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网友的读书与思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8:35:00
人们常说:男人一辈子离不开女人,离开了母亲的哺乳,又投入血缘之外的某个或多个女性的怀抱。这个理大家都认,也很少有人能置身其外。
对于古代走正道的男子,另有两样东西是他希望永远相伴,并以此为立身的利器。一件是宝剑,一件是书籍。
在这个热核爆炸的时代,我从未觊觎拥有宝剑。有什么渴望或爱好,能使我从每天的疲惫和厌倦之中恢复和振拔起来,如有可能,并且要超出平庸,感受到存在本身的喜悦和自豪?
在生活中,我示人以多面。一般人的嗜尚,无论好坏,我多少都有沾染,比如烟酒、赌牌、玩乐之类。但有一样东西,我尽管不能夸口比别人拥有更多的体会和发言权,却怀着痴恋,近乎成癖。
我要谈的是书,书本身。也许我是个变态的书虫,但我自忖并未在它那里丧失自由。
乘坐一只芸香的木筏,我漫无目的地漂泊。记忆混淆着自言自语,我写下来,就像是小学生们在课堂上传递的情书,无非是要表白“我缠你玩”。
1、童年时读到的小说
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读小说,那时正值文革,饥不择食,能找到的都是些糙米粗粮,比如,《小城春秋》、《野火春风斗古城》、《平原烈火》、《烈火金钢》、《渔岛怒潮》,还有《金光大道》、《艳阳天》、《西沙群岛》吧。古典的也有,从大人那里偷看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记得曾经搞到一本七十一回本《水浒传》,看得很过瘾,我常常在中饭过后提前来到教室,用粉笔将书中的一些事儿抄写在黑板上,引起老师们的惊讶。后来沾光,又读了一百二十回的《水浒传》。
但第一次接触真正的小说,却要算是在小学四年级。我从邻村的一个小孩那里弄到了一本破书,没头没尾,直版,繁体字很小。一张被撕下的封面,夹在书页中间,从那上面还看得出书名是《大卫.科波菲尔》,译者是董秋斯。这书我看得很吃力,里面没有以前熟悉的抓特务、打仗的情节,讲的事情又完全超出我的经验之外,如果书中没有一个名叫爱弥丽的女孩儿离家出走引起一些悬念的话,我会完全忘掉这本书。
上大学后,几乎读遍了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包括《圣诞颂歌》等几个中篇,也是这最初的阅读印像造成的。其实,后来很快就讨厌狄更斯,觉得他写得很浅薄,每本小说翻来覆去讲的都是差不多的故事,与他在国人编写的文学史上的地位极不般配。他比盖斯凯尔夫人稍强,比萨克雷差得远,顶多可以归在二流作家之列。要说有点深度,可能要数他那本揭露司法黑幕的《荒凉山庄》,厚厚两大册,我读的时候也是痛苦的。
后来得知,那本破旧的《大卫.科波菲尔》的译者,董秋斯,过去曾是一位有名的老翻译家。我最初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一套布面精装本,大约是解放前的译文在解放后重印的,就是出自他的译笔。前些年,我购到刘辽逸译的《战争与和平》,于是将董译本送给了单位上的同事。
2、“人生大意抄诗始”
时代变了,人的历程未改。看那些稚嫩的中小学娃娃,刚刚才从母亲的胸乳上溜下来,嘴唇上还没来得及长出绒毛,就知道在小本子上抄几首动情的“诗”,小屁颠颠地互相示好,笑掉人的大牙了。
我也是从“抄诗”而渐渐热爱文字,不能自拔的。读初中时,村外的河滩上建起了一个修船厂,我跟黄石来的许多青年船工打得火热。我义务为他们给村里的大姑娘送信,有时陪他们在船上值夜班,作为回报,他们教我吹口琴,给我讲城里的事情和知青下乡的经历。最重要的是,从船运公司图书馆借书给我看。我接触到了文革前出版的《人民文学》合订本,读了《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和一些外国作品。
被书中的事物打动,我开始抄抄写写,抄过流传的《少女之心》、土耳其长篇小说《我们心中的魔鬼》、田间的诗《给战斗者》、艾青的诗《大堰河》。印象最深的是冰心译泰戈尔的《吉檀迦利》、《飞鸟集》,梦海译普希金的《童话诗集》,我抄写得工工整整,后来上大学时也曾带在身边。
那时我还读过一本马克思的传记,里面附有马克思青年时代写的诗,我也抄过。并且,我将书中的一页插图撕了下来,那是燕妮的一幅肖像画。我曾无数次临摹这幅画。画中的燕妮实在太美了,我小小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有时在入睡前,我都要盯着她看,甚至吻她。
青春是个谜,没人能解开。青年船员在村里呆着,往往寂寞难熬。尤其在夏天,他们只穿一条小短裤,在河滩和砖棚边走动。他们发育很好,洗澡的时候也不回避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有一回,我们围观一个名叫“小龚”的青工洗澡,他洗完了,面对土砖墙站着,将阴茎盘得硬硬的,使劲鼓捣着砖缝,弄得土屑直掉,他还回头向我们说:“你们看,我多么勇敢”,我们替他害臊,满脸通红地离开,有一种近乎犯罪的奇妙感觉。
抄诗的作用,就是使人跃跃欲试,想当诗人。我大一的时候模仿泰戈尔,写了一本散文诗集《童恋》,给不少女生看过,都表示惊讶,说好极了。参加工作后很后悔,几次想烧掉,但妻子是我大学的同学,不让毁了,她将它藏在了某个安全的角落。
我对年轻时读过或抄过的作品怀有留恋的感情。泰戈尔的诗后来出过不少新译本,但我除了冰心的译本,都没收藏。普希金的童话诗,我买过冯春的译本,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淘到了梦海的旧译本,象是见到了儿时的玩伴,心情为之雀跃。今年初,有位朋友说他的小女儿想读童话诗,我主动提出将冯春的译本送给他了。
普希金的诗,我读过戈保权、查良铮、王士燮等人的译文,却不知这个梦海是何人。这本《普希金童话诗》是1954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大三十二开,繁体字,竖排,带有俄国画家的十多幅彩色插图。
书摸起来依然亲切,勾起人对岁月的感叹。我现在随手翻开发黄的书页,看到了长工巴尔达向贪便宜的牧师提出了这样的“打工条件”——
“每年我只要用指头在你的额上弹三下,
你只消给我吃些煮烂的小麦饭。”
3、惊人的图书馆
像我这样的农家子弟,小时候在父兄的腋下成长,没吃过苦,并未将考入大学理解为命运的改变,只看作是个性的舒张和好奇心的莫大满足。因此也很盲目和疯狂,终日稀里糊涂而又精力充沛,不知拿自己亢奋的求知欲如何是好。
那时,一批名士宿耆尚健在。刘赜谢世不久,程千帆二年前刚调往南大,黄焯病歪歪地还活着,系里带课的还有胡国瑞、周大朴等实力人物。我记得,解放前曾与姚蓬子(姚文元之父)关系密切的著名诗人毕奂午教授,就住在学校新华书店附近的山坡下的一排平房里,总是戴着一顶邋遢的旧布帽,在小院子里散步,样子有点象个老农民。
但我在班上属最年小的一拨学生,不懂世事,除了偶然随同别人到胡国瑞先生家中去过一次,没有为求知问学而拜访过任何一位前辈学者。毕业后倒是因为跟陈修斋先生一起在同一本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哲学论文,所以才专门拜见过他。
不重师友,原因是对书本太迷恋。我是个独行客,很少上课,很少打球玩耍,成天呆在图书馆里,不是借书,就是蹲阅览室。我似乎感觉到,行政大楼后面文科借阅处的几位工作人员对我的频频前去,抱有嫌恶的态度,我想,我借书的时候脸上一定有某种痴迷的表情,使他们反感,甚至背地里讪笑,可我顾不了那么多。
主图书馆座落在山顶上,琉璃瓦檐,古色古香,典雅而幽静。那里主要是理工科和外文藏书。有一次,我随高年级外语系的同学进入外文部,看见那么多封面花花绿绿的外文原著,我的心跳加快,激动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我就是在主图书馆阅览室的斜面桌上,读了最初的英文版书籍,其中印象深的有狄金森的诗集,和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
大学四年,我在图书馆里度过了大半时间。每天起早摸黑,毫无功用目的、近乎死皮赖脸地读书,不感到光荣,也不觉得耻辱。大概是小时候的饥饿感,使我胃口大开,埋头狼吞虎咽,没有一点吃相。我根本没想到要取得优异的学业成绩,以便在社会上抢占制高点,出人头地。我只是为爱书而读书,一见到那些破损、发黄的书页,我就想用眼睛去窥视其中的秘密,占有文字后面虚无的“身体”。
现在已经明白,并非所有的知识都可从书中学到的。我不是说道德品行,而是指某些专门的学问。比如,训诂学的音韵学,特别是对古音的研究,除非有家学渊源,离开了师传的耳提面命,就不可能达到真正的掌握。当时我就读的大学中文系,是章黄学派的壁垒之一,高人甚多,以我的刻苦好学和明敏聪悟,觅得名门叩头拜师,以图有所成就,应该是没有困难的。
好在我从未想要在学术上安身立命,扪心自问,教书或研究的生涯,也不是我的性情所能忍受。不就任何绳墨,在茫茫书海中一意孤行,放浪形骸,读自己所愿,千奇百怪,大爽朵颐,不亦快哉。
4、逛与淘
我的经济条件谈不上优裕,但很早的时候就喜欢买书,念大学那阵子,每月家中给上十元的费用,学校补助十九元,吃饭之外节余的钱都用来买了书。记得《十三经注疏》全两册硬面精装本面市的时候,价格三十四元一套,而我的工资每月只有七十几元,我硬是勒紧裤带、咬牙切齿地买了下来。
现在平日家居,我几乎不为家务操心,也没有什么购物的欲望,只是每逢周末,必花半天时间逛书店。虽说是逛,却只冲着那几个书架而去,挑精捡瘦,遇到称心如意的书籍,不惜倾囊相换。有时寻宝不遇,空手而归,心里也是高兴的。
出差到外地,大多是开会,公事之余,我很少去了解当地的土特产,也不太在意名胜古迹,必去的地方也就只有书店。北京的王府井书店、西单图书城,上海延安中路一带的书市,长沙的图书交易中心,我都用心逛过。武汉经常去,武昌图书城徒有其名,没有看头,但武胜路新华书店、中南路外文书店、六渡桥古籍书店还是不错的,每次都有斩获。
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买的《莎士比亚全集》是平装本,且不齐全,不久后到兰州参加一个诗歌研讨会,配齐了所差的三册,版式虽相同,却是硬面精装本,摆在一起,倒也不刺眼。那次开会,杨炼也去了——之前我在北京拜访过他,他跟友友住在外交学院的一间小房子里,地板上堆满了书。兰州给我的印象是夜里没有街灯,皋兰山上的风吹得呼呼响,从那里往西去,到敦煌的路比想像的远。
九十年代末,我在本地一个小书店里淘到谷崎润一郎的文集,中国文联社出版的,只有《疯癫老人日记》和《痴人之爱》两个集子,差两册,其中的《恶魔》里收有我最喜欢的《春琴抄》。直到2006年春节前到北京办事,才在西单图书城里发现了同一个版次,老价钱,我深感庆幸。而另一本《阴翳礼赞》,我买了河北教育社的一套日本散文集代为配齐。后者从选题到用纸、印刷和装帧,都称得上是近年来文艺类书籍的精品。
有时在书店看到某本心仪已久的书,孤零零地插在书丛里,犹如牛蒡草中的一朵雏菊,由于长期无人眷顾,已经沾染尘色,顾客和营业员的随手乱扔,又使其封面破损。经验告诉我,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必须作出买下来的果断决定。我架上的《龙树六论》、林琴南《畏庐小品》、斯文赫定《亚洲腹地旅行记》,就是这样得手的。
还有这种情况:等不及觅到好的版本,将就着买下外观俗丽的大路货。回到家中,撕下封面,摆开剪刀、尺子、胶水,换上自制的牛皮纸封面,亲手写上书名,书的成色立马大变,化俗成雅,点沙为银,十分有趣。我的《日瓦戈医生》、《奥勃洛莫夫》就是这样“变性”的,如今放在架上,假戏扮真,雌雄难辨了。毕竟,买书是为了读,岂匏瓜也哉?内容为主,品位只能兼顾。若是坐待神形皆备的精版上市,又是猴年马月啊?人生苦短,书中行乐亦当及时。
5、作古人的种子
对于书籍的内容,我尽管读得庞杂,却也是有点讲究和选择的,即是“首鼠两端,不及中间”。两端一谓国粹,一谓西学;中间则指中国现当代文学。二端之中,请先言古。
中学时代诵读百十来篇文言,对古人初有好感。但上大学后,受到满目西洋景的诱惑,到处弥漫着人文主义的风气,个性的张扬和自由的梦想,使得古人的嘴脸在我眼中变得可恶起来,因而,除了对专业必修的书目有所用心,对古代汉语典籍基本上没有作进一步深入的了解。
步入社会后,因专门从事文字工作,闲暇日多,手不释卷,不禁生出对古人的仰慕之情来。但见贤思齐谈何容易,立德非吾所好,立功非吾所能,想要立言,大学里掌握的那点机巧显然是不够的。首先要吃透母语的精神,以期达到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各体皆工。现代文章格卑体贱,不难屈就,而古文星空浩渺,要想得其大雅闳美,非得“结硬寨、打呆仗”不可。
我的古文阅读与一般人在次序上不同。一开始通读前四史,对《史记》、《汉书》费力尤多。接着,以《文选》、《六朝文洁》、《江文通集》、《鲍明远集》、《庾子山集》等为蓝本,将汉魏大小名赋抄誊一过,包括马、扬、班、张的主要作品,三都和哀江南这样的超级巨构,旁及南朝清丽小赋,在这个基础上,又涉猎了明末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的部分文集。尔后因服膺章太炎,眼光渐阔渐高,上窥先秦诸家。儒家的诗经、尚书、论语、孟子、春秋三传、周易、三礼之周官与礼记,都下过寒暑功夫,特别喜爱《左传》,通读达七遍之多。《二十二子》之中的庄、老、荀、墨、韩、商、吕氏、淮南、贾、扬,乃至《竹书纪年》、《山海经》,都在扫荡之列。
后来,战果延伸到唐宋,阅读起来容易多了。八大家中,欧、曾、王只读过选集,韩、柳、苏轼的,读全集,用的是民国年间上海中华书局四库备要线装本《昌黎先生集》、《柳河东集》和晚近珠海社的《苏东坡全集》。读李杜,用的是民国四库备要线装本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和钱牧斋的《钱注杜诗》,并将部分注释移录至岳麓书社《李太白、杜工部合集》白文本上。
在阅读中,我抑制不住对韵文体裁的偏爱。由于浸润累年,对曹植、李白、杜甫、白居易诗中的一些著名长篇歌行,《洛神赋》、《别赋》、《恨赋》、《登大雷岸与妹书》、《哀江南赋序》、《滕王阁序》、《阿房宫赋》,以及上千首绝律,我都能背诵。几年前,机关里有一位历史系的研究生,也痴迷于古典,与我相得甚谐,我们有时夜间散步到山上公园里,坐在草坪上,就以背诵古诗文的方式打发闲暇时间。不久前,他调到大学里当学刊编辑,见面很少了。
如此艰巨的阅读有什么好处?主要是心理上得到了满足吧。只要不戕害性灵,实际上对文笔大有裨益,我敢说,我的古文写作水平就是在阅读中提高的,无论是先秦的奥朴风格,六朝的浏丽神韵,还是唐宋的沉着声气,在我的笔下基本能够呼之即出,得其大要。当然,这可能只是自信,不是事实,但自信而非自欺,也是来之不易的。
另外,我读了不少的儒家经典,却始终是尊其文而抑其道,宁可不求甚解,也不愿在精神上受到束缚。对他们千百年来喋喋不休的酸腐说教,我保持着警惕、鄙薄和讪笑的态度。也许古人遗下的读书种子各有不同,但我希望飞鸟衔坠在我血脉里的这一粒,是饱满的、健全的、快乐的。没人强迫我,我是自由的阅读者。
6、鸟语重译
说来惭愧,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学生,念小学的时候爱打架,经常受处罚;读中学时上课就看小说,有一次,死乞白赖借来一本话本《武松》,英语老师在课堂上将其收缴并当场撕成碎片,且称我为 rascal,并大声解释这个单词的中文意思,我怀恨在心,在下课的当口,冲着往外走的老师后背投掷了一根课桌的断腿,没命中,但把他吓得趴倒在地,面如土色。他爬起来咆哮:“小子,你给我等着!”我感到恐惧,紧跟着溜出了教室,从另一条小路飞奔到校长办公室,惊惶地对校长说:“王校长,我又错了,真是对不起。”我讲了事情的经过,在他出乎意料地原谅了我之后,英语老师才匆匆赶来告状,但已不能扭转局势了。从此,我就没上过英语课。我第一次参加高考,英语和数学全是零分,第二年再考,文科总分全县第一,数学五十分,但英语仍然是零分。
在大学里,一开始我也不喜欢外语,甚至因为旷课,挨过公外老师的整,补过考。多亏了求知欲,当看到那么多外文著作是我的好奇心没法进入的,我就又急又恼,也别无良策,只好乖乖地回过倔犟的头来,很快迷上了外语,而且有点疯狂。除英语之外,我在学校选修过俄语、法语、德语,出校门后,在较长时间内仍坚持学习,俄语曾经能读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德语看过几本文学传记,中间还起心学过一点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但后来精力不够,这些贪大求洋的工程都成了“烂尾楼”,慢慢地几乎全丢弃了。只有法语、英语,前者是现代诗的初始语言,后者是外国文学的通行载体,我由于文学的情结很深,对它们一如既往地用功,而且养成了自觉的兴趣,几乎每天必摸。我在机关上班,工作纪律不允许我在单位上读报刊之外的书,于是我就读五卷本《毛泽东选集》英文本,倒也没有招致批评的闲话。
在能上网之前,我的原著阅读量是不多的,英语主要是休谟、贝克莱的选集、荷马的史诗、歌德的浮士德、莎士比亚的几个剧本,矮脚鸡丛书里的一部分和国内翻印的一些盗版书;法语也以盗版书为主,雨果、巴尔扎克、戈蒂耶的几本小说,再就是魏尔伦的诗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自娱自乐,将魏尔伦的《土星人的诗》、《风流节日》、《无言浪漫曲》三个诗集译出。去年春节前到北京办事,在西单图书城的地下室里,买到了魏尔伦的一本原版诗,除上述的三个诗集之外,还收有另两个著名的集子《幸福之歌》和《智慧》。
网络的飞速发展,给读书人提供了莫大的便利。网上固然嘈杂,但不全是垃圾。很多严肃的作品,都可以找到完整的高级文本。现在,我的原著阅读量大增,特别是文学方面,几乎没有死角了。比如,法国诗歌的一些主要结集,只要作者逝世五十年之后的,都有涉猎,尤其对波德莱尔、魏尔伦、兰波、贝尔特朗、洛特雷阿蒙等人的象征主义诗作,作过精细的研读,对勒内.夏尔、德斯诺斯等人的超现实主义诗歌也涉猎颇多。英语之中,对叶芝、T.S艾略特的作品有过反复阅读。德国诗人诺瓦利斯的著名小说《奥夫特丁根》和诗《夜的赞歌》等、里尔克、特拉克尔等人的诗歌,聂鲁达的诗歌,我也通过英文或法文转译进行了阅读。有一些作品,我作了认真的翻译,其中有不少是国内首译,译文在网上流传,相信也能给阅读者以帮助和启发。
据说,恩格斯懂二十多种外语,辜鸿铭能背诵莎士比亚悲剧和歌德的《浮士德》,陈寅恪精通十一门语言。我常常觉得自己在语言方面有点异禀,若是时光倒流二十年,我有信心把从前的“烂尾楼”修建起来,装璜一新,甚至找到高人指点,学习一点梵文、希腊文、拉丁文,也未可知。但转念一想,人生苦短,随遇而安可也,又何必高尚其事,蛩鸣蚓伏,自营速朽?
7、黄种正脉
我对南宋至明末的书,接触颇为零碎。南宋周子通书、朱子近思录及诗、书、易、四书传注之外,大抵限于倚声。有明文学重视胡应麟诗论,三袁、张岱作品,对前后七子的诗文,满足于一些后来的选本,给自己交差,提不起兴趣。心学仅及王阳明《传习录》暨泰洲学派部分言论。总之,我有一个印象或偏见,即有明一代上接蒙元,精神文化上如荒漠一般,是创造性力量最为衰萎的时代。
然而,对明末三老,稍作留意即引为同种正脉、先驱俊彦。顾炎武的著作,我读过中华书局版《顾亭林诗文集》和黄侃校本《日知录》,对其识见、气节和考据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未能购得《日知录》,十多年来一直引为巨憾,仅藏有陕西人民社的一个选本,属大路货,以志雅失。
王夫之的书,我藏读了古籍社的《黄书.噩梦》合集、中华书局的《读通鉴论》、岳麓书社的《诗经稗疏》、《诗广传》。王氏反清失败后隐居深山僻岭,著作湮没无闻百余年,在三老中身世最为愁郁。他思想独特而深刻,多有灭种之殷忧,使人一阅动容。然而语言拖沓如呓喃,读来不甚酣畅痛快。
黄宗羲的著作,我收藏并读了中华书局的《黄梨洲文集》、《明夷待访录》,借阅过《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是一部奇书,是中国近代抑制专制君主、揄扬民主民权之思想在本土的发轫,尽管带有许多空想色彩,也算是一套针砭时弊的政治改革方案。章太炎在《衡三老》文中论为:“陈义虽高,将俟虏之下问”,没有什么证据,当属怪迂之臆测,不可遽信。
三老之外,还有一位唐甄,尽管生活在清顺康年间,但从精神脉络看,直接上承三老,为清代第一思想家。他的《潜书》,我收藏了解放初期古籍出版社的一个版本,并多次拜读。与三老不同的是,唐氏为“体制内人士”,作过地方小官,但被革职后,流寓数省,清苦潦倒之极,他用三十年时间写作的《潜书》,文笔朴实典雅,思想大胆激进,比黄宗羲更进一步。书中直斥:“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书前有张廷枢和潘耒序,张序引梅文鼎言,推许为“先秦而后仅见之作”,可见此书构作之美,亦可见当时的民主思想伴随着对古老制度的绝望,正在知识分子中漫延,孕育着世道格局的彻底大变,预示着新的政治势力即将登上历史舞台。
8、心愿之乡
我读过叶芝的剧本《心愿之乡》英文版,当哈特老头将十字架从墙上移去,那个精灵小孩就出现了,他对玛丽说:来吧,新嫁娘,来吧,新嫁娘,去到树林、水滨,沐浴着暗淡的光。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又说:But clinging mortal hope must fall from you,/For we who ride the winds, run on the waves, /And dance upon the mountains are more light /Than dewdrops on the banner of the dawn.
“但你必须摆脱尘世执著的希望,
因为我们将踏风而行,奔跑在波浪上,
在山顶上跳舞,比露珠儿
在拂晓的旗帜上还要轻盈。”
面对这样的许诺和诱惑,不安于室的新娘玛丽应答道:“啊,你带我走。”最后在渴望的挣扎中死去。这使我想起我全部阅读中的凝聚点和情感归宿。无论是买书、读书还是架上的安排,文学一直是我关注的焦点,是我的心愿之乡。
我从早年开始,就觉得文学作品与哲学著作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作品是一个完整的创造体,即使是作家亲手作出的作品提要或说明,也丝毫不能传达作品本身的美感;但哲学家为自己著作写的序言,却完全可以浓缩和概括正文的全部思想。因此,我极重视文学文本的阅读,不相信批评家的转述。我的文学阅读量是很大的,尤以欧美名著为甚。可以说,凡是重要的作品都读过。但精力和时间所限,我有我个人的取舍:基本不读纯粹侦破、神怪、科幻、恐怖、言情、哲理类的“作品”,哪怕它被吹捧得很重要,很有名。
在我看来,希腊罗马的、古典主义的、浪漫主义的、批判现实主义的、自然主义的、象征派的、超现实主义的、意识流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法国新小说派等流派的作品,都各有千秋,掘宝淘金全在乎阅读主体。好作家之间难作比较,你不可能就卡夫卡和乔伊斯的写作做出准确的价值权衡;不同时代、不同流派之间,一旦经受了阅读史的检验,就很难分其高下。你喜爱的,就是伟大的。而且,“意见”代替不了参与的感受。莎士比亚重要吧?可是托尔斯泰将他贬入二流行列;纳博科夫对谁都看不顺眼,甚至将博尔赫斯骂得狗血喷头。这并不能损害骂者和被骂者双方。因为他们的作品自给自足,只在感觉的瞬间唤起自身和读者的共同存在,不受意气的影响。
文学的意义是教育吗?我不能苟同。绝大部分文学作品都是含有毒素的,古代的诗人传递着泛神论的信息,文艺复兴的作家呈示着人类至上的幻觉,近代戏剧尖刻地嘲弄宗教信仰,现代文学直接描述各种疯狂的有罪的体验。让女孩子从文学中接受熏陶和教育的家长,一定会事与愿违地培养出福楼拜笔下的爱玛——伤风败俗的摹仿者和牺牲品。所有的作品都在挑起人们对现存秩序的不满,对已有生活的厌倦。而秩序和生活却远比个体强大,它会从一切方面毁掉背叛者,把他们失望的心捏碎。
文学是没有社会功用的。政治家可以通过表彰和强制,倡导某种“有用的”文学,但很难凑效。作家一旦受到人为的激励,必然会炮制出 A call of nature 的产品,不仅有毒,而且赝劣。博马舍《费加罗的婚礼》、斯陀夫人《汤姆大叔的小屋》,是在拿破仑和林肯发出赞扬之前写成的。由国家包养起来,只会使作家的写作生命死亡。作家如不能自己糊口,最好是接受美妇人的保护和接济,因为美即自由,他可以在对她的美的歌唱中忘却生活的屈辱,而后人沉浸于他诗文,不会产生道德的苛责。
文学的作用是个体的,心灵的,主观的。它用本身的独特性来塑造接受者的独特性。它使分析着、思考着、计算着、斗争着的人,从武装到牙齿的工具理性回到最初的出发地,从喧嚣的白日回到静夜,从虚妄的成熟回到摇篮,从异域回到故乡。在源头之处,他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恢复思想者斥之为放纵、不道德、黑暗、堕落、有罪的原始状态,恢复他的浑然整全的感觉。只有经过这样的治愈,他才具有完整的可能性,按照自己的愿意,随时重新成为“道德的”和“有纪律的”。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不会在文学作品中追求“光明”了,也不会对那些行走在地狱边缘的人物形像产生质疑:“你们为什么这般痛苦,这般灰暗?”
因为你是在你从前的故居里,你的感情,你的相思,你的依恋,使那些失神的面庞和陈旧的物品显得如此亲切、美好。
9、在丁举人家那边
中国的读书人,在精神上大都姓孔,是孔夫子的孔,也是孔乙己的孔。
念大学的头两年,座落在大操场边的文科阅览厅还不是危房建筑,由于离宿舍很近,我大多数时候就上那儿自习。厅里有二项服务:期刊阅览处、教师参考室。期刊阅览是开放的,有工作人员照看,无管理窗口;教师参考室在大厅的右手,一扇窗口,一道门,老师可直接进去找书。
有一次,我从过道上经过,正要赶回宿舍去拿碗吃晚饭,教师参考室的那位女管理员,枯脸黄皱皱的,冲着我喊了一声:“喂!”我一愣,问她有什么事。她打枪似地说:“我这里差一名帮忙的学生,看到你挺爱学习的,想不想来帮我?好处是你可以随便借读里面的书!”我听明白了,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天上掉馅饼,有这等好事!想一想,令人羡慕的教师参考室,别有洞天的书库,我可以跟老师一样大摇大摆地出入啰。
所谓帮忙,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老太婆出去领新书或干点私事的时候,给她守窗口,有老师前来借书就登个记,办个手续,再就是给她整整书架。更多的时候,女管理员都在上班,我进书库找几本书,只说一声,不用登记,拿出来坐在她视力所及的阅览桌上阅读,随时听她沙嘎的嗓子吆喝调遣。又方便又轻松,不用经常跑路去两里之外的图书馆了,这感觉真好。我记得,象《父与子》、《烟》、《死屋手记》、《金瓶梅词话》这些书,就是在那里读第一遍的。我在那里曾对一个整洁漂亮的福州女生很动心,递过两次纸条,但没有结果。
好景不长。原因是女管理员疑心很重,而我又太敏感。我一般是背着书包进参考室的,帮忙之后,依然大大咧咧地走出来。一开始她还装出和蔼的脸色,说一声“谢谢”,但她瞥向我书包的眼神,很快就引起我的警觉:“莫非她怀疑我夹带偷书不成?”最后,她终于憋不住了,一次,在我开门往外走时,叫住了我。她垂下眼皮,说:“我们这里规定不准带包入室,你是帮我忙的,更要自觉遵守。请把书包打开。”我一下子懵了,满脸通红,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她感到耻辱,我假装平静,将书包里的物品倒在靠窗的办公桌上。她还真的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赃物,于是笑着对我说:“我不是怀疑你,是照章行事,别怪啊。很多学生都想读到这里面的书,你来帮忙我放心。”我脑子一片空白,眼泪在眶里打转,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我是农家的子弟,在乡下从没碰上这样的事,拿不准该怎么处理精神上的这种问题。但几天之后,乡下人的倔强又在身上苏醒,我感到必须当面跟她挑明,冲她发火,甚至大骂她一顿。
然而,这个决定作出的当天下午,我刚到阅览厅,老太婆就喊我到窗边,说是她的脚崴了,主图书馆有一批新书,请我代她去领回。我不知怎么就爽快地去了,办了交割手续,离开主馆后,从山上抄近道返回。在一块大石上,我将书捆解开,看看是些什么书。我的心一阵狂跳,里面有一本王力先生用格律诗体译的《恶之华》!我那时正在学法语,听说这本诗集如何非凡了得,但图书馆的目录没有注入。我记起女管理员对我品质的无端怀疑,不禁怒火中烧。我不仅要报复,而且要从她的过失之中得到相应的补偿!当机立断,我将这本精巧的《恶之华》揣进裤袋,另外还撕掉两本不相干的书,作为对老太婆单独的惩罚,碎片就踹在附近灌木丛的落叶下。随后,我重新捆好书,兴高采烈地下山,途中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一旦她发现丢了书,我将一概摇头说不知,并且要借机撕破面子将她臭骂。
我边读书边继续给她帮忙,情绪亢奋地等待了半个月,一个月,一学期过去了,但没有下文。她没发觉,也避免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羞辱。对此,我又失望,又满足。接下来的学期,我借口功课很紧,不再为她做事了。
这件事给我许多感慨。孔乙己窃书,被丁举人家吊起来打折了腿,那是现场抓住,虽然打得过重,有点为天下的穷书生代受欺侮的味道,但毕竟小节有亏,不是活该,也是应得。换了我这样的不沾半点酸腐恶习、直来直去的野性读书人,不管是老举人还是老太婆,不管他们是面带笑容还是声色俱厉,只要让我打开行囊以示清白,就是对我的伤害。我一定会把读死书的劲头分一部分出来,想个雪耻的毒办法,叫他或她为自己狗眼看人低的疑心付出同等高昂的代价。
10、纸上的上帝或神
我有一本17世纪捷克学者夸美纽斯的《教育论著选》,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里面的《泛智学导论》和《泛智学校》探讨将有关一切事物的一切知识传授给一切人的方法;《母育学校》则在洛克和卢梭之前论及儿童学前教育,具有超越时代的远见;有趣的是《世界图解》,105课诗体正文,每课一幅插图。第一课即“上帝”,儿童从课文中恐怕无法知道上帝是什么,但图画能够给人感性的印象:在重重乌云包围之中,有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日轮环绕着一个等边三角形,三角边线之内有一个虚拟的圆,圆心画着三朵火焰,构成一个火炬。
我无法传达出京华出版社世界灵学丛书之《埃及亡灵书》的信息。编者的概述和解说似乎无济于事,里面的神谱及众神,除了与奥西利斯传奇相关的,都显得陌生。人类最初的语言就是颂歌,对自然神的赞美,比惠特曼和圣琼.佩斯的对人类的称颂更为豪迈:
“啊,敬爱的阿拉孟,你是荷里波利斯之主,
你是众神之王
你多么英俊,受人崇敬,
是你给了小牛生命和热量。”
或者:
“太阳之舟启航时,
请留一个座位给我。
让我跟随奥西利斯,
去世界的神圣之境。”
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的“英国文学经典文库”并未收录一般的名著,而是把独到的眼光投向公众注意力忽视了的领域,推出了兰格兰《农夫皮尔斯》、华滋华斯《序曲》,还有一本约翰.邓恩的《艳情诗与神学诗》。约翰.邓恩是十七世纪英国玄言派代表诗人,其著名的《神圣十四行诗集》包括《花冠》和《神学冥想》两部分,后者是主体,有诗十九首。人们在第十四首中可读到:
“撞击我的心吧,三位一体的上帝;
迄今你只轻敲、吐气、照耀、设法修补;
为了让我能站起来,推翻我吧,鼓足
你的气力打碎我、吹我、烧我,把我变成新的。
…………
除非你奴役我,我永远不会自由,
永远不会贞洁,除非你对我施用暴力。”
邓恩年轻时出入剧场妓院,追求声色享乐。这组诗是他改信国教之后两年,为悼念亡妻而作,当时他还是个牧师,五年后就被任命为圣保罗大教堂教长。从诗中,我仿佛看到邓恩的妻子就在他的肉体上出现,而同时他又融入上帝的形象之中。最后一行中的“施用暴力”,在英文中是 ravish,即强奸。诗人的性生活经验在上帝身上复活了,并且,他在迷狂中成为上帝的女人。我有理由相信,这个强暴的意象直接对叶芝的《丽达与天鹅》产生了影响。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在上世纪末崛起于出版界,献给读者的礼物之一便是“雅典娜思想译丛”,其第二辑中收有《圣殿下的私语——阿伯拉尔与爱洛依丝书信集》。阿伯拉尔是经院哲学的奠基人之一,中世纪首屈一指的神学家、修辞学家、逻辑学家。他在给爱洛依丝做家庭教师期间,疯狂爱上了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并为此遭到私刑阉割的奇耻大辱。爱洛依丝先于他进入修道院,后来成为副院长。从多年后她给阿伯拉尔的信函中,可以看到她仍然迷于旧情,难以自拔:“我们的恋情带给我极大的快乐和甜蜜。这种甜蜜的感觉总是让我感到愉悦,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无论我走到哪里,这种感觉总是浮现在我眼前,带给我苏醒的渴望感和幻觉,令我无法入睡。即使在做弥撒时——那种我们本该更加纯洁地祷告的时刻,那种淫荡的快感却牢牢地抓住我不幸的灵魂,让我的思想恣意放荡而无法集中于祈祷。”
不过,劫难使得阿伯拉尔的知识激情完全点燃,他由此躲入圣丹尼修道院,先后完成了《是与否》、《神学导论》、《认识你自己》、《劫余录》等著作,声名鹊起,影响所及,使巴黎大学成为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学术中心。
11、哲学的好奇
1985年,我受友人之邀,来到武汉,参加编辑一份纯理论杂志。这个刊物有非常高层的背景,刊号是特批的,我曾见过许多大人物的批示和赞语。编辑团队几乎是青一色的小伙子,投稿者和约稿对象也以当时理论界的少壮派居多,有许多是全国知名的青年学者。刊物在全国各重点大学都建有联络站,由学生和青年教师义务发行,发行量达到三万份。当时学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两报一刊”,一刊即指我们的刊物。
按分工,我编辑文学和史学两块栏目。由于是月刊,编辑工作量不大,杂志社负责人鼓励大家多读书,提高理论素养,以便适应工作需要和日益繁多的学术交往。实际上,每周只上二天班,开编前会,进行统稿,划版,送厂,分头校对。另外几天,就用来读书。
我是学文学出身的,在大学时代就对哲学、政治经济学等公共课十分厌恶,记得有一次考完哲学后,我摹仿拜伦的诗句,在试卷背面用英语写下“再见吧哲学,如果是永远地,那就永远地”,老师阅卷时发现了,大为光火,打了个59分,而且让学习委员带口信回来说:你想再见,可没有这么容易。多谢这位当学习委员的女生,催促并带着我专门上老师家,求他原谅和开恩,他其实是个很和蔼的老头子,只将我鄙薄了几句,当场将名册上的分数改为65分。
但我们这个了不起的刊物,发稿的重点是哲学、经济学和政治学,亦是靠这方面的大胆言论叫响全国。文学类和史学类的审稿量不大,我又是个爱赶热闹的人,于是萌生了学点哲学的念头。记得,有一次从一位知名学者那里借到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我竟然看不懂书中论证的逻辑关系,开口一谈就闹了笑话。这坚定了我对哲学发起猛攻的决心。
中国古代哲学大都蕴涵在古代儒家著作和历代子书之中,这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的问题是对西方哲学缺乏了解。读过几本哲学史后,从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入手,我随即把精力全放在西方哲学上,而且只读已经翻译的原著。直到刊物被查封,我另谋职业,我依然对哲学保持着强烈兴趣,并且研读过一些西哲的原文。
在西方哲学中,我犹喜德国古典著作。康德的三大批判及形而上学导论、道德形而上学探本、实用人类学,皆囫囵吞枣通读一过;黑格尔的著作,已有的译著几乎都读过,还包括他的《政治学著作选》和《早期神学著作选》。由于曾动心考研,对贺译《小逻辑》用功不浅,许多重要段落曾经能吃力背诵。再就是谢林和费希特的书,分别各读过一本《先验唯心论体系》和《全部知识论基础》。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我对存在主义哲学大为入迷,陈、王合译《存在与时间》、《林中路》读过三遍,国内学者编选的《路标》诸集,都曾购阅。其它如古希腊柏拉图的著作、大陆理性派和英伦经验论诸大哲的书,均涉猎颇丰,贝克莱、休谟的书则读过选集的英文原著。
我读书没有任何现实目的,只是出于好奇,要看看哲学家们在说些什么,又怎么能把几个概念经过逻辑或非逻辑的衍生,扩展为一个抽象的宇宙。我觉得世上有两种学问,就其语言特征来看,一种是指向日用现实的,如政治学、经济学。政治学如不能参与政权运作,经济学如不能使国强民富,那就根本不能成其为学问;另一种学问则是指向虚空的,如哲学、文学等,都只是思想感觉的表达而已,不仅不必对现实的改造负有责任,甚至可以在真实之外另建一个世界,哪怕是有害的、虚妄的世界。别看许多大哲学家的著作自成封闭的系统,晦涩艰深,抽象之至,有如一座座没有门窗的黑大建筑,其实,只要多多接触,适应并熟悉它们的语言,你会发现它们所说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思想,一个先于体系早已出现在哲学家心中的结论,有时甚至是一个固执的偏见。但哲学意义就在于繁琐论证,因为论证过程中会出现许多弯曲的幽径,通向历史上曾经有过的类似或相反的观念。
当我们把哲学概念看作是另一种音符,那就对了,各种音符在构成音乐之前并不具有美的意义。“存在”这个词是一个语义符号,它在黑格尔那里与在海德格尔那里具有不同的意指,因为他们是以不同的意志和方法运用它。
哲学是概念的文学,文学是比喻的哲学,前者诉诸逻辑推理,后者诉诸联想和通感,它们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人应该换一种方式生活。
12、狂欢就是光怪陆离
楚越好巫鬼,燕赵多怪迂。世界是令人惊讶的,其多样性并不因为政治的秩序和道学的厌恶而有所收敛。
百家诸子,瑰论纷呈,争为相异,难道都可用来治国安邦不成?百子罢黜之后,儒家独大,照样是七嘴八舌,马、郑、许、服,六经注我,程、朱、陆、王,莫衷一是。高高的庙堂上,拖青衣紫之士闹过多少笑话,皇帝岂会把他们都杀了。正邪相排,羝羊触藩,江湖鼎沸,华峰论剑,也不过是安排光阴、升华自我的一种尝试罢了。
僻静的小广场上原本寂寥,因为大家听说即将有不寻常的节目上演,往那儿汇聚,所以才热闹起来。当人们回忆的时候,他们倾向于这样表达:“我们赶往那个热闹的广场。”
狂欢的倾向也流露于开放的阅读之中。对于那些身份可疑、内容暧昧、在耳语眼神中东躲西藏的书籍,那些似乎还沾染着地狱烟炱煤屑的脸谱,你一旦克服了习惯的禁忌,就会慢慢屈从于它们的魔力。
韩非子曰:黄帝与臣下一日百战。实际上,参战的并不是他们本人,而是他们听过的传说、读过的书,那里面有他们双方心目中的神。
战败的人们受到绝望的压抑,心灵比统治者活跃万倍,把神祗想像成老鼠、乞丐、强盗、学者、被废黜的亲王,还有流浪汉、疯婆子、诗人和圣女。
13、看!那崇高建筑投下的阴影
骠悍的哥特人摧毁了强大的罗马帝国之后,作为一个民族,很快在历史上消失了,但给南欧人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过了八、九百年,意大利人法萨里又拾起“哥特”一词,指代文艺复兴思想家们普遍厌恶的那种中世纪建筑风格——高耸的尖顶、厚重的石壁、狭窄的窗户、彩绘的玻璃、幽暗的内部、阴森的地道甚至还有地下藏尸所。法国巴黎圣母院、英国圣保罗大教堂是这种风格的代表性建筑。
哥特文学,产生于1764年,那一年,英国人贺拉斯.华尔普尔出版了著名小说《奥特朗托城堡》,并且在同年该书的第二版上,为书名加上了一个副标题“一个哥特故事”。小说的巨大成功,使得当时一些英国作家竞相效法,出现了安.拉德克利夫的《乌尔多芙堡之谜》、马修.刘易斯的《修道士》等一批引起轰动的作品。
那时,正值浪漫主义思潮诞生之际。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思想家们热情讴歌、极力弘扬人的理性,却忽视并压抑情感、想象、直觉,否认神秘和超自然现象。席卷欧洲的浪漫主义潮流,就是对哲学理性主义和文学新古典主义的反叛。哥特文学被称为“黑色浪漫主义”,因为它在主题上不似一般浪漫主义那样主要正面表达其社会理想和道德观念,而是通过暴力与恐怖的渲染,侧重于揭示社会的邪恶和人性的阴暗面。
哥特文学的美学和心理学基础,即是十八世纪英国著名哲学家伯克在《关于崇高与美两种观念根源的哲学探讨》中论述过的与恐惧相关的崇高。与美好事物之小巧、精致、和谐不同,崇山峻岭、滚滚大河、亘古荒原、莽莽林海、古老废墟或雷鸣电闪,往往挟带着一种神秘的超验力量,在人们心中引起敬畏甚至恐惧的庄严感。
哥特文学的源泉,有日耳曼民族中流传的民间历险故事、中世纪的骑士传奇、古罗马剧作家塞涅卡的血腥戏剧和莎士比亚悲剧。最重要的影响来自《圣经.启示录》,因为那里面描写了天使与撒旦的战争,地上的屠杀、瘟疫、灾难和饥荒等有关末日审判的种种神秘可怕的征兆。而哥特小说中常见的兄弟相残、夺人之妻、仇杀、强奸、乱伦等主题和形象,都可在《圣经》中找到原型。
如果我们以为哥特文学只是浪漫主义的一个支流,只有一些通俗小说家涉足其中,那就大错特错了。许多杰出的作家和诗人,如,英国的司各特、柯勒律治、拜伦、狄更斯、勃朗蒂姐妹、福斯特、康拉德,美国的华盛顿.欧文、爱伦.坡、霍桑、亨利.詹姆斯、福克纳等。在二十世纪,哥特传统在美国文学中大行其道,甚至成为南方庄园文学的底色,福克纳是集大成者,其“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中的多数作品都带有鲜明的哥特特征,最著名的当属《喧哗与骚动》和《献给艾米莉的玫瑰》。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最为典型,里面出现了怪人、三角恋爱、决斗的情节和恐怖、怪诞的背景氛围。小说结尾部分题为“十二个活着的人”,使人想起十二使徒。十二个苦役犯人在小镇外铺筑路面,唱着忧郁的歌,“这种音乐能使人心胸开阔,听者会因为狂喜与恐惧而浑身发凉。”
哥特小说的背景常是古堡、废墟和荒野,人物则具有粗厉野犷的特征。艾米莉只活了短短的二十九岁,死之前一年,她出版了《呼啸山庄》。这本伟大小说的主人公,中文译为希刺克厉夫,Heathcliff,意即“欧石楠旷野上的悬崖”,这个名字本身蕴涵着爱恨情仇的全部情节及其发生的地点。夏洛蒂的《简爱》出版于同一年,书中的“桑菲尔德”在英语中原意为“荆棘田”, 后来府邸果然被烧成废墟,男主人公罗彻斯特失明后孤独抑郁,相貌丑陋。多少可怜的读者曾经在心里默诵简妮特的那段话——“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我的心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以此自励并抗议命运的不公。
可是,我常常在深夜恶梦中见到头发又长又粗的疯女人站在大火熊熊的房顶上狂呼大叫,而下面有一个黑衣人,仰着头,痛苦而又欣喜地喊出了一个名字,在噼啪的晚风中,听似“伯莎!”又似“丽贝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