdon Press,1992)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派在华人教会中有重大影响。【把信仰降格为理性】
14、Theology of Hope,英译 J. Leitch,Fortress Press 1993 年。
15、同上,第 270-288 页。
16、Moltmann,The Way of Jesus Christ,英译 M. Kohl,Fortress Press,1993 年,第99-102页。
17、中世纪时的哲学被认为是神学奴婢。我们注意到任何神学都是一种概念体系,所谓哲学服从神学无非是一种理性服从另一种理性。这当然是一种不正常的关系。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也会出现在理性对信仰的服从中。如果信仰被概念化,也即成为其某种固定不变的学说体系,从而降格为一种理性,那么理性对信仰的服从也就成了对另一种理性的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