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司马迁的春秋笔法 - 看·听·读 -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0:05:11

读书笔记:司马迁的春秋笔法


一般来说,我是不会去怀疑《史记》写作的动机问题的,虽然有很多私密性描写,诸如两人密谋,诸如一人独叹,后来批评的人也很多,但是很多时候我们都不妨理解为装饰性的修辞,例如项王临死时的表演,有则增色,无亦不伤害文章的结构。这些话后人当故事看也可以,不信也无伤大雅,反正项王之前的事情已经够牛逼了,不差这么一点。

但是有的故事的修辞则不仅仅是装饰性的,这种故事往往影响整个价值判断,一般来说,太史公自己的观点是在后面的太史公曰里面的,但是有时候在故事的叙述里,也会夹杂这样的判断。举例来说,武安君白起死的时候,太史公给他的安置的临死独白是:

秦昭王与应侯髃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余言。”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杀。

我这里说是太史公给他安置的,是因为这句话无疑又不大能找得到印证的。但是这句话的褒贬安置得实在是太过于明显,实在让人怀疑起他的动机。他那个时代,文学和史学本来也没分家,道德上的训诫和文学上的修辞本来也分不清。太史公无疑是很不高兴白起乱杀了那么多人的,但是他并不直接地批评,而是让白起自己说了这么一通话,这样道德褒贬并不显眼,却因是当事人自己的悔过而更为有力。

如果是确实太史公自己编造的话,那自然是极为危险的,但是这又如何呢?我们可以找到隔着亚欧大陆的另一位普鲁塔克的话:不同于药汤,一个故事或真或假,并不怎么伤害,一个故事的道德寓意则更为重要。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个人赋予文字的力量未必全然地意识到。

当然,今天已经不大可能有这种私人化的历史写作方式了,即使个人叙史,也得尊重一整套的学术规范,不能肆意为之。但我想现在人假若模仿太史公的这种方法,来作太祖本纪的话,也许可以是这个样子的,我的文言学得极差,莫见笑:

太祖之孙,或称弱智,人多讥之,太祖坐起于棺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此,六零之岁,民三千余万,皆因孤而死。天不绝孤,亦仁矣。”遂复卧。

当然这样是乱力怪神了,有点因果报应的意味在里面。不过更早的《左传》里的故事里,类似于此的衔环结草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故事其实也不少,《左传》的要旨是“敬天畏民”,但是他怎么敬?还是通过天道来。太史公作《史记》的动机,那篇《报任安书》里已经写得够明白了,但是列传的第一篇《伯夷叔齐列传》的那段长长的太史公曰,也同样可以看成是某种意义上的前言,他先是质疑了一通天道: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嗳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说到这里,如果是同样质疑天道的话,也许可以再模仿太史公,让我们的当事人可以这样说话:

周文正公上表请发余粮以济众殍,太祖不许,周又进,以天道说之,太祖默然,良久,乃曰:“岸英之死,亦天道乎?”周不敢言,乃退。

当然,这种叙述只能存在于我们的 YY 之中。继续司马迁。中国古代缺乏西方传统中对他世的追求,但是这不代表中国古代的人们不追求死后的东西。《左传》里就说了所谓立德立言立功,这些都是不朽的东西。同样,对于太史公来说,这种道德上的寓意,保存在史书之中,同样也是不朽之事,他在下面这样说的: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大概从这里,即可看出他作此书的动机,既要把那些过去了的人和事记下来,也要把那些道德评价给记录下来,让那些本会腐朽的东西,摆脱对不朽的焦虑。